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秋景是苍凉的。
抵达沁源的那个下午,我独自在空旷的小城边沿走了一圈,金黄的银杏叶铺满了路面,光裸的树枝指向苍穹。我弯腰拾起一枚叶子,能看到叶片灿烂之后的凋零之美。路边少有行人,只有一个扫街的大妈被秋风裹着在向前移动。那一堆堆被她扫拢的树叶,是季节掉下的鳞片。我从她身旁走过,能感觉到有秋的寒意袭来。我回转身,朝宾馆的方向走。我试图把寒冷挡在房门之外。然而,寒冷还是尾随我跟了进来,它在我住的房间里打了个旋,就钻进了被窝。风在外面刮久了,也想找个暖和的地方焐一焐。
当天晚上,我便跟沁源的风有了一场幽会,在梦中。我梦见自己手里牵着一只风筝,在红枫遍野的山脊上奔跑。我跑得越快,风筝飞得越高。飞着飞着,那风筝就变成了天空上的太阳。而我呢,却变成了山脊上的一棵树,在对着太阳微笑或祈祷。
我无法解释这个梦的含义,就像我无法解释沁源的秋色。
带着种种疑惑,翌日上午,我去灵空山朝圣。阳光很好,有种毛茸茸的感觉。一路上隔着车窗玻璃,我都在感受光线的变化——秋阳真是个天然的调色大师,它的色彩柔和中有明艳,冷寂中有暗黄。它随意将调好的色彩泼洒在旷野上,草垛上,树和花朵上,形成一幅幅生动的写意画。谁从画幅里穿过,谁就是被艺术化了的人,或者说被艺术改造过了的人。
灵空山十分静谧,透着禅意。沿着坚石铺砌的幽径朝里走,越走越觉得别有洞天。尤其那些参天大树,一棵挨着一棵,被岁月喂养得枝繁叶茂。笔直的树干隐藏了年轮的密码,沧桑的树皮斑驳了隔代的光阴。作为南方人,我是喜欢北方的树的。我喜欢北方的树的挺拔、葳蕤、不蔓不枝,以及那种苍劲和孤寂之感。有那么几次,我曾独自坐着火车,从南方去往北方,其目的单是为了看看北方的树,和树上的硕大的鸟巢。我这一行为曾遭到不少身边朋友的讥笑,同时我又从朋友的讥笑声中窥到了人活着的浅薄。
我在灵空山的树林里漫步,听风吹树响。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投射到地面上,有一种朦胧之意。树底下的落叶积了厚厚的一层,全都干枯了。脚踩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声响。我不知道这声音是落叶在呓语呢,还是在喊疼。也许,都不是吧,它们是在呼唤下一个春天的到来吗?
我在一棵树下坐定,背靠在树上,我似乎也成了一棵树。我闭上眼,把耳朵贴近树干,我聆听到了从树的身体内发出的天籁之音——有早晨水珠滚落树叶的声音,有中午阳光抚摸树冠的沙沙声,有傍晚飞鸟投林时的婉转声……听着听着,我差点睡着了。要不是树林左侧一只啄食野果的鸟雀惊醒了我,我怕是要睡到太阳偏西的。那只鸟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它长得很漂亮,长长的尾羽载着秋风的潇洒。它啄食的野果我也不知道叫啥名字,红红的,跟它的眼珠般大小。在大自然中,我是个最为无知的人。我站起身,想离它近一点。不料,它却受到惊吓,倏地向丛林的更深处飞去了。看着鸟飞逝的身影,我感到深深的自责,我应该向被我打扰的这只鸟雀道歉。
树林右侧,藏着一座古寺。拾级而上,“圣寿寺”三字赫然入目。寺内无人,只有阳光和风,终年躲在里面修行。这座寺庙跟别处的寺庙不同,它的建筑是中西合璧式的,一律的红墙黛瓦。大概是年代久了,红漆有些剥落,佛法也难以挽留住时间对事物的腐蚀。我自知是个六根未净之人,没有走进正殿里面去。我站在殿门外,见殿内青烟袅袅,一派庄严。这时,寺庙的屋脊上,不知从何处跑来一只猕猴。它从高处俯瞰着寺内的一切,很镇定,很威严,似一只得道的灵猴。我双手合十,它也将两只前掌合拢。然后,转身离去。寺庙背后的山上,树木苍翠,万物静好。
离开灵空山时,路的两旁又出现了数只大小不等的猕猴,它们在树林间的藤蔓上练习空翻。唯有一只老猴子,蹲在路基上一动不动——它是在以打坐的方式恭送我这个来自红尘又回归红尘的人。
下午的秋阳柔和了一些。怀着对沁源秋色的憧憬,我顺着沁河去寻觅它的源头。进山的路太狭窄了,坑坑洼洼,极不好走。车跳着舞蹈在弯曲的路面上行驶,时快时慢,时走时停。好在沿途景色迷人,阳光照在枯黄的秋草上,像上天给整座山脉镶嵌了黄金。山上的草极浅,间杂有绽放的野棉花,远远看去,又像是黄金上面点缀了无数亮闪闪的白银。
山脚下,有一条小溪流。潺潺的流水声在山谷里鸣响,像是秋季摇响的铃铛。我很想去溪流边掬一捧水,但又怕被水所伤。要知道,这里的水,即使在夏天,也在零下好几度呢。水以它的寒冷保鲜了它的水质。
大约一小时之后,我总算到达了沁河的源头。两边山崖壁立,像是被巨斧劈开的一条缝。那沁河之水就是从左面的崖底流出来的。出水口其实并不太大,但水势滔滔,源源不绝。这水来自地心深处,来自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绕过出水口继续朝前走,是一片裸露的河滩。上面乱石密布,杂树丛生,宛如一个世外桃源。越往里走,寒气越重。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形成大面积的阴影。只有山巅的右侧,方可见到一抹金色。我很想就那么不停地朝前走着,彻彻底底地把自己放逐一次。我要走出自己内心的阴影,去寻找属于自己的阳光。然而,我又怕把自己走丢,无法返回人间。沁源的秋天是极为诱人的,它总是让人生出幻觉。
不能再朝前走了,我这样默默地提醒自己,开始往回走。既然已经找到了沁河的源头,我又何必再去寻找源头的源头呢。真正的源头是找不到的,谁能告诉我,秋的源头在哪里?人生的源头在哪里?时间的源头在哪里呢?
所有的源頭,都不过是梦的方向。寻找源头的过程,也即释梦的过程。这个梦源,既在远方,也在我们的心中。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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