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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就洞庭赊月色(外一篇)

时间:2023/11/9 作者: 岁月 热度: 15659
菡萏

  人生是寂寞的,像养在水中的蓝月亮,一个又一个。上次去松滋,是去年六月份,那时公公还活着。我们在洈水的溶洞里坐了船,耳边桨声,淙淙流水声,满眼灯光映下的清辉,可谓星河灿烂,宛若水晶宫殿。湿漉漉的台阶上,有公公的背影,那是他人生中最后的一次出行。

  最早,二十岁时去过松滋,也是个冬日,寒冷的夜晚,路边的馆子已经打烊,店家现捅开火,烧了杜婆鸡。热油滚锅,鸡子倒进去,滋啦啦作响。爆炒,葱姜蒜、啤酒、八角茴香、豆瓣酱、辣椒、精盐一股脑放入,添上少许水,再移入土钵,点上红红的炭火,冬日的夜晚便擦了粉,鲜亮起来。热气腾腾的香味顺着白雾弥漫开来,那么香,那么暖,那样的饭菜,让我记了一辈子。

  这次去,有很多人,大多不认识,我靠窗,旁边坐着新华网的一名年轻女记者。天气阴冷,大家穿得胖墩墩的,雾气遮住玻璃,擦了又擦。我喜欢这样漫无目的的出行,尤其到不知名的山里,汽车流浪在大地的腹纹里,如母亲的摇窝,安全、静谧,没迷失感。

  窗外的风景,像我翻动的书籍,一页页闪过。大地是无声的,母体正在安眠,荷已干透,一派清奇,呈出静止的风貌。孤独的风抚摸着水面,鹭鸶的身影剪辑在天空中,视野苍茫,水面漫了层油绿的苔藓,如公园草坪上温柔洒下的地米花。桐船上,有人划桨,水纹荡开处,背影萧萧,天地清远深美。

  还有那些衰草、芦花,黄绿的树木,灰色的水域,野鸭子嘎嘎的叫声,都充满乡村自然的喜悦。在大地佛性胎音的光辉里,人是可以坐下的,生命的意态如此神奇简单,你路过它们,它们也路过了你。

  我们的第一站是南海镇牛食坡村,很有画面感的名字。顾名思义,原来只是一处绿茵茵,牛吃草的山坡,现已立起一幢幢小楼,农民的日子真的已经很好过。画家献了画,书法家写了春联、福字、寿字,村民们排着队要,直到一摞摞的红纸写完,再找不到纸张。车子开出去很远,还能看见路上稀稀拉拉夹着红纸的人在走,有人蹲身开门,是自己的家,漂亮的小三层,气派明亮,银光闪闪。

  松滋多体貌,山、水、溶洞、林、泉应有尽有,峰峦起伏、沟壑纵横,似一个紧致的美人,立体玲珑饱满;又如一块温润的碧玉,人可以沉进去,在它的毛孔心肺里自由呼吸。

  白云边公司美得像团雾,纯徽式建筑掩映在灰蒙蒙的天空中,有种不实之感;远远望去,像画上去样,层层叠叠,宛若海市蜃楼。这样的意境很适合这个季节,有种朦胧忧伤之美。同行的人说,若是晴天就好了,实际不然,这样低调的天气,更能凸显匹配它淡远的气质和轮廓。

  我喜欢这样的调调,干笔飞白,秀逸缥缈,一眼的素。打破之前所有的想象,可用“惊喜”二字来形容。人是轻的,雾是轻的,白墙黑瓦都是轻的,生命倦怠,云朵寄居在云朵上。

  你无法知道一千多亩是什么概念,镜头不断打开,山还是山,水还是水,树还是树,车子走也走不完。山林主体,一切都没被破坏,只在无植被的地方,建起了一座座重檐飞角的厂房,所以也叫白云边生态园。依旧鸟鸣泉响松落花香,充满大自然的情趣和勃勃生机。整个厂区静无一人,零星散落的车辆,是工人泊在那儿的坐骑,无疑他们是富庶,也是文化的。

  不知一千多年前,李白来时是何样貌。那一年,他秋游洞庭,乘流北上,夜泊于此。一袭白衣,举杯邀月,望着湖光山色,水夜无烟的江面,吟下了“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的千古名句。他手里的酒,即现在白云边的前身,白云边酒也因此而得名。月色入酒,赊了又赊,深远旷美,难免的情缘。

  白云边位于松滋城区北端,临江汉,倚巫山,接武陵,滨长江。可谓好水、好风、好土、好粮、好气温,泉风甘洌,醇香绵厚,古时就是酿酒的佳地。我们到销售区走了走,也是墨卷波涛,笔缩云烟,好意境、好底蕴、好气质,处处透着清净与优雅。酒库掩映在竹林深处,清香扑鼻,一缸缸女儿红,硕大无比,蔚为壮观,乃平生头次所见。

