陌鄰,本名贺东东,甘肃成县人,生于1990年。诗文散见《诗刊》《星星》《草堂》《中国诗歌》《诗潮》《飞天》《读者》等刊,获第三届“中国·天津诗歌奖”优秀奖。
守夜
故乡,虽不比江南多湖,多莲,多青苔的石桥,杏花春雨,还是有的。惊蛰初过,密密的雨丝儿,就飘起来。一斜,就落到坝上的芦苇地。
芦苇地里,似乎依然平静,只湿润了很多,漉漉的。谁知道,平静之下,数不清的苇芽儿,正攥紧拳头,使劲往上顶。试探着,试探着。终于铆足劲儿,挤出了头。刚睁开眼睛,想瞧瞧外面,一滴雨珠儿,恰巧落在睫毛。尖尖的脑袋,顶着一颗圆圆的露珠,似委屈的泪珠儿——刚刚憋了一冬,不及欢喜,又迷住了眼睛。微风心疼了,过去急忙擦干……
雨多深,苇芽就多长。苇芽儿,牵着春天的衣袂,一个劲儿地往上窜。没几天,芦苇就齐腰了,撒出绿绿的,柔柔的新叶。三月风过,唰唰地。不知是叶子响,还是芦苇在抽节。三月老,四月到。年轻的四月,给一畦畦芦苇,捧来了韶华。不必说宽宽的长长的苇叶,宛然一叶叶细镂的翡翠;不必说绵绵的翡青,一色漫过去,染碧了天边;不必说轻风拂过,起伏的碧浪,送来缕缕清香。单是一枚苇叶,舒展开来,就漾溢了四月。
晨雾还未散尽,初醒的苇叶,噙着透明的露珠,迎着微风,轻轻颤动。露珠儿,满叶子跳动。滚到这边,苇叶倾过来,滑到那边,苇叶侧过去。有趣的是,露珠儿,从不见跌下来。日光过处,叶尖的露滴,晶润润的,真成了五彩的玛瑙。折一叶,含在嘴里,甜甜的,凉凉的。一声鸟鸣,惊起苇叶,玛瑙落下来,溅开无数金光。
这时候,挨着苇田,新搭了许多庵房。是村民们用来守夜的棚子。守什么呢,就是那些碧玉般的叶儿——山地多,坝地少,不是谁家都有苇田。庵房不少,沿着坝路星散,长长的一溜。路坎下,就是一片挨一片的苇田。三角的窗口,正对着芦荡。四月的多半夜,就靠它过了。不知大人如何,小孩子,是喜欢庵房的。常常哭着嚷着,要到庵房守夜。至于结果,自然多半不被应允,很少有谁例外。
幸运的是,比起别家的孩子,我稍稍能宽松点。因为,有人做伴儿——就是前门的二爷。我们两家的苇田,紧紧挨着,跟二爷守夜,是我乐意的。从小,就在二爷怀里滚大。他那浓浓的泥土味儿,粗粗的胡子茬,长长的铜烟锅儿,都熟悉得同自己的指头一样。二爷带着我,母亲也很放心。于是,小小的庵房里,爷俩儿一起度过了很多夜晚。
坝子里,苇叶依着苇叶;庵房里,我依着二爷。泥土的潮气,托着苇叶的芳香,弥漫在宁谧的夜空里。四月的村庄,不由得醉了。睡意还没上来,二爷就磕着烟锅,说些古老的事儿。故事很长,也很多,似乎一辈子,也说不完。不安分的我,时时探出头,数数天幕的星星,又点点苇荡的萤火,看究竟谁多。隐隐的银河,落在远远的天边,似乎接着苇叶。二爷指着银河,缓缓开了口:很久以前,天地相去不远,银河凡间相连。银河边,一个穷孩子,放着头老牛。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有一天,织女和姐妹们,下来凡间……大多时候,故事还没完,二爷臂上的我,已睡熟了。
逢着下雨,是睡不着的。急雨时,密密的雨珠子,砸在苇叶上,噼里啪啦的。四下里,只有朦胧了的雨声。伸长耳朵,也听不到别的响动。苇叶溅起的水雾,笼起庵房。绵绵的凉意,涌了上来。不由得,我偎紧了二爷。而他,则把大半被子,扯在我身上。疏雨时,不紧不慢的雨滴儿,打在苇叶上,滴滴答答的,格外有味儿。
