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年轻时卖过饽饽。白面饽饽装在细柳条筐里,上面盖一方笼布,走街串巷地叫卖。后来卖过一阵炒花生。但进项不大,估计也就够他喝几盅高粱酒。
高粱酒多是从代销店买来,放在条桌子上。跟一堆蒙了灰尘的坛坛罐罐摆在一块。祖父的屋子是暗的,但他的酒瓶子始终亮著。围着酒瓶子还有几个白瓷的酒盅。冬天喝酒之前要烫一烫。他有一个专门烫酒用的酒温子,据说是青铜做的。滴一点菜油进去点燃,把酒壶烫热,省得再用开水。
喝酒得有酒肴。村东头的经销店在冬天时会趸一点熟食来卖。放在搪瓷盆子里,花生米,猪头肉,卤肚等摆一溜儿。祖父去经销店里转转,转一圈再原样出来。偶尔会有几片猪头肉盛在粗瓷碗里出现在祖父的饭桌上。天冷,熟肉上糊着一层冻子,祖父从碗里夹一片,另一只手托着,连肉带冻子一起颤颤巍巍地送到我嘴里,肉冻入口即化,真香!
插秧季,黄河发大水,能捉到脊背黑黑的鲫鱼和白鲢。盛在一个白铁盆子里。拾掇干净了,白水煮,出锅前加一把葱花,非常鲜美。黄河水退了,稻田落一层薄薄的淤泥,浅水窝子里有小虾,捞出来洗干净了,祖父钻进黑洞洞的厨房,小锅里倒一点菜油一炒,就变成红色。
早春时节没有青菜可吃,家家户户的咸菜瓮里只有腌萝卜,这时候祖父主要吃豆豉。一把黄豆煮熟了,拌上咸萝卜丁,切点白菜帮子,加一点菜油。一天三顿,端那个豆豉盆子。
萝卜缨子。青萝卜下市的季节,把萝卜缨子薅下来,洗净后再开水锅里焯熟,切成碎末,加一点酱油,大蒜末。闻起来有清气。
蓖麻花,焯熟,加上酱油醋腌咸了,也能吃。
一口酒,一口菜,祖父吃得津津有味。除了鱼和肉,其余的东西,孩子是不喜欢吃的。豆豉太咸,萝卜缨子发苦,蓖麻花腌完了还有一股怪味,像金龟子拉的屎。不知道祖父怎么吃得下去的。孩子们喜欢吃什么呢?吃糖!小嘴里吮着黏米糖,水果糖,薄荷糖,奶糖。“甜”是人到这个世界最初的,也是最难忘的记忆。
年下了,祖父做两斤糟豆腐,放进粗瓷瓦罐里。小瓦罐,土褐色,摆在柜子的高处,防止孩子们乱动。这时祖父的酒瓶也常是满着的。他喝一口酒,就一筷子糟豆腐,砸吧着嘴显得很陶醉。二斤豆腐他能吃好久。
下雨了,祖父的黄泥小屋笼罩在一团雨雾里,像拱出地面的矮蘑菇。他一辈子盖了三次屋。老宅留给三叔和小叔住。村西的房子给了我们,村北给了伯父。六十多岁,他的力气只够盖两间黄泥小屋。那些年,冬天一次次降临鲁北。大雪,小雪,有时没有雪。祖父的小泥屋暖和,厚实,掏个窟窿能走人,挂一块塑料布就能从里向外张望。有人来喝酒,是这个小院最热闹的时候。长生爷爷,老尹爷爷,文之爷爷,他们都是祖父家的常客。最常来的是老尹爷爷。他长得胖大魁梧,夏天穿褂子很少系扣,敞着怀,笑眯眯的,远看像一尊弥勒佛。他家开经销店。从两扇黑漆大门进去,是个白影壁,过了影壁有里外两进房子。外间的做了店堂,里面睡觉。后来他小儿子娶了媳妇住在里院,他和老伴就挪到前面来住了。前院有一棵大枣树。春天,枣花开了,香喷喷的,惹得蜂子围着团团转。一落雨,遍地是那种娇嫩的米黄瓣子。他家的门洞里,经常聚着一群人,拉呱,或者下棋。祖父是下棋高手,一局棋能自己摆弄半天,偶尔翻看一下棋谱。但是喝酒的时候他们还是喜欢聚集在祖父家里,喝得高兴了,几个人就开始划拳。输了的喝一口酒,吃一筷子菜,挽挽袖子,开始新一轮比拼。“螃蟹一,脚八个。两头尖尖这么大的壳。”坐着的,用右手比划个半圆。“夹不住哇,往后拖……”,另一位的脚已经踩到凳子上去。屋里的气氛是热烈的,人声喧闹,灯光打到土墙上,变换的手势就有了活泼的影像,跳跃着,晃动着,像很难被人捕捉的秘密。
