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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缸咸菜

时间:2023/11/9 作者: 岁月 热度: 14478
刘文忠

  三年后,新立公社原本人满为患的各个知青点,多半已是人去屋空。还好,按照最高指示,我们点还在坚持着,却也减员好几个。先是年龄最大的老大哥,24岁,在第一年冬季搞副业的时候,因为违反安全生产操作规程,断送了自己宝贵的性命;接下来是三个因为生病,开了也许是真实的病历,再没回青年点;后来有一个应征入伍去了部队,前途一片光明;再后来一个神秘失踪,谁也不知其去向,似乎他家里不着急,组织也不着急,就像这个人压根没有来过。我们这个原本19人的青年点就只剩下13个了,这个数字现在来讲,似乎不吉利,而那时还没有这个说法。

  一晃儿就到深秋了。因为有了两年越冬回城搞副业的经历,我们就不再储备秋菜和土豆。下乡第一年腌制的两缸芥菜疙瘩咸菜,有一缸吃了一半,另一缸满满的一个都没动。点里人越来越少,有人提议咸菜吃不了就卖掉一缸,买点肉,改善一下伙食,获得了多数人的同意。但是没有明确怎么卖,带不带缸一起,卖多少钱。点长似乎并不糊涂,指派做饭的小李子负责此事。

  小李子从小就失去了父母,在姐姐家长大,看上去老实巴交。叫他小李子,一是因为他长得小,1米53的身材,在女生面前也是那么矮小;二是他的年龄最小,青年点里,我18岁,排行在六,他比我还小两岁,在青年点只比一个女孩大两个月。别看他人小,却很乖巧,腿勤、嘴甜,会来事,又会做饭,很受大家喜爱。无论男生女生都亲昵地叫他“老小”,偶而有人喊他的名字,觉得别扭和陌生。这次卖咸菜缸一事老小很上心,因为他每天做饭也总想给大家换换花样,可是没有荤腥,花样再多也不解馋,所以能买点肉对于做饭人来说,当然是最大的开心事。又因为已经进入十月下旬,秋收生产基本结束,说不定县里啥时候有令下来,就又要拔营起寨了,早点把大缸卖出去省心。

  早晨吃完饭,收拾完屋子,老小就站在大门口忠实地搭咯买主。不多时,前院的穆老尕打大门前路过,查看完好无损的大缸,又翻弄几下缸里那干干净净的咸菜疙瘩,问小李子要多少钱。

  “10元钱。”老小说。

  “连缸带咸菜,10元钱?”穆老尕的好像有些没听清楚似的问。

  老小笑着点了点头。

  穆老尕眼睛一亮,心里一盘算,这可是五倍甚至是七八倍的利润,急忙说:“我要了,现在没带钱。等我拿来钱就搬走,你不要再搭个别人了。”

  “行。”老小爽快地答应了。

  穆老尕走了几步,又回来嘱咐老小千万不要再搭咯别人了。老小又一次答应着,回头却跟我说,不让我搭咯别人?哼,谁给钱快我就卖给谁!大家除了八月节集资吃了一顿饺子外,一直没见着肉星呢。老小表现出对知青兄弟般的情谊,让我感动。那时我因为受伤,在院里养伤,他也向我表白过,要给我做病号饭,我当然要站在他一边。

  看得出,老小心情很好,因为他没想到会这么快就有人上心。不管怎么说,这事咱办的利索嘛溜快,大家伙就等着吃肉吧。一时兴起,他嘴里就哼起歌曲《打靶归来》,手上抄起了扫帚,扫完院子,扫门前的街道。我要帮衬,被他强行按在光板凳上,信心满满地说:

  “等着吃肉吧,保你三天,伤就好!”

  快到中午,没见到穆老尕,却见贫协主席的弟弟忙三火四的来了,离老远就喊:“小李子,你那个咸菜缸卖出去没有呢?”

  刚转身向院子里走的老小,急忙微笑着迎出来,听得出,他等得心急着呢。他说:“是李二叔啊!还没呢。不过前院穆老叔说是回家拿钱去了,还没回来。他不让我再搭咯别人。”

  老小轻声说着,不错眼珠的看着眼前这位李二叔的脸色。我早就听说过这老头子不讲理,可来了三年,并没打过交道。据说贫协主席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老好人,接人待物总是和和气气的,而他跟贫协主席性格大不一样,是十里八村有名的“惹不起”,说话大嗓门,什么横他说什么。人家都说他属螃蟹的,走路的时候身子都是横着的。