四月稍尾,是芦荡热闹的时节。各家各户,都拎着竹篓,穿阡过陌,来到苇田。攀弯高高的芦秆,撷下青青的苇叶——隔几天,就过端阳。端阳,满满一口儿粽香。
犁花
那时候,村庄的日子在犁上,犁上醒来,又犁上睡去。
天色微明。喔喔的鸡鸣,刚刚绕过篱墙,和着朦胧的睡意,轻轻披在村庄肩头。父亲就牵过牛,掮起犁,出了院落。犍牛默默走着,父亲默默跟着。山路多草木,挑着露珠儿的垂绦被惊醒,气恼地砍过牛背,又打在父亲胸前。不多会儿,父亲的衣衫便湿了大半,而牛背,一把过去能捋出水来。
到了田头,并不急着开铧,得让牛背散一散。趁空儿,父亲蹲在田埂,点一锅烟,细细地磕着。如豆的烟星,隐显着,忽暗忽明,似一只萤火。一会儿,萤火远了,牛背也干了许多。“伙计,该动身了”,父亲拍拍它的耳朵,套起了犁。
一声响亮的“嗨哟”,犁尖入地,黄土从睡梦中醒来。它翻过身子,爬上了犁背,奔跑着,嬉闹着,洒下银铃般的欢笑。累了滑下犁来,只好侧在犁旁,一副不甘心地望着父亲和犍牛的背影。泥土起起落落,一道深深的犁沟,镌在了黄土地上。长长的,宛若一条绸带。山地起伏,恰似绸带飘动。
新翻的泥土,润润的,酥酥的,颜色也深些。深色的犁痕,在浅色的土地上,仿佛诗笺上,刚刚落笔的诗句。初时,只是几行,萧疏的横在田畔,像是苦吟的诗人,捻断数须,方得两句。渐渐地,文思涌动了,犁背上的诗行,挥洒起来。山里山外,耕牛人也多了。“嗨哟”声此起彼伏,或高亢,或低沉,或悠长,或简短。一畦田野就是一枚大地的琴键,不用谱曲,自成天籁。东山垭口,太阳冉冉升起,从银边的山脊,吐出粼粼霞光。犍牛枣红的毛色,抹着朝晖,格外柔和。
“嗨哟”声里,太阳越升越高。犍牛慢下步,父亲满是皱纹的额头,也渗出细密的汗珠。
歇下来时,父亲会和地邻们拉些农话。话头儿,也多绕着犁头,什么“扶犁往前看,犁地一条线”,“七犁金,八犁银,九月犁地饿死人”。父亲犁过的地,平整,绵密,又深。旁人都说,父亲耕地,是姑娘家绣花哩。他笑笑,擦把汗道:麦子收在犁头上。那时候,父亲深信:堆金不如堆谷。话说着,手底下不停,父亲掰掉犁上积土,再用手掌来回擦拭犁铧。锃亮的铧片,阳光下很是耀眼。
有人怕麻烦,父亲不怕——犁轻牛省力。犁头不离牛,父亲,可疼他的牛。割草时,多翻几架山,也要又嫩又长的;饮水时,多跑几里路,也要清凉甘甜的;耕田时,自己多出几分力,也不让牛太累;饭搁桌上凉了,也先给牛添把草;牛生病了,更是比谁都急。一次犁地,突然淋起雨来,父亲担心牛着凉,便脱下外衣披牛身上,结果牛没事,他自己倒着凉了。
天說长也短。炊烟一起,就把夕阳遮到山背后,暮色迅速坠下来,铺满村庄的角角落落。磕磕鞋里的土粒,父亲掮起犁,向炊烟走去,犍牛默默走着,父亲默默跟着。田野上,新耕出的垄沟,紫盈盈的,散着湿湿的芬芳。
逢着下雨,父亲就会搬出犁,倚着门槛,把铧上的泥土,一点一点地,理个干净。他神情专注,似乎在雕刻什么——那时候,父亲的犁总是明晃晃的,抢眼得像一畦刚刚返青的麦苗。
堆谷毕竟不如堆金。半辈子扶犁的父亲,到底挂起了牛鞭,同着早放下犁头多年的二叔,搭上了北疆的列车。也是一个拂晓,天色微明,喔喔的鸡鸣,刚刚绕过篱墙,和着蒙眬的睡意,轻轻披在村庄肩头。挑着露珠儿的垂绦,再次打在父亲胸前,直打得他衣衫尽湿。
毛毛路
山里人家的路,是少的,只窄窄的一条,打白云深处,伸向山外;又是多的,曲曲弯弯的,羊肠般的小路,没个数儿——树长多少枝儿,山有多少道儿。乡庄人说起小路,熟悉得像自家的孩子,都叫它“毛毛路”。
