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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鸟从窗前飞过

时间:2023/11/9 作者: 岁月 热度: 14492
薛喜君

  小奎像条小狗似的竖着耳朵,屏气凝神地望着窗外,他在等那只叫“灰儿”的鸟。

  房间里安静得如同荒芜的野地,强烈的阳光令小奎脸颊和耳朵刺痒。他使劲地抓挠几下,瞬间,厚墩墩的耳唇就现出几条红色的抓痕。小奎无需起床,即将小升初的他放暑假了。同学们都报名去了夏令营,小奎交不起费用,只能在家里窝着。本来,小奎已经断了去夏令营的念头,可昨晚高军喝多了,缠着刘青芳撒欢。刘青芳趁着兴头上,又提起小奎去夏令营的事儿,说现在报名还来得及。高军倏地从刘青芳的身上翻下来,喷溅着唾沫星子骂她傻狗不识臭,带着野种住在楼房里,吃香喝辣的还想出去撒野。高军说,再开学小静也要上小学了,她还没旅游过,野种倒想出去游山玩水,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高军从来不叫他小奎,仿佛“野种”才是他的本名。

  小奎觉得刘青芳真是多事儿,啥话都和高军说。小奎一看刘青芳在高军面前低三下四的样儿,就梗着脖子怄气。有一次,小奎故意把一个鸡腿汉堡扔进垃圾筐。气得刘青芳直跺脚,问他是不是想饿死?小奎梗着脖子,翻着白眼儿不做声。昨晚,刘青芳一夜没怎么睡,她的啜泣声搅得小奎也没睡踏实。早上六点的铃声一响,刘青芳就宛若一头看见草料的驴子,忽地爬起来,到快餐店上班去了。

  躺在床上的小奎隐约地听到“忒忒儿”的翅膀的煽动声,他抿一下嘴唇。果然,灰儿啁啾着飞到窗口,还翘起它那条灰色带紫褐色斑点的长尾巴,仿佛等着小奎检阅一般。

  小奎笑了,他翻过身子继续睡觉。

  小奎六岁以前,一直住在乡下的姥姥家。六岁时,姥姥说他要上学了,该跟刘青芳到城里念书了。姥姥还骂刘青芳是白眼狼,是一只只知道下蛋却不孵蛋的鸡。一年到头也不回家看看小奎,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也是火燎屁股似地坐不住。干了一天活的姥姥,躺在炕上泪水涟涟的抚摸小奎,哀叹他命运不济,没爸疼,妈也不着调。那年夏天,姥姥背着四穗煮熟的苞米,破例给小奎买瓶橘子味的汽水,带他坐上一辆乌烟瘴气的中巴车,去城里找刘青芳。

  中巴车宛若一头从山上冲下来找食吃的野猪,发疯般地从这个村扎到那个村。直到把车肚子里塞满了人,才“呜地一声”开上路。乡村的路坑洼不平,再加上车肚子里的汗臭和汽油味,熏得小奎吐出了胆汁,脸色也宛若遗落在田埂上的菜叶。二十出头的女服务员,没好气地塞给姥姥一个塑料袋,和一块黑黢黢的抹布。她翻着白眼说姥姥带着孩子出门,也不带着塑料袋,吐得哪都是,别的顾客谁还坐车。这一趟下来不多拉几个人,去掉油钱就不挣啥钱了。姥姥用手搂起,小奎吐出早上吃下去的鸡蛋糕和米饭,嘴里一个劲地赔不是,说孩子没出过门,不习惯坐烧油的车。乘客们也嘁嘁喳喳地指责姥姥,说她都快成老黄瓜种了,还有心开花。小奎孱弱地扫一眼姥姥的脑袋,姥姥脑袋上只有稀疏开叉的头发,没开花。

