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冯兰离开冰城已经是下午两点多的时间。我们从冰城东站上了那趟最老旧的绿皮火车,票价也是最便宜的。火车吭哧吭哧地蠕动,缓慢,忧伤,它似乎被甩在了时代的最后面,心有不甘,但依然前行。
火车是下午四点发车的,冬天的黄昏,落寞而又凄凉,当它穿过松花江大桥时,我看见我曾经租住的老旧的平房还在那里,冒着黑烟,一定是有新的住客租下了这个房子。当年,我刚来冰城就住在这,我的孩子就出生在这里。
从这间租来的房子,一步步走向世界的深处,经历纷繁复杂。我尽力讨好这个世界,让自己上升到更高的社会层面,我很累。离婚,不断地变换工作,跟随不同的人,和不同的女人同居,再分开。我不断地寻找内心的安宁。但是,这是徒劳的。当我,走累了,不知所踪,我终于决定回去一趟,去那个小镇。
冯兰一直在埋怨我,不该坐这趟破旧的火车,而是应该自驾去目的地。事实上,她连我要去哪也没有问清楚,她并不在意这些。她精心打扮,光彩熠熠,好像去参加一个盛大的宴会。面对我,她一直是侵略者,从不管我的脸色,她固执地认为,她所做的一切都为我好。买一个大房子,买一屋子的书,买一台进口的汽车,买一张结实的床……但是,这一切并没有让我感觉踏实,安宁。她责备我,常常这样说:“让一个男人安心的一切你都有了,为什么你还是心事重重,坐立不安?”是啊,我一直坐立不安,二十年来,我为什么这样?
火车不断地经过一些村庄,落滿了白雪的土地,而这一切都在唤醒我最初的回忆。关于童年的贫穷,少年的离家,直到夜色浓重,我再也看不见窗外的一切。火车经过通肯河时我正伫立在窗前,寒意逼人,江河止步,但是没有什么能阻止它们的呼吸。通肯河是我家乡的河,不需要真的看见,我也能闻到它的气味,气息,是的,我从没想到我还能凭借气息就能认出它。而它是否还能想起我?
火车停在三等小站,除了微弱的暗黄的灯光,无精打采的唯一的一个车站值班员,小镇已经暗无声息。没有人在把我们等待,没有。这里已经没有人认识我。冯兰有点冷,竖起大衣的领子,裹紧了衣服,“你怎么带我来这么个破地方,太冷了,你要冻死我吗?”她嗔怪我,下意识地抓紧了我的胳膊。我没有回答她,而是带着她走出小站。在站前,还有几台夏利小轿车,停在那里,司机师傅一边搓着耳朵,跺着脚,一边招揽生意。我和冯兰走向红色的那一台,司机看起来很老实,憨憨的样子让我感觉到安心。“师傅,去哪?”他问我,顺便看了一眼冯兰,她和这个小镇确实反差太大了。但是我不愿意解释这一切。当年我离开时,这里还没有一辆小轿车,毕竟也在发生变化,尽管气喘吁吁,但是人间的一切,不变的事物毕竟太少了。
我们上了车。车里冷冰冰的。冯兰紧紧靠在我的肩上,一言不发。她已经被这里的漆黑和冰冷吓住了,此刻她只能听从命运的安排。“去中学吧!”我说。师傅没有应声,发动车子,扬长而去。在从车站去中学的这段路,也就三公里。我在读中学的时候,曾无数次往返其中。有一次,我经过电业所的值班室时,听见里面有打闹声,我就趴在窗户上看。我看见我们的校长正和一个男人厮打在一起,而旁边吓得脸色发白的女人正是我们的音乐老师。电业所丑陋不堪,像是一个骨灰盒,那时我们都这么形容。音乐老师的丈夫就是这里管事的人。我看见校长被他骑在身上,拳头如雨点。我看到这惊悚的一幕,赶紧跑开了。在我转身的一刻,我的音乐老师看见了我。
那时,我们的音乐老师是这个小镇最美也是最丑的传说。人们在嫉妒她的才华和美貌时,也传播着她的丑闻,她和校长的男女关系,她作为外乡人嫁过来时的寒酸和无助。小镇上不允许有这么好看又娇美的女人。
可我总要跟冯兰有个交代,她不属于这里,这和她没有关系。这是我的错,我也已经成为路人。车子经过当年的电业所,我和师傅确认,师傅说,“是这儿。”我问他,“这家人还在吗?”他悻悻地告诉我,“都走了,那个女老师辞职了,没有人知道她去哪,他男人上吊了。”冯兰为这样的事情略感兴奋。赶紧问,“搞男女关系?咋回事,咋还上吊了呢?”司机师傅不太愿意讲这样的往事,我能感觉到。他只说了一句话,“要换成这时候,不就不算个屁事了嘛。”是啊,时代变了,一切都变了。车子转过弯,经过黑漆漆的一个黑色铁门,一个深渊般的院落。这让我想起人生的少年,如果我没回到这个镇子,我就不会知道我和它如此亲切,息息相通。毕竟那些年的时光,也和我的年龄一样,是淡淡的,是没有色彩的。但是,关于这个黑色的院落,我不能释怀,直到此刻,我让司机师傅停下车,走到大门前,伸出冰冷的手,去触摸,我才知道,是什么又把我带回到这里。
站了一会,透过门缝往里看,黑漆漆的,好像无底的深渊。冯兰喊我上车,她着急找个去处,吃饭,睡觉。可我并不这样想。我和冯兰相爱两年了,她一直对我关爱有加,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执着地爱我,她总是说,“你别再漂泊了,我就是你最后一站了。”冯兰不可能理解我这样长大的孩子,从乡村到城市,是一个艰难的旅程,就像水,从谷底向高山流淌,需要多大的力量啊!
