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衣衫褴褛的队伍行进在草地,远远的,一个人走在前头,他的影子在天际线下,是一个小黑点,后面,很远很远的地方,是艰难行进的士兵,他们的军旗已经破碎,但是上面画的镰刀和斧头还是很清晰的。
草鞋穿坏了三双,现在脚上全是血泡,从茨坪出发时用两块捡来的皮子包裹着双脚,穿山越岭,一直走到这一眼看不到边的草地,陆青一直都走在这支队伍的前头,因为他是号手,军号一响,红军战士就要向前冲锋。他走得很累很累,一头倒下,昏厥过去。草地的蚂蟥、蚊蝇,大口大口地咬他,把他咬醒了,他勉强站起来。踉跄着向前。草地上有一把快要散架的油纸伞,这是前边队伍扔的,他捡起来,当作拐杖,拄着前行。
陆青19岁,曾经是茨坪小井的一个喇叭匠,婚丧嫁娶,红白喜事都少不了他,老表们都叫他喇叭青。那年,镇上闹红,他跟教书先生一起投了红军。
政委问他:“娃子,你会干啥?”
“我会吹喇叭。”
“吹喇叭,那去当号兵吧!”政委一句话,喇叭换成军号,从此,陆青成了号兵。
军号是德国造的,印着一串洋文,铜的,锃亮锃亮的,能像镜子照见号兵的脸。号的做工十分精细,每个按键和每个螺丝都是巧手工匠做出的细活儿,一吹,声音特别的嘹亮,十里八里都能听见。军号主人叫阿贵,每天号不离手。阿贵是上过军校的广东人,读过学堂,从南昌暴动奔向海陆丰,攻打长沙到秋收暴动,一路吹到井冈山。陆青就和阿贵学吹号。号谱虽然复杂,但是对作过喇叭匠的陆青来说不是难事,很快就都学会了。
这军号阿贵用一个牛皮套套着,拴了一大块红绸子,宝贝似的,闲下来就擦拭,擦得纤尘不染。有一天阿贵说,喇叭青,等我去见马克思了,你就是这军号的主人了,你要好好对待它。
“马克思是谁呀?”
“一个大胡子的外国人,是我们共产党的祖宗。”
“你不能见马克思,你得带着我,吹着号去冲锋!”
“喇叭青,我要牺牲了,你得继续吹,吹到革命胜利……”
陆青回答:“那不行,我们要一起吹着军号去见毛委员!”
湘江之役,白匪用了飞机大炮,红军的浮桥被打断,造币厂的车床,《红星报》的印刷机都被炸到江里,战士的鲜血染红了湘江……毛委员下令:扔掉这些坛坛罐罐,突围!号兵阿贵在湘江渡口吹响了冲锋号,一颗炸弹爆炸,号声戛然而止,阿贵的脑袋被弹片削掉了,鲜血浸透了红绸。陆青拾起军号,用尽平生的气力吹响了号声。他的脸和军号、军旗都融在湘江猩红的血色中,号声呜咽,为阿贵奏响挽歌。红军在付出巨大的牺牲后,成功突围了……
以后,这号跟了陆青,跟着主力红军,一路走来。
松潘草原的天气,一会儿一变,刚刚是万里晴空,一下子就暴雨如注。陆青把军号塞进背包,拄着破旧的油纸雨伞,冒雨前行。雨雾中的陆青感到特别的疲惫,他走不动了。雷鸣电闪中,他闻到了家乡竹园的青草味儿,仿佛和阿贵坐在竹林里,听他说军号的事……
暴雨过后,草原上弥漫着雨雾,天边还出现了一道彩虹,陆青又饿又乏,放眼回望,中国工农红军的军旗变成一个小点,他掉队了,要追上去……
前方,是一块绿色的草坪,过了草坪就是一大片灌木丛,陆青喝光水壶中最后一口水,擦了擦军号,整理了一下背包,踏上了绿色的草坪。
一脚下去,陆青感觉整个身子迅速地沉下去,仿佛大地里伸出一只手在拽他,他用伞架支撑,伞架一下就被吸进地下,他挣扎着,越挣扎陷得越深。陆青试图扔掉身上的背包,可是根本摘不下来,就这样,一点一点被绿色的泥浆包围。时间似乎静止了……
陆青半个身子没在沼泽里,他脑子是清醒的,用尽最后的力量,他吹响了军号,号声嘹亮,号声呜咽,在草地上空久久回荡……
吹号加速了陆青的沉没,很快,淤泥没了他的脖子,陸青想,战友们呢,能听到他的号声吗!一瞬间,他的眼睛模糊了,他清晰地看到了阿贵,从红色的湘江张开双臂走来,还有那些从红区走来的老表们,领他入红军的私塾先生,他们喊着“号兵喇叭青”,依次在湘江边被子弹打碎的军旗下集结,他听到了自己的号声……
最后,陆青睁不开眼睛了,但是他觉得自己的脚踏在一块石头上,他用左臂,高高地举起军号,他要让战友们看到军号……
红军队伍走到这里,正是晚霞飘落时分。一望无垠的草地上,只见陆青的手在高高地擎起,军号紧握在他的手里,像个路标,红绸子在风中飘舞……
政委和红军战士们向着军号敬了军礼,绕过这片死沼,向远方,向红霞灿烂的地方走去……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