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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花笑

时间:2023/11/9 作者: 岁月 热度: 14821
苏曼凌

  

  夏铭凌穿过锃亮的长长廊道,环顾四周,今天是腊月二十八,恐怕不仅仅是医生没了看病的情绪,连候诊室的病患及家属也并没有想象的那样多。

  妹妹铭洁与母亲正在后边慢慢走着。

  为了照顾母亲的情绪,铭凌与妹妹铭洁商讨了许久,由铭凌先与医生打个招呼,以免母亲忽然知道自己的病情而加重心理负担,失去了活着的勇气。

  在诊室门口,一个大约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的男人,怀里抱着一盆不起眼的花卉,此刻正紧紧蹙着眉头,出现在铭凌面前。

  “铭凌,我听说你母亲生病了,便匆匆从武汉赶回北京,她怎么样了?”

  铭凌瞥了他一眼,心中升起莫名的情绪。这个老男人叫曾皓哲,曾经是母亲的老同事,和母亲多年来一直保持暧昧的关系,是铭凌与铭洁心中最不屑一顾的男人。

  “铭凌,我知道我没资格和你们说话,但是我确实是一番好意啊!”

  好意?铭凌心里黯淡了一下,如果不是这个男人过分好意,父亲又怎么能一气之下喝酒驾车出了车祸,从此与她们天人永隔。

  “哦,这是你母亲最喜欢的昙花,她看到这花,心情会好很多。”那老男人没有看出铭凌的不悦,匆匆忙忙地表达自己的心意。

  铭凌推开他,苦笑着:“冬天昙花会开吗?您这样做,不过是徒增惆怅而已……我父亲已经死了五年了,如今我母亲也要……您到现在还不满意?”

  她手中紧紧攥着刚刚做完的PET-CT检查报告,虽然没有经过医生最后的确诊,她已经知道母亲患的确实是乳腺癌晚期。

  她查看了一下诊台的挂号单,刚刚进去的是第十三号,还差五个人就到自己了。

  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曾皓哲,自十七岁开始,记得这个男人就出现在母亲的身边,而父亲经常酗酒夜归。她与铭洁各自呆在自己的小天地做完作业,然后一声不响地安睡。

  那个时候母亲还没有退休,在油田单位工会做文艺宣传工作。母亲酷爱歌舞,经常整天扔掉姐妹二人不管,不知去向。但回到家的母亲,却难得有过笑容。

  唯一看到母亲笑的一次,就是那年夏天,南窗台的昙花被长长的粉红色花萼托起,绽放出冰姿雪魄般的硕大花朵。母亲看到昙花盛开的瞬间,流露出一种铭凌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柔和微笑。那微笑流淌着温暖,徐徐灌入姐妹两个人的心田。

  铭凌记得,那恍惚瞬间,母亲不再是那个脾气暴躁,稍不如意就破口大骂的女人,也不再是那个成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与那个叫曾皓哲的男人打电话到深夜的女人。

  铭凌与铭洁都不喜欢自己的母亲,有时候甚至希望自己不是母亲十月怀胎的亲生女儿,这样就可以远远地将这个女人抛离自己的视线。

  但铭凌始终不明白,这样的母亲为什么会喜欢那稍纵即逝的奇异昙花,昙花的气味与母亲的品性一丝一毫都不吻合。

  “我说不用来看什么病吧,医药费贵得吓死人,都听医生的,人就都别活了……”正思索着,耳边听到母亲的絮叨声。

  母亲一如既往地在金钱上斤斤计较,铭凌心中发苦。刚刚做晚的PET-CT检查就花了一万两千元,正规的治疗还远远没有开始。为了安抚住令人厌烦的母亲,告知她检查费只花了五百元。即使这样,母亲依旧毒舌如刀,凌迟着姐妹两个人的耳朵。

  忽然听到母亲的声音戛然而止。

  再抬头,看到母亲原本僵硬冷漠的脸上线条渐渐缓和,视线最终凝固在曾皓哲的身上。

  一旁的妹妹銘洁脸色青白,厌烦地躲了开去。

  “你怎么来了?当初不是说过,昙花不现,永不相见吗?”母亲的声音里含有一种让人听不懂的禅意。

  “嘿嘿……你看……”曾皓哲举起手中的花,撕开薄膜包裹的花蒂,“是呀,可是上天也见证奇迹了……”