  刘青芳在尘土扬长的汽车站接上了他们,姥姥看见她就鼻子不是鼻子地斥骂。“原本还指望你到城里挣几个现钱,供小奎舅舅念书。谁知钱没挣到,却整个孩子回来……”姥姥骂够了,才指着刘青芳对小奎说,“快叫妈,以后你就跟着她在城里念书啦。”刘青芳一把搂住小奎嘻嘻地笑。小奎挣着往姥姥的怀里扎,姥姥憋着嘴把他推出去,头也不回地走了。开始,刘青芳带他住在一个四处漏雨的小房子里。有一天,高军来了,刘青芳指着高军让小奎叫叔,小奎梗着脖子不说话。刘青芳讪讪地说小奎不懂事儿,在乡下长大的孩子没见识。高军乜斜一眼小奎,说:“快点,别磨叽了,我中午还要请人吃饭。”高军粗粝的声音,震得小奎耳朵嗡嗡地响。

  刘青芳牵着小奎,宛若一大一小的两条狗,跟在高军的身后走了。小奎从不管刘青芳叫妈,他总是回避和她正面讲话。有时候,迫不得已要说话,小奎就像姥姥一样地叫她刘青芳。为这儿,刘青芳打过他,还威胁着说不给他买汉堡和薯条,饿死他。小奎不怕,反正他也吃够了汉堡薯条。再说,姥姥不会让他饿死,他盼望着姥姥把他接回乡下。刘青芳很少给小奎做饭,每天都在快餐店里,给他买回内部员工打折的汉堡和薯条,偶尔也给他买一杯可乐。时间久了,小奎吃得索然无味,他想吃姥姥家大铁锅里烀的玉米。没有玉米,小奎试着用电饭锅焖米饭。做几次夹生的饭后,他竟然能焖出软烂的米饭了。刘青芳乐不可支地告诉高军。高军耷拉着嘴角,不屑地白了一眼刘青芳,“电饭锅焖饭有啥可显摆的,我七岁就烧柴火整饭了。”刘青芳仿佛是一只噎食的大鹅,抻着脖子蠕动两下嘴唇,最后哏嘎地打了两个干嗝。

  刘青芳进门,总是咧嘴说腰疼。她让小奎帮她捶腰,小奎梗着脖子不动。刘青芳骂小奎是狼崽子,说要不是生他,自己就不会落下腰疼的毛病。刘青芳拉着小奎的手让他捶,还要挟他说,不帮她捶腰就不给他吃饭。小奎不情愿地,在她腰上胡乱地捶打起来。

  “唉,要不是供你上学供你吃饭,我真想辞了老板,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上三天三夜。”刘青芳趴在床上凄婉地嘀咕。“你可真是我的克星啊,生了你,管你吃,管你喝,还得处处为你着想。”大概是想到自己为了吃喝,才生下小奎这个累赘,刘青芳扭头咽了两口唾沫。“今晚,你跟我睡行吗?”小奎甩开刘青芳的手,低头走进小屋,还咣当地关上门。在乡下时,小奎每天晚上都睡在姥姥的胳肢窝下,双手攥着姥姥油瓶似的奶子。有时候,还把口水流到姥姥的奶子上。小奎只要闻到姥姥的气味,就睡得格外香。清晨,姥姥一边擦奶子上黏叽叽的口水,一边笑。

  小奎在乡下时,刘青芳给他买过玩具。那年夏天,劉青芳背着大包小裹走进院子,兴高采烈地冲着站在栅栏旁撒尿的小奎打个响指,连拖带拽地把他拖进屋。刘青芳让小奎在炕沿上坐着,看她给他带回的好玩意儿。她从背包里掏出塑料机器人,塑料水枪,塑料球,塑料汽车。刘青芳还美滋滋地拿出一个“全家桶”,稀罕地把一袋薯条塞到小奎手里。她说城里的孩子都吃这个,这个桶花了将近一百块钱。要不是回家得坐大半天的车,她还会给小奎带回一杯可乐。刘青芳说那东西凉哇哇的,好喝还解渴。“快吃吧,薯条刚出来时外酥里软,在车上都咣当皮沓了。”

  从地里赶回来的姥姥,看到炕上的东西,她指着刘青芳骂。不知道过日子的东西,一百块钱能买一麻袋土豆,花那么多钱买几根土豆条唬弄孩子。姥姥还骂刘青芳伤风败俗,十八岁进城,钱没挣到,却弄个孩子回来——姥姥气得浑身发抖,把刘青芳带回的东西一股脑摔到地上,让她滚出去。“你自己就是个半吊子,还养个孩子回来。小奎的脚趾头,都从鞋窠里钻出来了,你还不知愁地买些不当饱不当穿的破烂货。”