  “嗨,你净听他撒谎,他哪还有钱?四不清下台以后,为了退赔,借别人的钱到现在这都快二年了,还没还完呢。就他那样的,穷的毛光,还想买这买那?真是碟子里扎猛子——不知道深浅。要不是他找我邻居借钱,要不是我追问他借钱干啥,我还不知道你们要卖咸菜缸呢。行了,我听他说了一个大缸捎带一缸咸菜10块钱,这缸我要了。现在我就给你钱,一会我儿子收工把车赶过来就拉回去。”他一边拿出钱来,一边声音很高的嚷嚷着,故意让前院听得到。

  果然不一会儿,穆老爷子拄着棍子从前院走了过来。其实我早看到,他一直站在自家门口,看着青年点的动静,想必他老儿子早把买缸的事跟他说了,自己去借钱,让他盯着点。他看到,也听到李老二在这里白白话话的,心里一定很有气,似乎他下颌那绺花白的山羊胡没停了抖擞。他来到李老二面前,把棍子戳在地上,叫道:

  “我說老李他二哥呀,话不能这么说,我们家是落魄了,可是别忘了当年你和老尕称兄道弟的,他当出纳员可是没少帮你忙啊。咋了?如今你用不着了,调过屁股就不拉人屎了,啥话不好听你说啥,就算你是这样人,你也得分跟谁呀!就算你不报恩,你也不能属黄皮子的,翻脸就不认人了。你们俩也叫好过一回的,为了你和你家,他给你挪用了多少回公款,你可不能这么做事呀!我儿子都定好的事了,你来撬行,你还是人吗!”

  李老二似乎早有思想准备,阴阳怪气地回道:“你儿子是帮过我,可是我心明镜似的,那不是冲我,那是冲我那贫协主席的哥哥,他不敢不帮助我,要人情你找我哥哥要去。你说你儿子定好的事?那得拿来钱,没有钱就想要东西!扔把笤帚占个碾子,哪有那好事?我现在就给钱,就搬大缸,看谁能拦住我!”李老二真的使上横了,扯着嗓子喊起来,还一个劲儿地往老小手里塞钱。

  “你,你真不讲理!你跟你哥简直不是一个爹揍的,也不是一个妈养的。”老穆头气得浑身颤抖,一边戳着棍子一边骂道,又转向老小,“小李子,你,你不能要他的钱。我儿子一会儿就能拿来钱。”

  此时的老小真不知道该咋办好了,他不敢去接李老二的钱,也不想和老穆头犯话,左闪右闪,躲避着两个人的纠缠,退回院子里,啪地关上栅栏门。

  “咋地?”李老二抓住门栓不让扣上。老小根本不是他的个儿,眼看就要被李老二把栅栏门弄散架,我拄着拐,从里面支上栅栏门,喊:“不卖了不卖了!”李老二一见我腿上的绷带,后退几步,把怒火撒向了老穆头。他们吵的声音越来越大,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大人孩子、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在家里没上工的,走道儿路过的,都跑过来看热闹,有的还要进屋去看看是啥样的咸菜缸,惹出这么大的祸。

  这下老小可着急了,因为大伙就要收工回来吃饭,这些人乱哄哄的都进屋哪能行,于是他就拼了力气把住大门不让这些人进来。当然,我作他的坚强盾牌。

  “干啥呢?爹,你咋也在这里?”

  穆老尕的终于回来了,似乎一眼就看清的形势,说话声音都跑调了。听完他爹三言两语学完了经过,穆老尕冲李老二嚷了起来:“二哥,你也太不是玩意了。有你这么干事的吗?我把你当哥们,交了实底,也就三两句话,你就跑这来撬行,你咋能这样干呢!”

  “咋的啦,啥叫撬行,见了便宜谁不捡哪?不捡白不捡,我他妈有钱,这口大缸我要定了。”李老二刚歇了会,就又开嚷起来。

  “爹,钱我借来了。你回家拿几个桶来,把咸菜倒出来,我扛大缸。”穆老尕的说着就要跳栅栏进院。

  “你敢,那大缸是我的了,看谁敢动!”李老二拦着他。

  穆老尕从门板的缝隙递钱给老小,老小一看这阵势哪还敢要钱呢,就左扒拉右挡的躲着他。他跟我嘀咕着,他要价太低了,后悔自己没问问我该卖多少钱合适。他想要现在涨价,又说不出口,就尴尬着,只是红着脸拼命地拒绝着,又用眼神向我求救。

  情急之下,我喊了一嗓子:“你们等一下,等我们点长回来再说吧。”

  大家一愣神的功夫,李老二看见自己儿子赶车往生产队院里走,这表明,社员们收工了。李老二的儿子李大小子是生产队的老板子,这可是个吃香的活,一般人干不上。

  “大小子!把车赶过来。”李老二大喊一声。

  李大小子看见他爸招呼他,就一边抹着车一边问:“爸,干啥呀?”