我知道,冯兰一生只会来这里一次,绝没有第二次。但是这对我并不重要,也许明天天一亮,我们就会彻底分手。我原本可以一个人回来,但是带上冯兰,是一种报复,或昭示,总之,这里有一种东西在闪烁着光芒。我们继续走,就快到中学了,有了灯光。学校旁边新盖了房子,高高大大的,显得愚蠢。
“我念书时没有这个房子。”我和司机师傅说。
“你念书?”冯兰惊讶地看着我,“你在这念书?”
“是啊,我在这读初中。”
“带我到这,为了跟你一起怀旧吗?”冯兰没有情绪。
“不是,我不怀旧,我只是来找回一样东西。”我说。
“找什么?”她问。
“不知道。”我说。
我不是故意对冯兰这样的态度。我只是说实话。我不知道要来这里寻找什么,我又分明感觉到了该寻找的时候。那是什么?我不知道。当年,我看到了电业所里那疯狂的一幕,久久挥之不去。我还记得第二天上学后,音乐老师把我叫到学校的大围墙下,那里很少有人走动,阴森森的。她当时二十多岁,柔柔弱弱的,脸蛋好看,在我心里,她是我的女神,她是一切美好的象征,只要她在这个小镇,我就肯定地认为,这个世界是有温度的。我心疼她。endprint
“你昨天看到了什么?”她问。
“我看到你在哭。”我说。
“没看到别的?”她问。
“没有,我只看到你在哭,别人和我无关。”我说。
“你怎么知道我在哭?而不是笑?”她说。
“你伤心了,是不会笑的。”我关切地看着她。
“誰说我伤心?你懂什么,一个孩子。”她说。
“我不是孩子,我十六岁了。”我争辩。
“那你说我为什么伤心?”她盯着我。
“你不幸福,不快乐,我心疼。”我说的时候有些颤抖。
她没再逼问我什么。而是蹲下去,双手抱住头,哭了起来,我吓得赶紧跑。从那以后,我们的距离更近了。有一次给我们上风琴课,我看见她苍白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而深秋的枯叶则正好落在她的肩上。我坐在离她最近的位置,看她垂下来的长发挡住了脸。下午的斜阳罩住她的上半身,还有泪水流淌出来,打在她的手背上。那是多么让人心疼的一刻啊!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爱上过任何一个女性。
那天晚上,是她管理我们的自习课,我正在为一道数学题犯难,她走到我的身后,把手搭在我的肩上,俯下身来,她的长发打在我的脸上,异样的情绪,异样的萌动,莫名的幸福又疼痛。她指导我解开了那道难题,然后用我的笔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今晚,去大院里等我。
大院,就是刚刚我们经过的黑漆漆的黑铁大门的院落。那时,大院就已经一片荒草,空无一人。我不知道它何以有这么强的生命力。直到这夜晚,它还在。它还在。自习课后,我去了大院,踏过荒草,走向了院子深处那空着的屋子。她在门口的角落里,双手抱住肩膀,凉凉的秋天的夜晚,我面对这样一个女人不知所措。
“你冷吗?”她问。
“我不冷。”我低下头。
“你为什么心疼我?”她伸出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不知道。”我害怕,“你是好人。”我说。
“我不是好人,为了转成公办教师,我和那个男人……”她指的是校长。我不懂人世的艰难,当时,我只是一个少年,但是我知道,她并不快乐不幸福。这一点,足够我心疼的了。当然,那时我也不懂人世的芜杂与肮脏。
“去城里弹琴吧,我听说酒吧和西餐厅都雇弹琴的,赚很多钱。”我也不知很多钱是多少钱。我只是希望她离开这里,而不是陷在这丑陋的地方。之所以丑陋,是因为她那个无能的丈夫,电业所的值班员一次次去学校打闹,说她是婊子,破鞋。我痛恨她被这样的侮辱,这些词让我成长的骨头里,沉淀了悲凉。
“我走不出去,我陷在这里了,没有人能救我。”她说。
“我很快就不念书了,去冰城打工,你也去吧。”我像一个英雄。
“走吧,离开这里,不要再回来。”她把我拥在怀里。我不敢抱她,双手茫然。一个漆黑的夜晚,一个女人第一次亲吻了我的额头和脸颊。除此以外都是深秋的夜凉如水。我送她回家,看着她走进那个房子,然后听见一个男人的嘶吼,声嘶力竭的咒骂。我又一个人跑回大院,在我们刚才站立的地方,在她紧紧抱住我的地方,我蹲下来,泪流不止。我知道,我即将离开这里,去一个未知的远方。我能给她留下什么?我不知道。我拿起地上的水泥石块,在那墙上写下一行字,我把笔画刻得很深,很深:
