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 鞭
现今的学生,可能不知道教鞭为何物,因为现在老师不用教鞭,他们多是站在电子白板前,手点鼠标来完成授课任务的。
我们上学时,每个老师都是用教鞭的,一年级的老师用教鞭指着写在黑板上的粉笔字教学生认字,“太,太阳的太,阳,太阳的阳。”然后把两个字连起来读“太阳,太阳。”
读到中学时,语文老师孔老师不用教鞭教学生认字,而是用来指点板书在黑板上的重点知识,我们按着老师教鞭的移动朗读:“几个分句分别说出一件事情的几个方面,或者说出相关的几件事的复句叫并列复句。”
教鞭还在往下移动,我们接着朗读:“比如一方面要反对空头的政治家,另一方面要反对迷失方向的实际家。”
读到这里,老师的教鞭倏地停下,并在黑板上敲出清脆的声音,朗读声戛然而止。
教鞭就好像音乐指挥的指挥棒,指挥着我们全班几十号人课堂上的行动举止。
那一年的冬天,孔老师讲毛主席的《沁园春·雪》,“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老师讲到动情处教鞭挥出去,捅破了糊在窗格上的丝棉纸,然后两下捅出一个大的方框,“同学们,你们看这窗外的世界,还需要老师讲解吗?”
窗外白雪皑皑,几株漆树立在雪野中,举着枯枝,那枝头上的一个蜂巢已被狂风刮去一半,另一半也岌岌可危,雪花还在飞舞,漫山遍野都在雪花的笼罩之中。
这雪野的意境老师便略去了,而是讲借景抒情,讲毛主席博大的胸襟。
老师讲解完,让我们一起诵读,家乡的雪景和陕北的雪景叠加在我们的眼前,我老是想1936年的那个特殊的冬天,一个冬天和一个伟人的时空对应,想着想着,觉得格外地冷,原来北风从被孔老师捅破窗纸的那个窟窿里直灌进来。
下课了,孔老师熬了米汤,拿来新的丝棉纸把窗子糊好才重新上课。
教鞭的另一个功用和旧时先生的戒尺有些相似,有重大事情宣布,或者要让嗡嗡读书的学生安静下来时,老師就会用教鞭在讲台上敲击,上课有人开小差时老师也会用教鞭敲击讲台示警,如果还有冥顽不化之人,老师会一边讲课一边走到你跟前在你课桌上敲一两下,也有的把教鞭点到你的头上或是肩上,当然那只是点一下,并非真正打人。
孔老师就曾用教鞭点过我们班上的章劲松。
孔老师是因为出身不好从城里下放到乡下的,和那些本在乡下的老师不同的是干啥事都讲究,教书讲究不说,穿衣服讲究,连吃饭用的那只瓷碗和那把金光闪闪的勺子就透出几分高贵和典雅。
孔老师的教鞭也极其讲究。
他不用普通的细竹竿,他跑了几个星期天找到一根竹节很密的马棒竹,主人舍不得,他花了五元钱(那时老师一个月的薪水只有29元)买回来,用刀削,用砂纸磨,然后又找了一位家长讨了一墨水瓶山漆,把那马棒竹漆得油黑锃亮,又在根部穿了一根红丝线,才制成了他特有的孔氏教鞭。
别的老师上课会用挂在黑板旁边的公用教鞭,孔老师来上课除了教科书、备课本、几支粉笔,还有那标志着身份的教鞭,当然,下课了,他也要把教鞭带走,他到别的班级上课还要随身携带的。
那一天章劲松正在用一根当时扎头发用的胶丝扎坐在前排的玉凤的辫子,由于他太过专注,老师用教鞭敲击讲台时他竟然没有醒过神来,孔老师才走到他面前用教鞭敲击他的课桌,并在他头上点了一下,也许是那马棒竹过于坚硬,竟然把章劲松的额头点破了皮,竟有血丝渗出。
下课后,孔老师把章劲松叫到他寝室,给他点了红药水,还问他是不是喜欢玉凤,章劲松低头说喜欢,孔老师说玉凤学习比你好,你不把学习搞好,你喜欢人家也是白搭,孔老师还说外面有好多比玉凤好的姑娘,你好好读书以后出息了,到城里让你看都看不过来。
也许是孔老师的话起了作用,章劲松发愤学习,一年以后,学习超过了玉凤,后来又成了年级的尖子,他那当贫雇组长的爸爸还专门提了一袋花生来感谢孔老师,孔老师说:“东西不要,章劲松进步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章劲松爸说:“要不是您用鞭戳破他的头他才不会回头。”