每当那样的时候,祖父的胡须上也挂了酒,闪烁着光亮,笑得很开怀。他们说天南地北的传闻,说年景,说水稻的长势,也说儿女。文之爷爷一辈子只熬了一个闺女,婆家找到了邻村,时常回来给老爹老娘使唤,很孝顺。说着说着,不知道为什么祖父的话越来越少,后来就低下头一个人自顾自地喝。偶尔抬起头,那胡子上闪烁的光亮已经移进了他的眼睛里,成了泪。
后来人们逐渐散去。老尹爷爷总是走到最后,他们把各自酒盅里的酒喝完,一个躺倒酣睡,另一个带上门,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走进黑漆的大门之前,叹一口气,仿佛卸下白昼最沉的一件衣裳。
夜晚是一个装满酒糟的仓库,热热地捂着白天的秘密。屋檐下的生活,酸的,甜的,辣的,咸的,在夜幕的掩盖下,统统收容进来。酒成为掩埋其中的种子,埋进仓库,也埋进人的心里。从一碰即折的芽儿,到风华绝代的吐蕾开放,它陪着人走过青年,走过中年,走向老年。陪伴了半生,也欢乐了半生,它记载了实现梦境时的欢天喜地,无意失意时的茫然无措。假如有一天它们不在了,漫漫长路,谁来倾听人的秘密和烦恼,谁来记录人的快乐和忧伤呢?每一个醉酒的人,某一刻,都把自己还原成了一个孩子。他不腰疼,不咳嗽,结结实实,浑身还有使不完的劲。这个孩子,带着无法言说的秘密飞升到月亮上去,从月光里返回的时候,人是亮的。所以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第二天醒来他们格外疲惫,一夜的跋涉啊!
父亲十九岁当了队长,他平时沉默寡言,但酒后话多,我们要时常去别人家把他搀扶回来,喝醉了的父亲一路嚷嚷一路笑,嘻嘻的跟傻子一样。
祖父黑着脸说:“这咋行?喝酒得有数!”
老尹爷爷也说:“喝酒要有数。”
老尹爷爷算盘打得熟,噼里啪啦,什么都上账,什么都有数。农闲时节,他就赶着毛驴下乡卖酱油醋。小草驴很瘦,四只蹄子细细的,拉着一挂大车。不知道它哪来的力气!车上装了一溜塑料鼓子,酱油醋的味道扑鼻。他下乡,最远能到南三村。就是镇子上最偏远的一个村子。隔个大半月,估摸着人们的酱油瓶子醋瓶子空了,就赶着毛驴车去。傍晚回来,驴车上的酱油醋去了一大半。
祖父经常让老尹爷爷捎东西去南三村。带着绒毛的麦黄杏,新加工的大米,咧嘴石榴,老玉米等等。南三村里住着我的姑姑,亲姑姑,但是她很少回娘家,也从来没见过老尹爷爷从那边捎回来什么。“你爷爷不容易!一个人一辈子吃苦吃烂,把儿子们巴扯得都成了家,又开始惦记你姑姑。”有一回,老尹爷爷喝多了酒,叹着气跟我说。
可是跟我说有什么用呢,我还只是一个黄毛小丫头,挣不了钱,做不了主。但是我从心底里疼祖父,心疼他的腰疼,心疼他的咳嗽,心疼他一连几个月的端那个豆豉盆子。生完弟弟之后,家里得了很多贺喜的挂面。有一回,母亲把挂面晒到了天井里,趁母亲不备,我偷偷揣了好几封,一溜小跑地送给了祖父。明白我的来意之后,他笑得胡子都哆嗦起来。后来,挂面又被他原封不动地送回来了,可是他逢人便夸他的孙女如何如何孝顺。我多么希望姑姑也能疼他啊!