  李老二快速地招着手,嘴里还催促着:“快点,快点。”

  从表情上看得出,老小心里这个苦啊,我俩能一时挡得住李老二和穆老尕,却难挡住这个老板子。跟现在的领导司机一样,官不大,架子不小,惹不起的主儿。他翘起脚尖向人群外观看着,知道他在盼着队长出现,哪怕是一个大队干部就行,都能帮着挡挡驾啊。可是,他个子小,怎么也看不出去。我拄着拐,正要伸头张望,就听到人群外有人瓮声瓮气地喊了一声。

  “哎,这是干啥呀?把大门给堵上了。”

  是点长大哥的声音。我听到老小终于啊地松了一口气。

  “我来扛大缸,大早上小李子就答应把大缸卖给我了。这不,我拿来钱,可是李老二这一搅合,小李子又不要我的钱了。你说说,哪有这么办事的?”穆老尕抢先说事。

  “他不要你的钱,是因为收了我的钱。这缸是我的了。”李老二嚷道。

  “我,我可没,没收你,你的钱呐。”老小急得面红耳赤,有些口吃。

  “咋就没收?你看看你兜里有没有一张大团结。”李老二面带戏谑的奸笑说道。

  老小一掏围裙兜,果真摸出一张10元钱。他急忙喊道:“你,你这是啥时候塞我兜里的?”把钱从门缝扔了出来,还好像手被什么东西扎了一样,抖了抖。

  “李老二,你他妈的真够损的!今天别看你偷着塞了钱,这缸我也要定了。”穆老尕瞪圆了眼睛冲着李老二嚷道。

  老穆头在他身后也帮腔喊了起来:“对,就凭先来后到,这缸也是我们的。”

  李老二也攥紧了拳头冲着穆老尕走过去,大小子手里拿着鞭子跟在身后。

  “你们想干啥?”点长喝问一声。

  两个人看都不看一眼点长就要伸手。

  “我们要是不卖呢?”我在他们身后喊了一嗓子。一群人都静了下来,因为我身后已经站着刚刚收工的点上知青。似乎我的腰杆也硬了,伤也好了。我接着说下去:“我们这些人不知道还要在这里住上几年,所以不能卖咸菜,尤其是今年没储存白菜、土豆,这一冬天和来年一春天,根本没菜吃,怎么能卖咸菜呢?你们大家说说,是不是?”知青们明白我的用意,都随声附和。人群里虽然没有搭茬儿的,但是,点头耳语的不在少数。

  “不行,你们小李子说賣的,咋能说话不算数?”穆老尕和李老二异口同声质问道。

  “昨天闲说话是说过这事儿,但是意见没有统一,也就没有定下来。小李子没听到,就以为通过了。老小,是不是这么回事?”我看向老小。

  “这事怨我,我那会儿上厕所了,回来就散会了。”小李子就坡下驴,点头应承,边擦额头上的汗珠,边向我投来患难与共的感激目光。

  “你们也不想一想,即使真的要卖也不能卖那么点钱呐。一口大缸多少钱?这口大缸的生产厂家,就是我们家那个小镇的陶瓷厂。这是一等品,出厂价是18元,在商店卖24元。我想这价格大家是知道的,再加上咸菜,怎么能只卖10元钱呢?”这是我说的话,引起人群一片嘀嘀咕咕的声音。

  “是,是这个价。这俩小子都看出这是个大便宜,就争起来了。”

  “那也别干仗啊。”

  “嗨,谁不说是呢?抬头不见低头见,真是的!”

  “就为这点便宜没捞着,掰了脸值得吗?”。

  “你们说的都不对,要是我呀,我也得要。见了便宜不抢,那是傻瓜。哼!”

  点长接过了话茬:“就是这么回事,昨天大伙的意见根本就没说到一块去,老小说卖10元钱,那是他光想着要改善伙食,根本就不知道价格。说来这事也怨我,没跟老小说清楚。我给大家道个歉,这缸不卖了,大家散去吧。我们吃完饭还得上工呢。”点长又招呼一声,“老小啊,开门,快去给大伙盛饭盛菜。”

  说着话他分开人群走进院子,知青也都跟了进来,分散开,有的端出一盆水洗脸,有的换着衣服,没有人再理睬外面渐渐散去的人群。我坐回光板凳,手拄着拐杖,留意李老二和穆老尕的态度,像看了一出戏。他们这两对父子悻悻地走在最后,嘀咕着什么听不清楚,目光中透露出一丝儿恨意。我满不在乎,心里只有胜利般的喜悦,说不清楚,后来因为忙年,淡忘了此事,事儿也大,没人再提起。

