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塬上嘉峪关

时间:2023/11/9 作者: 岁月 热度: 15678
许实

  才知道,我是这么爱你。每一次走过你身旁,总会生出万千爱的细芽,端坐嘉峪塬上的嘉峪关,风吹旧了容颜,雨侵蚀了皮肤,时间掏空了身体,你的气味依旧浓烈,情怀依旧柔软。六百多年的岁月被你捏碎,溶成一道道晚霞,无数个男人结成的万千束光芒,温暖了边塞的苦寒,使静默的黑山,孤寂的大戈壁感受到了嘹亮的爱。这些都清晰地刻在嘉峪塬上。

  明洪武五年之前,嘉峪塬上空荡荡的,成吉思汗的铁骑飘来飘去,云一样,在祁连山里呼风唤雨,在河西走廊,大雨一样,倾泻而下。大半个世界都成了他的,可是,儿子窝阔台汗仍然东征西杀,风一样飘忽不定。受封河西的阔端不断扩张自己的疆域,河西到新疆到西藏到蜀地,一块一块被他装进口袋。王的心思总是那么多变,王的目光永远在远方,王也是脆弱的,包括后来的拖雷王。大王们换来换去,河西走廊草长草飞,养活着王和他的战马。大王们都很自信,河西走廊就是自家庭院里的走廊,闲来赏花、散步、自由出入。走廊西端是辽阔的西域,也是察合台汗国,都是兄弟,一马平川的道路多么适合千军万马、杀气腾腾地奔驰,这是蒙古人的喜好。

  朱元璋很讨厌这样的杀气腾腾,见不得战马在眼前扰来扰去,马放南山多好,在河西走廊里欣赏祁连山,尤其秋日,白雪皑皑的山,绿草茵茵的草原,蓝得让人眩晕的天,还有漫漶的河流,血色的朝阳,大如车轮的落日,深阔的戈壁,让一个饱满的人像株草。朱元璋算是牛人一枚,在乱世争得天下,1368年建立大明王朝,怎能像草一样摇曳在西部,应该像大山、城堡、石碑镌刻在大地上,嘉峪关就是朱元璋镌刻在河西走廊上的城堡。

  嘉峪关得名嘉峪山,嘉峪是美好的意思,美丽的嘉峪山全长60公里被文殊沟(文殊寺就在沟里)、石关峡(汉代时的玉门关)和讨赖河截断,孤孤的矗立在大戈壁上。孤独就孤独吧,好在有草木、泉水做伴,还有来来往往的使者、商旅、僧侣、冒险家、戍卒、驿使、牧羊人,也不十分寂寞。尤其文殊沟,沟壑幽深,林木葱郁,清泉流水,风景秀丽,在东晋时期就有石窟凿于崖壁,寺庙创于唐贞观,经五代、唐、宋、元等历代开凿、建筑、塑像、彩绘,在香火鼎盛时期,庵、观、寺、院处处香烟缭绕,殿、亭、楼、阁遍布奇峰异峦,元太子喃哒失还重修了文殊殿。晋人宋纤的三千弟子就在此读书,想啊,每天黎明时,鸟鸣划破寂静的山谷,晨阳打在崖壁上,树木上,带着露水的琅琅读书声,多么清澈潮润。山里的时光走得慢,一天长长的,不似我们,急吼吼的,长长一天被一桩接一桩事情切得碎碎的,我们的生命就是被这些看似重要的事物消耗殆尽。在山里读书、生活多好。选择在嘉峪塬上建关是冯胜(明大将)的主意,冯胜的大军从黄河以西打到居延海、黑水城,一路戈壁、沙漠,荒荒的见不到绿色。还是折回来吧,黑水城被战争拖得筋疲力尽,居延湖养不起那么多人了,人们眼里全是蓝莹莹的天,不见一滴雨水,水草、湖泊、森林庇护不了黑水城。被遗弃的黑水城啊似零落的花朵,是曾经迸出的火花把自己烧死了吗!嘉峪山不是这样,有河流、泉水、芦苇护卫,有大戈壁展展的伸向远方,就在这里建座城堡吧。

  城堡不大,面积2.5万平方米,修修停停160多年,才有了现在的样子——飞翔的苍鹰(男人的模样和志向)。南北伸展的长城,长长的翅膀,波浪似,起伏翻腾,河西走廊风大,城堡常常飞在嘉峪山上。飞累了就落在嘉峪塬上,苍苍的,枯枯的,似末路英雄,看着黑山和祁连山。祁连山顶着一头冰雪,只顾孕育山上山下,山里山外的草木和河流,只顾云来雨去,水雾缭绕,没有时间和心情黑脸。还有那么多羊要喂养,黑山要到处长出青草,完成自己的内化。就跟太阳、月亮、星星和云朵说说话吧。