  红绸托盘里,水晶高脚杯,晃动着一杯杯清透的琼浆,23年佳酿。我最后一个端起杯,看了看,又放下。工作人员笑着催我,我说我不会饮酒,只能一小口,怕浪费了,她说没事的。那一刻,我听见水滴隔空而落的声音,优美极了,世界溢彩流光,顾盼神飞,生命的体液如此甘醇。

  最初识得酒,是因为林冲,爱他的忧郁,风紧雪大,鹅毛中,枪挑酒葫芦,一袭凛冽的背影。人生之寒,莫过于此,唯余酒。草场熊熊的大火与心中的烈焰一起燃烧,生命再一次转折。

  我喜欢一切孤单落寞的东西——流走的意象,飞逝的时间,冰冻的情绪,发黄的条幅,人生中精彩刻骨的部分,在里面淹没,再淹没。酒,还原记忆的良方,水样的形态,火样的性格,像风一样绵长柔韧。酿酒之人是艺术的,也是平静安详干净魔术的,给予了水更深刻的内容。

  天慢慢暗了下来,有人挥毫,有人泼墨,写了一天,写不完的写。站在二楼,可以看见错落的飞檐和绿竹掩映的白墙,以及竹叶里透出的一豆灯火,在这个冬日的傍晚,昏黄温暖,富有情调。黄叶铺成的小路很长,很厚,踩上去窸窣作响,无需打理,要的就是这份风致。余者非常干净,斑驳的墙体,暗生的苔藓,自然的风貌,都化在酒香里,有了窅窅的古意。

  酒的泉水流到了今天,那么美!北纬30度,上天赐予的故园,予以了酒最好的体温。

  回城时,已华灯初上,我拿着手机对着窗外拍照,灯火琉璃处,是安静的街道。夜很静,淡淡的月亮,贴上去样,能听见星子落下的声音。

庚口先生



  十月的古城是靜谧的,由一层层桂香铺就。那些轻质柔软细小的花朵,簌簌而落,一颗颗散在马路牙子上。风一吹,便聚拢在一起,旋成金色的涟漪,泛起甜腻腻的香,满城皆是。

  空气是水质的,游走在发丝、指缝间,凉凉的。十五一过,月亮又大又白,整个小城沦陷在一派明净中。

  见到先生便是这样的季节。

  先生古意,深潭一般,有绝尘之美,比我想象的要瘦。穿了件米白色粗布对襟立领盘扣襦褂,两只袖口挽起,露出雪白的压边,很文艺,也很随意。先生笑,水里的波纹就全开了,那么平静。我把小书递给他,他嗔怪道:就这么给了我,也不写上几个字。我说先生您翻开看,先生果真翻开,又笑了起来,像个老顽童。这是我和先生的第一次对话。窗外云影滑翔,桂香摇落。

  那是一次朋友的饭局。朋友情义,久居远方,因思念故土中人,返乡即邀约同好,设下宴席。杯觥交错是假,叙旧谈心为真,我和先生均在坐,席间都是极好的朋友、師长和前辈们。也是这样的机缘,我见到了先生。

  先生是许多人的先生。有朋友少年时代,便听闻先生,知道这个小城有位姓唐,名明松,字庚口的画家,是湖北美院毕业的高材生,且仰慕至今。几十年后方得见,合影以表达对其执著一生的敬意。也有朋友,年轻时的作品,曾得先生点评,言犹在耳,受益终生,成为珍贵的回忆。我孤陋,捉笔晚,只是写些零碎小文,但很荣幸,成为最快最直接的受益者。

  我的书,也只是早期练笔,第一本书。生命里的一道燕痕而已,好不好,都留存在记忆的天空里。风一吹,就散了。那样的思想袍袖自是粗陋不堪的,但温暖过我,是键盘下曾经流走的时间。虽羞于示人,还是一次次上网下单,送与朋友,权作一种友谊的表达。先生的书柜,也因此多了一份负担。

  也曾无数次设想过见到先生,我在等,等我的另一本散文集付梓后,带上书,备上薄品,亲至先生的画室致谢。然而出书是漫长的,急不得。书中用了先生十七幅画,作为插图,感恩先生慷慨,为我的小字平添色彩,并与之流浪远方。

  记得先生在微信里这样说,喜欢就拿去,到时送我一本就好了。随后先生给我发来若干图片,当我提出像素不够,要传原图时,先生又和他的学生松林老师联系,用相机重新拍摄,传至我的邮箱。所以先生的情义,像我生命里路过的每个秋天样,明净而高远。