为你,去寻找另一个世界。
站立在学校的操场上,仿若世界空空如也。冯兰在小汽车里,瑟缩着。此刻,我不希望她和我站在一起。我需要一个人,重新回到过去的世界。似乎走了很长的路,到头来才发现这只是原地而已。一定有什么令我永远也不能舍弃。学校的最后一束灯光也灭了,一片黑暗。我凭着感觉走向当年那堵红色的砖墙,少有人至的一堵墙。那墙还在,砖也在,我贴紧冰冷的墙,深深地呼吸,这些年,我无数次变成另外一个人,而只有在这里,我才知道我还活着,最初的心跳和那张脸,还在。
但是,我不知道,我是否找到了另一个世界。当我离开小镇,去了冰城或更多的地方。我曾给她写信,但是她没有回音,世界保持它固有的沉默。直到我遇见冯兰,一个出身富贵之家的女人,她足以改变我的命运。当我像一枚秋叶随风飘动时,她一把抓住了我。她说,我的才华让她倾慕,因为她只有钱。我们相识三个月后,她带我回到她的家。她说,“你抱紧我!”我说,“不!”“为什么?”她很诧异,“多少男人想拥有我,和我家的权势与财富。”我点着一颗烟,深吸一口,“我不心疼你。”我说。
冯兰并不为我的冷漠伤心,她坚信,只要她在,别的女人就不会乘虚而入。事实上,我从不曾想过和哪个女人恋爱,结婚生子,也包括冯兰。我好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就在那个晚上,我在砖墙上刻下那行字的时候,一切就注定了。
司机师傅着急了,他要回家睡觉。冯兰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哪,我说马上回去。我们坐回车里。师傅问我,“你们大晚上的到这个镇子干啥?”冯兰抢着说,“我男人怀旧,找灵感,写小说。”“师傅,你是作家?”司机问我,扭过头。我无奈地笑了一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他,“那个女老师去了哪?她男人怎么自杀了?”司机放慢车速,惋惜地说,“她男人总闹她,满街贴大字报,说她搞破鞋,让她在这丢尽了脸面,她没办法就悄悄地走了,谁也不知道去哪了,可惜了,公办教师都批回来了。她被校长占了身子,就是为这口饭吃。可怜呢!”“她男人啥时候死的?”我问。“她走第二天,他就上吊了,这个窝囊废死了也没啥可惜的,没有男人的功能,还折磨那个女老师,听说浑身都是他拿烟头烫的伤。”司机师傅语气里有惋惜,也有无奈,他说起这里的往事,也有几分沉重。
在小镇的中心街上,有一个旅店,还有一个空房子。我们住下,冯兰有些不开心了。她为我莫名其妙的旅程感到困惑,也为这饥寒而感到懊恼。
“你到底想干什么?带我来这个鬼地方。”冯兰边收拾边叨咕。我对她的质问保持沉默。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早知这样不和你来了,这哪是旅行,这是下地狱。”她有些暴躁了。
“如果地狱这么美妙,为什么我不早些回来。”我似乎是自言自语。冯兰终于躺下来,没有脱衣服,她怕这张床脏。
冯兰睡着了。我慢慢起身,打开门,轻轻带上,走出旅店的时候,老板娘问我这么晚了去哪。我说,请你帮我照顾一下房间里的女人,我一会就回来。她不耐烦地说,去吧,城里人就是事儿多。
我走到门外,走向那个黑铁大门的院子。我是凭借着记忆和味道,一步步走过去。天越来越冷,但是我并不感觉多么难以忍受。我跳过已经驼背的院墙,再次深入那个院子,那块我刻过字的砖是否还在?我担心,呼吸急促,距离那墙越近,就越紧张。这些年,我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却常常不知自己身处何方。现在,我终于找到了她抱紧我的地方,那堵墙……我离最初的自己那么近,那么近。我从衣兜里掏出火机,打着火,我努力寻找刻下字迹的那块砖,那有深深的伤痕的砖,那混合着我年少的泪水的笔画。是的,它还在,还在,二十年的时光并没有完全抹去那痕迹,我看见那隐约的斑驳的字迹:为你,去寻找另一个世界。
那一束火光照亮的自己,让我的眼前明亮起来,寒意与夜色中,世界似乎变得温暖,那曾经发生的一切好像瞬间得到了谅解。真的是这样吗?我不知道。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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