祖母去世得早,撇下了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姑姑最小,刚学着说话。祖父怕养不活,在亲戚的劝说下,就把她送给了一个远方亲戚。自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后,姑姑就恼着祖父。
“你四个儿子都留下,怎么就舍得把我送了人?”
“一个闺女你都不留,心有多狠啊你!”
“虎毒还不食子,你是个什么东西!”
这些话像刀子,一刀一刀割开他的心。她哭,她骂她的父亲,她在地上打滚,抱着他的腿狠狠地咬。棉裤咬烂了,露出了棉絮。祖父就露着棉絮过了一冬。谁说给他缝补一下,他不让。祖父像一头骆驼,默默地扛下生活交给他的一切,包括女儿对他的指责。他觉得那些话都在理。
一年年,祖父执拗地往南三村捎东西,一年年,老尹爷爷空手而回。酒薄人瘦时光老。那天,我在祖父院子里玩,突然见到老尹爷爷拎着一个布包走进来。他人胖大,走路呼哧带喘的,一进门就吆喝着:
“刘公林,快接着,你闺女让我捎来的!”
“刘公林”是我们临近的一个村名,这是老尹爷爷给祖父取的外号。在我们这些小辈面前很少这样称呼。那天,大概他太高兴了。
“闺女知道你累,犒劳你呢!”
“好,好,好。”
祖父咳嗽着,从青烟弥漫的灶间迎出来,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他接过带着体温的布包,我也好奇地凑过来看,那疙瘩系得很紧,好容易才解开,露出里面一瓶清清亮亮的酒。祖父举着那瓶子到开阔处,对着大太阳看看,再低头研究一下那商标上的字,一脸的满足。
“你闺女嘱咐我,这是给他爹解乏的。地里活多,怕你累着……”祖父依旧连声说着“好”,老尹爷爷走了,他还抱着那瓶酒站在那里,好久都没有说话。阳光透过老榆树的枝叶把光斑打到他的脸上,突然的,我看见两条泪,蛇一样的,缓缓地溢出眼眶,爬过他的脸颊,顺着深深的皱纹一路蜿蜒,最后摔进土里。祖父哭了,起初他忍着抽泣声,后来实在憋不住,他开始号啕大哭。
当了母亲的姑姑,最终以这样的方式认可了自己的父亲。
2016年暑假,姑姑去世,64岁。葬礼上,透过婆娑的泪眼,我看她老去的照片越发像祖父,眉眼,轮廓,甚至是微微蹙眉的神情。50多岁,她得了帕金森综合症,先是手哆嗦,最后发展到双脚不由自主地哆嗦。每次回家见到姑姑,我喜欢握着她的手说会话。握一会儿,就松开,那哆嗦让我的心脏难受。我受不了,我也不忍心让她看到我眼里的泪珠。
一年年,姑姑成为一根弦,拉扯在和睦村和南三村之间,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能迅速扯动我们的神经。那些叹息,那些热的或者凉的酒,那些酒换成的泪,一滴滴汇聚成一条溪流,扭不弯,扯不断,日日夜夜,它们在血脉间汩汩流淌,永无止息。
祖父去世之后,黄泥小屋也一点点地瘦下去。没有灰尘哺育的日子,它目光浑浊。油漆斑驳的门廊上,褪色的春联簌簌抖动,在最后一个冬天,它喝醉了酒,轰然倒塌。
绕过打谷场和池塘,就是村里张姓和刘姓两个大族的坟地。坟茔错落,春来草木繁盛。我们在田埂上发现了一种草,茎叶毛茸茸的,聽老人说这种草开花之后,样子像酒盅,去世的先人可以借此饮酒。它带来一个充满想象力的场景:总有一天,去世的亲人们都会团聚,满斟一杯酒,笑着擦去彼此脸上的风霜,在温暖的灯光下,彼此和解原谅。
我给它取名酒盅花。
夏天,那种草果然开花了,厚绒绒的花苞果然很像一只酒盅。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喜欢它。祖父会用它来喝酒吗?我希望他能喝一点,这盅酒不苦,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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