  先生的画是我喜爱的,也是我见过最干净的画作。我并不懂画,但不影响美对我神经的牵扯和我于美的捕捉,以及站在画前的空旷与时空隔离感,还有对幕后舀墨者的敬意。先生的作品多脱胎某一诗词典故,风雅俊致,承古袭今,有自己的新解。并不完全写实,有时只是意象,或内心的平铺延伸。那些虔诚的线条和颜料都是水洗过的,简素而美好。

  时光是不动声色的,隐在画纸的背后,那是一条用松针铺就的小径,寂静的很,布鞋的生命方可抵达。越过这样的心灵湖泊,对岸是古代的圣火,婀娜的文明,以及先生的心窍和火影后幽深平静的双眼。

  先生是个理想主义者,与现实保持着距离,为自己留下无限想象空间,挑战着美的极限。他笔下的荷是清洁的,仕女多高古,线条软,临水而生,饱满润泽又不失纤细袅娜。抑或文静里透出几分俏皮,《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便是,这点颇像先生的性格。

  曾经喜欢过林风眠的画,一株株饱满浓郁热烈笔直蓬松的树木,像魔板的卡通,移动的电影,一幅幅开过来,那么灿烂。是视觉的盛宴,孤寂内心开出的向阳花朵。先生的画不同,设色清淡,用料吝啬,笔意超拔,留墨处,是内心白云的深淌,一片静气。所以看先生的画往往风停雨住,雪尽春来,是一个手势或精神背影。

  人类的艺术是相通的,与撰文样,皮囊为下,挥发的无非是作者内在的精神气质和思想的穿越。作为表现形式,音符的蝌蚪与绘画的线条比文字更严谨,更富有灵性,更琢磨不定,是高于文字的,同属生命美学的话语权。解剖生存之道,提纯世界之光,筛滤美之尊严,是它们的使命。先生的画清虚,一把湖水,足可荡平心涛,无需浓墨重彩,愁云惨雾,倔强愤懑等现代元素,便卓然世外。

  他的学生松林老师曾在微圈里感叹,说先生深居简出,最喜独处一隅手不释卷。每日六点晨读,已成为多年习惯,作画在其次,是对书卷的理解和神交,真文气!由此可知,看书乃先生的常态,是汲取;而作画为先生多元心灵的反应,是眼中山水,美学品位的提纯和艺术再加工,属供养。

  先生发来的《千里送京娘》,取材于赵匡胤的故事,古时在民间颇流行。京娘,山西人,被虏,幸得赵匡胤相救,护送回家。荡气回肠的一则故事。千里护送,千里情义,先生独解,是我看到的最简淡的一个版本。戏曲多香艳,红男绿女咿咿呀呀,撕锦裂帛般,满场奔跑腾挪。先生的作品安静,只一匹马,京娘坐于马上,一袭橘色长衣,依风而行。小鞋同色,娇躯后倾,脸部饱满皎洁,丝巾前飘,没风,却知风从后来,马尾亦贴着马身顺过。赵匡胤行于马前侧,牵马坠镫,回首望着京娘,做关切状,亦橘色包巾渲染。画面和谐,气韵流畅,着墨取自同一色系,橘红至深咖,层层过度,与荆州博物馆战国丝绸的色调相契。

  京娘马上,赵匡胤步行,千里路程就这样走过,并定格于此,足见怜香惜玉。那时的赵匡胤尚未发迹,与其说是侠客,还不如说是名士。此画,画的非故事,而是风骨。

  《蹴鞠》四卷合一,场面浩繁,人多马众,并不好画。先生绘得舒朗,女子云松鬓软,提马跨鞍,擎着长杆,从四面围剿一枚球体。身姿轻展,眉飞眼飘,或俯或仰或侧或正,各具神态,俊捷而不失妩媚。衣饰依旧采用炫色提亮,增加动感,明黄长裙泛起橘红衣角,然淡极静极。马压地有风,张弛有度,并不夸张,只是些许意象。笔锋高贵,收得住,有宫廷范。

  在先生的画作里,我最喜欢的一帧是《梅苑卷十终》,这幅图非直观所能理解,看过之人,多半会停留在女子面相身姿,这些表层意象上,而忽略背后的支撑。这是一幅构思非常巧妙的画作,女子呈45度角斜插画中,是坐姿,却没有椅子,只是一个优美的侧影。背景为深咖,铺有一张微熏泛黄的书页,竖版线条隐约可见,盖住女子的半边脸和部分衣饰,略显朦胧,又分外清晰。