  嘉峪关的云朵比我更了解这个城堡。它看见600多年前的深冬,大地吸尽了太阳的热量,仍寒森森的。在塬上把杵的士卒,汗水凝成了白雾。城堡的基础打好了,等待黑山里的岩石铺地,上百吨的条石,太重了,搬不动,从黑山身上凿下来的石头堵在峡谷出不来。是冰把它们引向了塬上,这些坚硬的物在冰道上轻飘飘、舞蹈着,一溜烟就跑到了。十几里路走得如此轻快,全仰仗那条结冰的路,从黑山里伸出蛇一样的路,是士卒、石匠们用一桶桶水浇出来的。滴水成冰。高高的墙站起来了,土苍苍的城堡挺在嘉峪塬上,那些从黑山里出来的岩石,躺在幽深的门洞、西去的路上,任由车辙、马蹄、长风踏过。当许多游人和我鸟雀一样掠过嘉峪关城时,脚印就像雨点啪啪击打着这些岩石,它们肯定记住了我们的声音,当然记住的还有木轮车吱溜吱溜声,马的嘶鸣和喷鼻声,刀戟碰撞的金属声,戍卒的吆喝声,离别时低低的哭泣声和温暖的话语,还有滞留在关城进出不得的叹息声。是呀,这里每一块岩石上都写满丝绸之路的荣光和艰辛。

  这是雨后的云朵,像堆成山的棉花,重重地压在嘉峪关头顶,也像遍布天堂的骆驼和羊,它们身上染了淡淡红色。黑山里屁股上打了红色记号的羊和骆驼,是从天堂里来的吗。塬上那个嘉峪关太高了,那么多方砖要运到顶上,让人愁肠。你以为,这些被神放出来的羊,在山里飘来飘去玩呢,不是的,是它们把那么多方砖驮到了十几米高的城墙上。城墙固若金汤,满速尔汗的铁骑没有越过。满速尔,忽必烈的子孙,东察合台汗国第十三任汗,时时想在河西走廊转转,终于,在1516年,率领铁骑从吐鲁番,越过茫茫戈壁,漫漫沙碛直逼嘉峪关下。边关告急,游击将军芮宁血洒疆场,满速尔在嘉峪关前黯然神伤。难怪林则徐在经过嘉峪关时感叹:谁道崤函千古险?回看只见一丸泥。

  祁连山里的雨呀雪呀时时飘过来,像汗水悄无声息,渗进城墙上每一块砖,每一粒土。雨呀雪呀飘落的时候,嘉峪关就是一幅画——是纷飞的大雪,簌簌落下,茫茫里黑山、祁连山和嘉峪关都变得矮小,此时嘉峪关很温暖,远远地,凌空飞檐的文昌阁、柔远楼、光化楼轻盈、狐媚,刷了红漆的柱子、窗棂似火,雪永远浇不灭,敦厚的城墙扛着火把给东归的人引路呢。雪打在窗棂上刷刷地,是木匠们的刨子从木头上滑过,还是叮当叮当的凿子在凿卯,锯条不是这样的声音,那就是钻,嗡嗡嗡几下就打好了眼,把削好的鍥子顶进去,牢牢地就把梁、椽、柱、门楣、门槛、窗们扭结在一起了。然后,画上画儿,有写意也有工笔,人物栩栩如生,草木葳蕤,这是画家们的世界。满楼的辉煌,满楼的风情,却找不见一个画家的名字,这些只与一个人有关——明朝名臣杨一清。雪突然停了,想让老老的起了皱纹的楼阁像芍药花那样鲜艳,杏花那样明亮,使落在灌木、芦苇、骆驼草根上的雪,匍匐、快速向塬上挺进。天灰沉沉的,卧在城墙外的骆驼,静静等待骑着它游玩的旅客,零散的雪星子打在身上,然后软软落下,如果是雨,它的皮毛早就湿湿的了,像早晨被露水打湿的牛毛草,光滑发亮。在西部,这个耐寒耐旱的物常常在孤寂荒凉里走完一生。当然,它们从不回忆起祖先在丝绸路上,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辛酸和煎熬。

  想起夏季某日里那枚夕阳,血一样染红了黑山和嘉峪关,还有西部辽阔的天空。嘉峪关闭关了,那些涉过沙漠、荒寒从西域赶来的天涯倦客,抚摸着西城门洞里的墙壁或哭泣或欢歌,或为逃离沙漠而题诗墙上,你听“戈壁高丘烟沙燥,探头却见雄关楼。入门久慕成新人,但思倦客风尘中。”是呀,进了嘉峪关就成新人,从此告别这个“苦关”、“苦地”、“苦旅”。从这里伸出的“西域大道”,有太多的困苦,要不西城门洞的墙壁上多是吐苦水的话。这是1909年美国人盖洛在嘉峪关看到的。黑夜升上来,嘉峪关又一次陷进空阔的寂静,在这样的夜里容易让人想起摄人心魄的“海市蜃楼”,壮观雄奇、灿烂无比的傍晚的西天。嘉峪关的月亮太大,有洗脸盆那么大,黄黄的垂在祁连山上,让人有种击打的冲动。嘉峪关里的客栈已经熄灯了,熄不灭的是旅人跃动的心,密布西域大道上前赴后继的脚印,碾不碎的梦想。朝阳还没有升起来,关前已经排起了出关入关的长队,关照是木制的,磨得很光滑,清晰的木纹像刚长出的,这是运送粮食的小车到三百里外的粮站。关外栉风沐雨的使者、商旅赶着朝贡的马匹,驮着各种梦想进入嘉峪关。其实嘉峪关的每一块砖,每一粒土,每一个门洞和楼阁都涂满人的梦想,都镌刻着传奇、温暖、俗世里的熙熙攘攘。

  站在嘉峪关城墙上,风扯着衣服,呼啦啦像旗帜飘扬,飘扬着的还有天南海北旅人的那颗吸满新鲜、盛满向往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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