  没过几天又开始评定大寨工分了。大寨工分,就是大寨大队评定报酬的办法。首先由个人申报,给自己定个等级,然后由大家评审。从实施大寨工分制度开始,我自己觉得和老农民,和青年点几位哥哥姐姐相比,是赶不上人家的,加之受了几天伤,就自报了二等。没想到这是我的傻瓜之举,竟然获得社员全体通过,从此我就当上了“二等工”。这个“二等工”,不仅在青年点绝无仅有,在全体社员中也是寥寥无几。老小等知青几次怂恿我改过来,并帮我打抱不平,却总是少数服从多数,我也只能无奈地坦然面对这个事实。开始是一天一评,我想总会有一天纠正回来的。后来改为一个礼拜一评,没戏,再后来改为十天,再后来改为一个月,还是没戏。从去年就改成了半年评一次,我心想,二等就二等吧,给自己努力向上的空间,要不“钢铁是怎么炼成的”呢?

  年终终于纠正了,却发生了意外。

  “他又报二等!他不够,给他八等。”社员大会上,李老二抢先喊了起来。眼睛瞪着我,同时凶巴巴的扫视着大家。

  “我看也是!就八等吧。”这次抢人眼球的竟然是穆老尕。他在座位上站起身来,随声附和。李老二也站起来了,二人对视一下,脸上的表情都含有一种很会意和胜利的微笑。

  这下我可惊呆了,什么情况?这两个人为了一口大缸,险些大打出手,怎么现在又惊人地站在了一起,共同对付起我来了?我木然地看着他们二人,突然意识到,是我把他们的私利给破坏了,促成了这对同盟。嗨,这也不奇怪。可是,鬼才知道这种同盟能坚持多久。我有些释然了,脸上露出了轻蔑的一笑。

  “不服气呀?”李老二首先说道,“在这一亩三分地就该我们说了算,你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我们贫下中农动动嘴皮子,动动小手指,就够你们甩开膀子干个仨月俩月的,不信你试试?给你八等工分都便宜你了,应该给你算义务工。”

  “对,对,越说越对!”穆老尕也大声嚷嚷着。

  此时的会场,大伙瞅着这两个人,虽然有人小声嘀咕,却没有人敢大声说话,准确地说是没人敢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我知道我完了,那可是有名的“惹不起”呀,谁还敢引火烧身,自讨苦吃呢?也就是我这个傻子能那么做,遭到了报复。知青纷纷起来提出抗议,并与李、穆二人争执起来,会场似乎变成了战场,混乱不堪。这又给我加了一个坏名声,就是“不安分守己”落后分子。最后,队长和稀泥,给我定了个五等,成了“半拉子”,跟那些放暑假参加队里劳动的小学生画了等号。日值八角钱,我只能挣四角钱。我想,这就是给我的贫下中农再教育吧!

  后来,老小一见到我,总是一脸抹不开地向我投来羞愧的目光,也曾喃喃地跟我说,把他的工分给我点。我虽然委屈,可是我不能萎软,我冲他摇了摇头说:“不用,这事不怨你。怨我自己。”

  回城搞副业的日子定下来了,两口大缸却在同一天晚上被打碎了,不知道是谁干的。自然我是最大的怀疑对象。可是当时,我正在处对象,缠着后来并没有成为夫人的女知青在后山包米垛里蹲了一宿,因为大雪封路,找不到道了。要不是上纲上线,我们不会交代。似乎交代也并没有遭到处分,好像还得到了谅解般的鼓励,可惜我们不争气,又处了半年就分手了,不知道什么原因,跟打碎的缸一样,是一个谜。当时,腌咸菜的盐水淌了一地,咸菜被扔进外面的大沟里,还混上了土,埋了起来。不知道啥时候,房门玻璃也被打碎了,也没人承认。玻璃窟窿里露出四口大锅,也都有了裂纹。两张吃饭的桌子都掉了腿,像当初拄着拐的我的样子。当然,这些都不是我干的,我和女知青早早就收拾了行李,手拉手在村子大道上光明正大地慢慢走,就是走給那些村民看的。点长把盘子碗分给大家,并打进各自的行李包里,让大家拿回去用。还给每个人发了两个咸菜疙瘩,已经控干了水,用报纸包裹着,小心地放在窗台上,走的时候,一人一堆,不偏不倚。我走出门的时候,我拿了一堆,她也拿了一堆。我想过,当时把两堆放一起,不分彼此,一趸儿拿回来就好的,或许那样,我俩就不会分手了,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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