  女子温良,半身入纸,色若桃染,恬淡安详,闭目状。先生下笔幽微,蛾翅低垂,眼睑轻瞌,有光影晕过。一手托腮,一手抚书,腕部骨骼细美,手指柔弱白皙,书很自然地放在裙上。裙子蓬松,条纹顺势而下,褶皱依稀可见。衣领贴着修长白腻的颈项上沿,含蓄典雅,发丝紧密温香,根根可见,髻上箍有银饰。颇秀润。也许是个午后,窗外淡淡,梅香飘飘,女子的意识如云雾散开,已进入梦境。虽没看书,却在书中。

  书页右上端题有《梅苑卷十终》的字样,下注栋亭藏本丙戌九月重刻于扬州。是篆书。即曹栋亭,江宁织造曹寅,曹雪芹祖父的藏本。此作巧妙,女子手中的蓝色线装,并未言明系何书,而阅者已从背景获悉。女子没看书,却已与书融为一体。这是一种双重表达,一歌两喉,若你只见美人,便被先生瞒过。书是慧眼,女子乃书之延伸,書为女子内质的体现。书是本体,女子为喻,不可分割。

  《梅苑卷十终》是唐宋时,专门咏梅的诗词小辑,共十卷,由南宋黄大舆编。初为斋居之玩,后流传开去。还有李祖年刊本,赵万里《梅苑》辑本。梅生寒,却向暖,故先生除用笔清丽外,依旧选用橙红加以点缀,袖口、衣襟、裙纹、扇柄皆是,和谐一致,这是他的偏好。丝扇并未拿至手中,而是横卧画端,内覆几笔素写,依然通透。

  先生的画作很多,不能一一道来。况自己审美有限,心即天堂,这样的石阶,不是人人能攀登的。我和先生的交往并不多,说过的话极有限,于画也鲜有讨论。

  有天,先生在微信里给我留言,说要送我一幅画,题目是:卷终梦里留余香。当时颇意外,随后先生打来图片,竟是《梅苑卷十终》。那一刻,山谷里的花全开了,空气是喜悦的,与我的心意恰恰好,不谋而合。方知此图不叫《梅苑卷十终》,而是《卷终梦里留余香》,余香乃书香,与画作吻合。美人无书,便是空壳;书香不入梦,岂不是人生一大憾!

  先生说,总比我家墙上现挂的好,我像他的画,梅苑可以相对,后续事情则由松林老师完成。话里还有爱才如命的字眼,松林老师也反复提到,此乃先生赠画之原因。这里实录,不敢稍作篡夺。自己惭愧,粗浅之人,写点单薄小文,窖藏生命,不值得先生如此厚爱。

  后来松林老师来过电话,商讨装帧事宜,恭喜我获得先生佳作。那天外面下着大雨,我正陪姑妈在医院输液。我说按先生的意思办就好,先生的画配先生喜欢的装帧,才完善。过了两天,松林老师发来录像,画已装好。并为此画赠诗:醉卧梅香卷,花开美梦中。静听呢喃语,不是广寒宫。手工拓裱,宽边,实木圆角画框,纯羊毛垫底,古重大气,是我想要的。

  原就想写篇小文,附在散文集里,作为插图的解读说明。也一直想去先生的画室,感受下那些颜料、线条、成品、半成品穿越纸背,复活生命的神奇过程。取画那天上午,下着蒙蒙细雨,想先去拜谢先生。松林老师说,我替你问下,我说不必了,先生闲云野鹤一般,在就在,不在就不在,不要打扰他。站在门外,先生果然不在,遂反身去松林老师的惠林艺坊取了画。

  松林老师说原来的一幅早已售出,这幅是先生特给我画的,稍有不同。若没记错,我是这五年间,先生赠画的第二个人……站在琳琅满目的画廊中间,外面飘着零星细雨,听着很感动,山高水长,先生的情义是无价的。

  走时,松林老师提着画送我上车,极尽谦虚友爱。说若挂不好,派人帮我安装;又说如果想拜访先生,抽空陪我一起去。凉凉的雨点落在头顶,全是暖意。

  回来后我给先生留言:画已回家。

  画真的回家了。是我的,便是最好了的,也只有是自己的才是安逸踏实亲切的。于此画,因喜欢,我并不曾扭捏,先生也真的给对了,这是大言不惭的一句。作为一个观者,能这样用心读它的不会太多。画也是魔方,需一层层解开,我温馨的小屋,应该是它极好的归宿和承载。我非浅薄之人,靠一幅画满足虚荣;先生也是自怡,艺术乃心底的神圣,非功利。画的是美人,而非美人,只是一种美的精神符号,心境的表达。

  日静山长,先生清寂,有幽独之美,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生活在现实的帘外,自己的掌纹里。

  家事繁冗,能静下来写这篇纪念文字时,已是十月末。绿色尚未褪尽,就降霜了。冬天真的快来了,雪会更白,梅会更香,先生骨清神奇,会更儒雅。时光真的慈悲,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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