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伟章

　　三月，天气还有些寒冷，天色很早暗下来。一对不是“恋人”的恋人，静穆地伫立在河堤旁。这条河流从南至北贯穿整座城市。这里只是其中一段。他们身后是一条不宽的柏油马路，马路对面是路灯映衬下老式弄堂建筑的背景。路沿两旁法国梧桐树枝，在夜风中发出瑟瑟声响。天色很暗，路上已行人稀少，很少有车辆驶过。河道上偶尔有船划过，传来很轻有节奏的摇橹的声响和汩汩水声。此刻，他俩焦虑的目光落在河面上，正为面临的事情艰难抉择。

　　男的叫石磊，女的叫叶倩。他俩原来是同学也是邻居，毕业之后分在一个厂工作，因为某些缘由，经常相互照顾，彼此真正走进了对方心里。他是一点点渗透进她心里的，这个过程很漫长，延续了将近两年时间；她变得羞涩，更加腼腆，但心有灵犀，像熟悉这座城市一样熟悉了他。他意识到自己爱上她的时候，陡地慌乱起来，心里充满矛盾。

　　“石磊，这件事情，你究竟怎么想的？”女的终于启口，声音像从河面上飘过，紧张而渗透进一种希冀。

　　男的沉吟未语，在激烈思考着。

　　“是因为陈明？”女的侧过脸去，清澈的目光瞧着他。

　　男的心像被撞击了下，往事在脑海飘浮上来：陈明也是同班同学，毕业之后应征入伍。这是冬末的早晨，天气很冷，飘着雪花，火车站台上人头济济。陈明胸前戴着大红花，意气风发，难分难舍地说：“石磊，‘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谢谢你！”他浓眉大眼，红彤彤的脸上，眉宇间透着稚嫩与淳朴。

　　男的和他紧紧地握着双手。

　　“你工作安置好，写信告诉我，我会经常和你联系。还有……”陈明踌躇片刻，松开了握紧的双手，略显羞澀，目光躲闪了下，还是说了下去，“请帮助我照顾一下叶倩。”

　　男的一愣，犹豫了下，从他眼睛窥视到了什么，随即明白过来，叶倩清丽的脸庞，在漫天雪花中，在眼前清晰起来。

　　陈明显得窘迫，局促地解释说：“我向她表明心迹，也只是在接到入伍通知书之后，我不在她身旁，她有什么困难，请尽一个朋友的情义。”他信任的目光瞧着他。

　　男的凝视着列车滑过站台，渐行渐远……在视野中消失。钢轨伸向缥缈远处；记忆在这一刻定格。此时，他眼前仿佛依然飞舞着雪花，不断闪现着陈明真挚的脸庞。他感到忐忑不安，思绪有些紊乱，惭愧不已，又有种难以取舍的东西在胸中缠绕。他头脑激烈思考着，抬起头来艰难地面对她：“叶倩，让我再考虑考虑吧。”他慌乱的目光，在刻意躲避，嘟囔着回答。

　　她知道他心里的顾忌，矜持的目光瞧着他。

　　十天后。河岸旁同一个地方。四周宁静。

　　“石磊，你考虑好了吗？”女的谨慎地问，依然充满激情，又显得惴惴不安。

　　风舔着河面。

　　“因为，我们是同学，曾是好朋友？因为他是军人，在为祖国贡献？你感到了犹豫，感到愧疚，感到对不起他；你更害怕‘破坏军婚，世俗的伦理道德，没有勇气逾越这条鸿沟？”女的目光柔和却咄咄逼人。

　　男的脸上神情凝固，整个夜似乎凝固了。

　　女的满脸迷惘，错乱的目光在他脸上掠过，飘落在河面上。少顷，她轻声嘟哝着，又像自言自语：“其实，我和他没有任何感情，临分别时，只是一种单纯的冲动。”

　　男的心里在痛苦挣扎，像压着一块沉重石头。四周弥漫着令人窒息的静谧。他感到她的声音很轻像一把锋刃的剑。他仿佛感到爱情和战争一样残酷。他没有勇气去触碰道德底线，去承担这份神圣责任。他想紧紧拥抱住她，吻遍她整个的身心。两年间，相处的日子走马灯似在脑海翻腾涌现。

　　女的紧抿嘴唇。她从他神情中得到了答案。这个答案是她最不想得到的，也是她早已预料的。她眼睛里飘过一缕幽怨神情，失望在将她的心撕得粉碎。

　　被风吹散的日子，在河水中流逝。

　　一个月后，他俩获悉，陈明是工程兵，在一次开山筑路爆破作业时，不幸发生意外情况，整条右腿被炸飞了，负伤后辗转送到医院治疗。夜幕降临。他俩目光依然落在河面上。她显得憔悴，扼杀了往日容颜；他更加忧郁，忐忑而心神不宁。

　　“石磊，我已决定了……到他那里去。”她的声音很轻，很快被风刮走。

　　男的还是听见了，很惊讶。

　　女的神情异常淡定：“明天下午十六时三十八分的火车。”

　　男的显得无奈，明白她的意思，心被什么拉扯着，有种撕裂般疼痛。

　　风，夜色，河道，依然是原来的舞台背景。他俩叙述不清的目光飘落在河面上。

　　翌日黄昏，男的没有勇气去送女的。落日最后一缕余辉，慵懒地斜照下来，落在屋檐上。他没有去上班，倚在自家门框，心里在不断琢磨：她该出门了，该上公共汽车了，现在应该已经乘上火车……火车巨大的轰鸣声，在他空寂的心里，由近及远而去。这时，传来清脆的铃声，邮递员骑着自行车，穿过落日余辉，挨家挨户过来，递给他一封信。他连忙拆开信展阅：

　　石磊：你好！十分感激你这两年的友情。原来，我并不想急于给你写这封信的，思之再三，终于还是下决心给你写这封信。

　　我在一次爆破作业时，不幸负了重伤，整条右腿被炸飞了。我被送到医院抢救苏醒过来，知道自己的右腿没有了。我知道这是为了祖国，但还是沮丧到了极点。我在住院的日子，认识了一名护士。她是一个热情善良的姑娘，不但精心护理我，无微不至照顾我，而且给了我生活的勇气和爱的力量。她和风细雨般的关爱渗透进我心底，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温馨和一种发自内心的爱，这种感受和爱是我和叶倩之间从未曾有过的。我爱上了她。她也很爱我，我躺在病床上，心里十分矛盾，一直在激烈思考。我明白学生时代的友情，并不能代表真正的爱情，人生中一次草率的表白，并不能证实天长地久。我知道和叶倩缺乏感情基础。但是，我感到对不起叶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怎样摆脱世俗的羁绊。

　　石磊，我请护士帮我写这封信给你。请给我回信。

　　和你握手！

　　陈明

　　四月二十七日

　　男的想起了女的，忽然心里涌起酸楚，有种空落落的感觉，似乎看见了她怆然的目光，和那辆列车正在驶离站台悄然远去，满眼全是她随着列车呼啸而去的身影。他的手抑制不住颤抖，信从手里滑落下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