  盆中是几串狭长的叶茎,仿佛沾染了天地的精髓与灵气,柔柔伸展开来,花苞饱满,带着即将绽放的宣告,妖娆勾起人间的眼球。

  铭凌不想再看那两个人大庭广众之下的丑态,转身看向诊室,只见又一个病号已经进入诊室。

  “姐,这个人是我见过的最执着的男人,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忘记妈。”铭洁不解,这个阴魂不散的老男人总是要打破好不容易建立在母女之间的情感天平。

  铭凌轻“哼”一声,摇头,看到那好不容易见面的两个人已经抱着花盆退到角落里的椅子上。

  手中的检查报告单已经被她攥得出了指痕,看到眼前的母亲正与自己纠缠多年的男人窃窃私语,仿佛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与凶险,此刻,作为她的女儿,还计较谁来看她这样的小事有什么用。

  远远望去,母亲的脸依然没有笑容,但表情凝重,似乎看破了红尘往事,再难回首。

  不知怎么,铭凌的身子竟然朝他们身边凑了过去。

  “皓哲,我知道我自己得的是要死的病,你怎么还来呀?”母亲的声音淡淡飘过,竟然有了几分留恋。

  “我怎么能不来啊?上天告诉我们要相聚啊!这昙花我守了五年,也开了五次,这最后一次我想和你一起看……”老男人捧着花盆,瞳孔闪烁着晶亮。

  母亲摇头,“我不信,你居然能连续看到五次昙花绽放?”

  曾皓哲笑了笑,伸出满是褶皱的手,从身边的包中摸索出一架数码相机,“看,这里我都记录下来了,上边都有日期,不由你不信……”

  那是个被岁月凝固的镜头。两个人头紧紧相贴,共同看着相机里的视频。

  “这几朵是八月三日开的,那天我给你电话,你只说了几句话,说老人病重,没心思多说了。这几朵是七月二十九日开的,你说铭凌的孩子在哭,然后电话就断了……今年真是很奇怪,夏天竟然没开,我有些着急,就找了花卉专家咨询,折腾了好久,到现在居然要开了,大概不是今晚就是明晚就一定会开……我想让你亲自看一眼,于是就跑来找你……”

  身边的铭洁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虑,拿着手机按来按去。

  铭凌的眼光却无法移开。冬日的暖阳从窗口铺洒进来,一半光线正投落在两位老人的身上。endprint

  许久,母亲才回神。摇头,又点头,然后竟然微笑了一下。

  阳光,母亲,微笑,昙花,铭凌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碰触着,丝丝缕缕般疼痛。

  “唉,这些年也是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孩子们,虽然现在孩子们已经长大成家,事业也有成,也算是尽心照顾我,但她们心里终究还是怨我的。”

  “怎么?洪瑛,你现在还没有告诉孩子们,你和她们父亲早在他离开前五年就已经离婚了么?”

  母亲摇头,“在孩子们的眼里,父亲终究是父亲,不能毁坏了他的形象。当年他父亲欠下那二十万元赌债,我不得不和我的姐妹们瞒着单位到处去走穴演出,也没照顾好她们……”

  原来母亲涂着夸张的紫色眼影和猩红的唇膏,穿着奇形怪状的衣服,天天将姐妹两人丢在家里不管,都是为了帮父亲还赌债?

  “洪瑛,你这是何苦?当年我答应过你,每当昙花盛放,我就带你去台湾旅行,到如今我还没兑现诺言,你可怪我?”

  “怎么能怪你?第一次是铭凌与铭洁的爷爷忽然患病需要花钱,我不能再烧包到台湾去吧?”