毛毛路细如牛毛,但对乡庄人来说,它又是阔实的牛背,载着他们的深一脚浅一脚,载着他们的寒一程暑一程。而对我们一帮村伢子,毛毛路就两字:好耍。
瞧,阳春初暖,毛毛路旁细细的柳丝上,不知何时已吐出了嫩黄。定睛看去,却只是淡淡的绿意。我小小的心儿,还是如山溪融了一冬的冰封。村伢子们都知道,柳芽露珠儿大小时,就可以做哨子了。
一觉醒来,柳芽儿,扑哧一声笑了。她们挤在枝头上,推搡着,说笑着,闹着春意。我顾不得玩伴,急急奔出门去。一看,孩子们早齐了。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攀上路边的杨柳,折下粗粗细细的枝条。顺地儿蹲着,头碰着头,忙活起来。不一会儿,一个个柳哨就响起来,如云雀、画眉、布谷,又如百灵儿。清扬的哨声,随着暖暖的春风飘舞,一丝丝,一缕缕,悠悠地掠过山岗,飘过云头,弥漫在田野和乡间的毛毛路。调皮的孩子,偷偷地,把哨声带进课堂。年迈的女老师,扬起教鞭,轻轻地敲在桌边。
几场春雨,青了麦子,忙了人家。隔着毛毛路,得意的我,高高举着满是红勾的试卷,远远地喊母亲。田野里,母亲伸直腰,舒眉笑了。清晨的阳光下,油菜花溢满了金黄,从母亲锄边,顺坡而上,一直到山外……毛毛路上奔跑的伢子,渐渐大了。我也翻过几座山,到镇子上读书。
山外的路,不比山里的路,一天几个来回。加上时间紧了,每逢周日,方可回家。回家总是我爱的,踏上毛毛路,一眼望去,红红的枫林,衬着一穗穗沉甸甸的高粱;黄黄的谷子,映着一株株壮实实的向日葵。毛毛路也美,一盏盏黄菊花,簇在路边,逗着过往的脚步,一只野兔猛然撞脚底,又噌地转身逃走。尤为可人的,是那毛毛路尽头,黛色的屋顶上,淡淡的炊烟,使本已疲惫的双腿,又在毛毛路奔跑起来。
迎接我的,总是热腾腾的饭菜香味,并不丰盛,却也可口。夜来了,一张旧旧的方桌,一盏浅浅的油灯,我咬着笔头。母亲洗刷完毕,也坐在炕边,凑着火光,做细细的针线活儿。灯芯结起了花,剩下一点点黄晕,母亲赶忙拿起针,一挑,屋子便又亮堂起来。
奇怪的是,不论冬闲,还是夏忙,那缕白烟,总能准时袅起。一次,和母亲拉话,没想到,只记寒露霜降的母亲,说到几时周日,比我清楚得多。我很诧异,却不曾深思,只惊奇地问,您怎那么熟呢,母亲笑笑,望着远山的毛毛路。夕阳的翅子,掠过母亲的额头,填平了密密的皱纹,又用浮动的金色,抹去了隐隐的斑白。
爆竹的余烟,还没有散尽。路,又远远奔向天涯。每次出远门,母亲总要相送。准备劝劝,未开口就被顶了回去。母亲的神情有些恼怒,更多的,是孩子般的委屈。冬天还没有过去。毛毛路上,头天开始融化的积雪,到了晚上,新又冻结起来,脚踩上去,咯吱咯吱的。我跟着母亲,跟着她歪歪扭扭的脚印。头一次发现,她的脚印,竟是那样小。
下坡的毛毛路,雪后很滑,又有淘气的孩子,溜过冰儿,稍不留神,就会摔着。母亲颤颤地走到崖跟,扶住土坎,慢慢挪动,她身子微蹲,右腿向前,显出努力的样子。我赶紧到母亲前面,要她抓紧我胳膊……
好容易到了大路口。母亲呵呵手,捋了捋被山风吹散的头发,又顺顺我的衣领。隔了好一会儿,说,前面路就好走了。我回过头,只见毛毛路紧紧连接大路,又被大路远远甩向身后。
责任编辑:刘英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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