“这事提不得,提不得。”
“啥事提不得?严师才出高徒。”
不久,孔老师的父亲病重,孔老师请假回城里照顾父亲,作为独子,直到父亲离开这个世界他才回到学校。
前年,学校举行八十年校庆,我回去寻找已经逝去的岁月之痕,参观校史展时,看到了那根马棒竹的教鞭,我跟校长说,能不能送我以作纪念,校长说,这是章劲松的收藏,他说好了,只拿来参展,展后全部收回……
钢 笔
钢笔现在似乎成了文物,没见过谁用钢笔,也没见过谁口袋里装着钢笔。
问过几位同龄人,还有钢笔么?说有,放在抽屉里好多年了,有的说还不止一支。
我上小学二年级,开始用自来水笔,极简单的那种,除了笔尖,浑身都是塑料——塑料笔管,塑料笔帽,吸墨水的也是一根软塑料管,把塑料管捏扁,将笔身伸进墨水瓶里,把指头松开,墨水就吸满了,我们叫一管墨水,有时自己的墨水忘带了或者是用完了,向同学借一管墨水,总是尽量把软塑料罐捏得扁一些,以便墨水吸得多吸得饱。
因为这自来水笔几乎浑身没有钢,还不配叫严格意义的钢笔,但后来把和毛笔对应的吸墨水写字的都宽泛地叫钢笔,我们很欣喜小学就开始用上了钢笔。
那时,钢笔是文化人的标志。常言道,物以稀为贵,当时,文化人少,从政府到老百姓都看重文化人,村上有什么事,书记都要和我们小学的肖兴源校长商量,谁家婆媳不和,前去说和的除了村上的书记,必定还有肖校长,肖校长走到哪里,都有人尊敬,每到腊月,杀猪饭绝对吃不过来。
在村人眼里,肖校长是真正的文化人,他的上衣口袋里,总是插着两支钢笔——一支蓝墨水的用来写报告签字,一支红墨水的,用来改作业。
在当时,那两支钢笔极为显眼,远比今天戴几十万的名表或是十来万的眼镜更能吸人眼球。endprint
我当时的渴望就是什么时候能在上衣口袋里挂上两支钢笔。
有这个渴望的不止我一个人,有一天放学后,同桌的涂一峰跟我商量,按现在的说法就是整合资源,除了写作业以外,两支钢笔,两人轮流戴,逢单日我戴两支,逢双日他戴两支,我俩收获着那种说不出味道的羡慕,很有一些洋洋自得的感觉。
很快,秘密被揭穿,全班的男生争相效仿,更有甚者,三个人一组,每周有两天一人口袋里挂着三支钢笔,那个趾高气扬的劲儿,非言词可以形容,不过,因为大家都知道其中的秘密,很快在学校就没有人羡慕了。于是,很多人就把两支笔戴回家,回家路上到小卖部、裁缝铺、药铺、榨坊闲遛,总之,哪里人多往哪里走。
这天,轮到我戴两只钢笔回家,春风依依,春水焕焕,满山的映山红都开了,鲜红的、粉红的、紫红的,一簇一簇,漫山遍野构成了一幅幅美丽的画卷,两支钢笔和美丽的景色,让我的心旌摇曳不止,最令人激动的是,路上碰到了五个人,我感觉他们的目光都注意到了我上衣口袋里的两支钢笔,其中一个我喜欢的大姐姐好像还要和我说话,她的嘴已经要张开了,我们的路队长连忙起了一首新歌让大家唱,我们的歌声把她的话语挡回去了。
同学们一个一个回家了,我也到家了,想起母亲安排的今天放学回家要摘椿芽的事,连忙扛了一个小木梯就上了门口的香椿树。
嫩嫩的香椿芽散发出浓浓的香味,母亲说过,今晚要做香椿炒鸡蛋的,她说,她在生产队播种,中午会抽时间去采些野韭回来,和着香椿芽炒鸡蛋,每年只有摘香椿芽时才会炒一次鸡蛋,其他时候,鸡蛋要卖了称盐打煤油,还包括给我买钢笔墨水练习本,都全靠那几只母鸡。所以,摘香椿就像一个节日。
两支钢笔、满山盛开的映山红、香椿炒鸡蛋,这一切为啥重合在一起,难道不能分开来,让我的喜悦和兴奋更均匀更长久一些?但是,重合了也不是一件坏事,可以把喜悦兑得更浓。
竹篮的香椿芽越来越多了,只剩最后几枝了,我爬上上一盘枝子,把一根嫩枝拉到怀里,摘掉香椿芽以后放开枝子,它的弹性把我往后推了一下,我本能地抓住一根粗枝,身体用力前倾,胸部抵在了粗枝上,“咔擦”一声,像剪刀刺进了我的胸膛,两支钢笔断了一支,我下了树一看,正是涂一峰的那一支,笔管完全断了,墨水染黑了我的衬衫。