  “第二次是因为铭凌的孩子出生缺氧在温箱里住了两周,你不忍心丢下她们不管……第三次是她父亲车祸去世,第四次是铭洁结婚,还是我当时没有能力帮助你,这次你生病恐怕又去不成了……”

  母亲幽幽叹息了一口,说:“我的两个女儿都是极其要强的孩子,学习上从来没有让我操心,生活上我也没给予她们什么……有一次被单位知道我出去偷偷演出,差点没开除我……我回家心情不好,铭洁那时又和我要这要那,我就急了,就狠狠打了她一巴掌……那孩子以后都不爱和我说话了……”

  听到这里,铭凌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几乎涌上脑部,而一旁狂按手机的妹妹也分明听到了这些,此刻手上已经停止了动作。

  原来那次铭洁生日,铭洁看到别人生日礼物有花裙子,非要母亲给买,母亲打她竟然有此中缘由。怪不得后来再也没有看到母亲穿那些袒胸露乳的礼服,原来母亲为此付出了代价,后来过了许久,才知道母亲转岗去当了清洁工人。

  幼稚的姐妹曾经暗暗高兴,终于看不到母亲那妖娆的样子,也不用在同学面前为有这样不知廉耻的母亲抬不起头。

  难道这真的是一个乾坤扭转的世界吗?那昙花笑居然有这样不为人知的故事。

  “是呀,铭洁结婚的时候因为我藏了她婆家的礼金,几乎与我反目……我那也是不得已……最后那笔赌债如果还不上,人家就要房子抵债了,万一到那时候……让孩子到哪里安身啊?我作为母亲,不就更不负责任了吗?”

  铭洁的脸色由白转红,嘴唇嘀咕着:“姐,那五万元钱后来妈给我了……那时候,你正在考研……”

  铭凌豁然醒悟:“原来妈不让我读研,就是为了还你的礼金?”

  想到这里,铭凌忽然笑了。原来这个集天下诡异为一身的母亲竟然让就是这样兜转人生的。当年进修读研,自己并没有想要母亲的钱,可是当时想起母亲那算计的眼神自己竟然抑制不住朝她大呼:“我真怀疑你是不是亲妈?”

  那些年的冲突与矛盾,都是铭凌印象中的不满,那些印象就是这样岁月的土壤里根深蒂固地禁锢着自己的思维。从来都是这样狭隘,从来都是小我,没有想过那曾经风华绝代的母亲为什么到今天看起来只是一个头发花白、步履蹒跚,走向生命末尾的女人。

  “姐,我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告诉过你,那时候我还在读中学,姐姐不在家,一群人闯进家来,打了父亲一顿,说父亲又欠他们钱了,母亲只有把陪嫁的翡翠手镯和首饰都给了人家,就是那天晚上,父亲喝了酒驾车出门才出了车祸……”

  “夏铭洁!”铭凌怒了,真想揪住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妹妹掐死她!自己一直以为父亲是爱母亲的,是被母亲不检点的行为给气得成天酗酒,颓靡不振。“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还有什么没有告诉我这秘密?”

  铭洁低着头,咬了咬唇,说:“我知道我错了,我确实还有一件事情是瞒着你的,爸走前曾经写过一封信给你……被我无意中发现了,但我给藏了……”

  “你!”铭凌举起右臂,真想狠狠抽眼前这个女人一巴掌。

  四周的人的视线被姐妹两个人吸引过来,连母亲和曾皓哲都停止私语,疑惑地看着姐妹两个。

  “你们在干什么?”

  “没事……”铭凌摆了摆手,压下声音,“拿出来!”

  “我没带在身上……”

  “你!”

  “姐你別生气了,我是没带身上,但我将那信的内容都拍了照片,在我手机里……”铭洁说着,递上自己的手机。

  铭凌选开相册查看,果然看到是父亲的笔迹:“铭凌,爸做了很多的错事,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母亲和你们姐妹两个,如果还有来生,我愿意洗心革面,重新来过……”

  父亲与母亲的婚姻竟然是一场古老的报恩故事。祖父与外祖父原本是战友,在执行任务时候,祖父救了外祖父的性命,于是母亲便毫无例外地嫁给了父亲。天性活波好动的母亲在婚姻的牢笼里一呆就是十几年,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生居然为了生活而算计了一生。

  “夏铭洁,你为什么要隐瞒这封信?”铭凌瞪着眼问。

  “我讨厌父亲偏心,你看,这上边居然没有我的名字!还有,当时我找到这封信的时候,你正在国外……”

  “行呀你,夏铭洁,亏你还是大银行的高管,居然能为了一个名字,为了嫉妒恨就干出这样的事!”