我后悔两支钢笔的虚荣,后悔没有取下钢笔后再去摘香椿芽,后悔不该去摘最上面的那几枝。
后悔是没有用的,这一晚的香椿野韭炒鸡蛋我不知道是啥味,第二天上学,看见满山的映山红都是可恶的颜色。
我只有把我的钢笔给涂一峰先做作业,让他做完了我再做,这样常常要放学以后我的作业才能做完,最为尴尬的是,老师布置完作业,涂一峰在写,我不能呆呆地坐在那,总是假装在课桌里找东西,最后到底被留着两条长辫子的刘孝香老师发现了,她把她自己备课的一支粉红色的钢笔给我做作业,她那支钢笔的特殊香味是同学们的钢笔没有的,这一天,我的作业写得格外顺溜。
这件事不久就被母亲知道了,她攒了好多天的鸡蛋,才买了一支钢笔赔给了涂一峰,父亲在外修公路回来听说了这件事,要打我的巴掌,被母亲制止了,孩子知道错了就行了,打有啥用?要是一巴掌可以换来一支钢笔,那你就打我两下,父亲只能作罢。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气,当年,读书人少,作为读书人重要标志的钢笔就备受青睐,大姑娘找对象,带回来的是个面前挂钢笔的,会招来一村人的艳羡,多少读过几句书的,男女朋友之间常常互赠一支钢笔作为信物,即使是找相好也是挂钢笔的走俏。秭归县教研室的何启贤老师能说会写,在全市名气不小,他还在中学教书时,有一次周末送远道的学生回家,返回学校时,走到半道天就黑了,他只好在一个农民家中借宿,女主人见他胸前口袋里两支钢笔熠熠生辉,说要借过来瞧一瞧,何老师还没有答应,她的手就伸过去取钢笔去了,取下钢笔的那一刹那,她的手在何老师胸前一滑,还借机捏了一把,这一捏,把何老师吓得不轻,忙索回钢笔抹黑走了几里路才到村支书家住了一晚。
随着电脑的普及,用笔写字的人越来越少,即使写字,有大量的所谓中性笔蜂拥而至,抓一把裝在包里,写完一支扔掉再换一只,很多干部的皮包里,中性笔都不止一支的,钢笔作为一种文化符号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
历史的发展往往产生很多相悖的情况,社会的发展,并不是所有的人、物齐头并进地平衡发展,有的发展了,有的萎缩了,比如作为书写工具的笔,毛笔写出来的字既有实用性,又有观赏性,从某种程度上说,观赏性甚至大于了实用性,作为观赏的写字已经不叫写字,而是叫书法,钢笔把毛笔的这个功能大大削弱了,不过,它还可以写出硬币书法,而中性笔则完全丧失了这个功能。技术和艺术总是一对矛盾,技术越发达,对艺术的伤害就越大,在崇尚技术崇尚实用的今天,人们的人文品格、人文精神、艺术情怀都大大地萎缩了,人们倾心于股票的涨停板跌停板,而对美的感受越来越迟钝,甚至越来越不屑一顾,这实在是很可怕的。
前不久去北京,逛王府井,在商场里,看到了几千元上万元的钢笔,我问营业员:这有人买吗?营业员抬起漂亮的脸蛋说,当然有,要是完全没有人买,我们摆在这干啥?
我还想问一问是些什么样的人买,不过,似乎没有必要,可以肯定的是,买钢笔的人并不一定用钢笔写字,也许是一种怀念,一种寄托,一种对文化的依恋,人们对于物质的追求很难持久,当我们可以拥有的基本拥有之后,就会觉得生活日复一日地乏味,日复一日地百无聊赖,只有文化的浸润是那样芳香馥郁,那样温暖甜蜜,可以让我们久久的沉醉其中。
写到此,我打开几个很久不怎么翻检的抽屉,里面还有好几只钢笔,有用过的,也还有用盒子装着的崭新的,我把用过的清洗干净,把没用过的认真擦拭一遍,然后用一块红布包起来,装进一只楠木盒子里,到时候,或许可以传给我的女儿,我会告诉她,这不是一个具体的物件,是一种情怀,一种带有一个时代气息的读书人的标签。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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