  “是,妈后来用咱家的老房子抵押贷款,居然也没我的份!我是爹不疼娘不爱的,我为什么要那么高风亮节呀?”铭洁毫不示弱。

  “妈为什么要抵押房子?”

  “让我拿这些钱帮她买辆车……”

  “天哪!她都这岁数了,还要车做什么?”母亲退休后有足够花的退休金,还有收入丰厚的两姐妹的奉敬,几乎衣食无忧,怎么还要这样折腾?endprint

  “妈说,她要学开车,然后帮你接送你的宝贝儿子,省的让你烦心……你看,什么都没我的份,还要我宽容大度……”

  妹妹铭洁天马行空地与自己对峙。从小到大,个性要强的两姐妹就是这样在唇枪舌战中一路走过。

  铭凌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再看铭洁也是一个毫不在意的诡笑。但眼睛酸酸的,摸摸脸颊,竟然是咸濕的泪。

  “我也有事瞒了你!”铭凌盯着铭洁说。

  “哦?”铭洁习惯性的警惕起来。

  “曾叔叔是我打电话叫过来的,我想病人的心态实在重要的,要想让母亲继续充满激情地活着,非要这个曾叔叔在身边不可!”

  “好哇!你,当初是谁说,与这个叫曾皓哲的男人有不共戴天之仇,永世不得来往……现在居然又是你先卖乖……卑鄙……亏你还是大报社鼎鼎大名的记者……你有什么面目见人呀……”

  铭洁的呼唤被助医打断:“谁是十八号?”

  “到我们了!”铭凌与铭洁停止谈话,手不由自主地握在一起。

  看了一眼还在促膝交谈的两位老人。那盆昙花摇摇晃晃地颤着花枝,等待着最辉煌的时刻。

  再看每个诊室外都是等待就医的人。每个人的人生许是都要在充满来苏水的地方交集,但并不是等待命运的宣判,而是要被验证你的前生和未来,做过的,没做过的,错的,对的,都会落在终点。

  “我这辈子做了好多错事,即使我因此而死,也是因果报应!”

  “我不信什么因果,我只知道,有我在,你死不了……”这一次,曾皓哲挽起心爱的女人,义无反顾地走了过来。

  铭凌觉得双腿软软的,每走一步,都如飘在云端。她知道,前边的路还有好长,但总会充满希望地走。金钱不能带给我们什么,好的职业也不能带给我们最终内心的安稳,唯独心中充满了希望,才能走得踏实。

  按照医生的吩咐为母亲办完住院手续。铭凌看到铭洁不停地打电话,有些气闷拍了拍她的肩膀:“还不快去买住院要用的东西?”

  “亲姐,我在给旅行社通电话,咨询旅行的事。”

  “你要做什么?”

  “咨询病人去台湾旅行的事宜,妈说等到春暖花开的时节,一定要和曾叔叔完成台湾之行的心愿。”

  铭凌凝神不语。她看到对面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抱着孩子急匆匆冲进医院,往急诊室跑去,同时还撅着嘴对跟随旁边的老母亲数落着:“都是你呀!不让你给孩子吃那些东西,你非不听,看现在拉肚子了,还要跑医院折腾受罪!”

  那抱着一堆孩子用品的老母亲跌跌撞撞地紧跟着,竟然是满含负罪感地对自己的女儿说:“看孩子爱吃,我就放松了一下,谁知道她接受不了……”

  “孩子才不到四岁,哪里能承受得了?”女儿大声喊着,恨意难减,似乎与母亲隔阂渐深。

  看着那祖孙三代渐渐消失的背影,铭凌感到,自己的心回来了。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怨,是发自内心的爱。还有一种爱,是漫漫岁月里殚精竭虑的谋算。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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