  刘青芳被姥姥骂得脸红脖子粗,哇地一声哭着跑出家门。姥姥瞥了一眼小奎,颓然地坐在炕沿上。小奎呆呆地盯着窗口,直到刘青芳拐过一个房山头,一片柳树挡住了她的身影。小奎才迟疑地走出来,太阳宛若一张大烙饼,罩在小奎的头上,烤得他睁不开眼睛。他从鸡架门口拿起磕得坑坑洼洼的鸡食盆,倒扣在地上,攥一把野菜坐在上面。他往地上撒了一把苞米面拌的野菜,还学姥姥咕咕地叫。老母鸡耷拉着膀子咕咕叫着跑过来,小鸡雏听到老母鸡的召唤,纷纷跑过来抢食地上的菜叶。看着那些毛茸茸金黄色的小鸡雏,小奎咯咯地笑,眼泪却不知不觉地掉下来,泪珠砸在浮土上,宛若人脸上麻子。那天晚上,姥姥搂着小奎也哭了,她鸡啄米似地啄着小奎的脸蛋,嘴里一个劲的念叨,“我的小可怜儿,小可怜儿呦——”小奎被姥姥箍得上不来气,他挣脱出姥姥的胳膊,宛若刚出蛋壳的小鸡雏,瞪着圆溜溜的黑眼珠帮她擦眼泪。“姥不哭,小奎再也不要汽水了。”

  灰儿没来之前,小奎和一群蚂蚁是好朋友。楼下污水站旁边有一棵枝杈遒劲的老榆树,老榆树根下有蚂蚁洞。不上学时,小奎就到老榆树下看着忙得不亦乐乎的蚂蚁。这些蚂蚁令小奎想到刘青芳,她起早贪黑地忙,总是大包小裹地给小奎买些无关紧要的吃食。如一袋花生豆,一包饼干,一袋瓜子,一包彩色糖球。刘青芳每次从市场采购回来这些东西,进屋就哗啦地倒在床上,笑眯眯地问小奎,“看到这些好吃的,高兴吧?”刘青芳把装青豆的塑料袋撕开一个豁口,扬起脖子往嘴里倒。

  小奎沉默不语,刘青芳拍一下他肩膀,“吃啊,青豆可酥了,还有蒜味,吃下去满嘴飘香。”

  小奎没地儿可去,这栋楼里几乎没有同学,就算有同学也不会跟他玩。小奎的去处当然是老榆树下,他从自然课上知道,蚂蚁搬家,不是阴天就是要下雨。只要不上学,小奎就蹲在老榆树下和蚂蚁玩。有时候,小奎还跟蚂蚁说话,他告诉蚂蚁很想回到姥姥家,他还把吃剩的汉堡揉成碎渣儿丢给蚂蚁,看着蚂蚁们把渣儿搬到洞里,小奎呵呵地笑。有时候,蚂蚁们搬不动大个的汉堡渣儿,小奎就用草棍帮它们运到洞口边上。

  刚入夏,下了一场大暴雨。小奎从学校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他直接跑到老榆树根底下看蚂蚁洞。老榆树根下除了一溜一溜被雨水冲刷出的深深深浅浅的沟,连蚂蚁的影子都没有了。小奎哭了,他踹了两脚老榆树,老榆树纹丝不动,却磕到他小脚趾的麻筋儿。小奎皱着眉头发疯地折老榆树的枝条,枝条宛若橡皮筋,弄得他两手沾满粘稠的汁液。小奎赌气地撸老榆树的叶子,“谁让你不帮小蚂蚁,谁让你不帮它,看我不给你撸成个大秃瓢——”

  那晚,小奎哀伤得连晚饭都没吃。

  小奎再也不去老榆树下了,出来进去都愤恨盯着老榆树“哼”一声,仿佛老榆树是杀死弱小蚂蚁的凶手。直到灰儿来到窗前,小奎的心情才平复下来。

  傍晚,刘青芳前脚刚进屋,高军就醉醺醺地跟进来。高军里倒歪斜地一屁股跌坐在床上,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口气后,他告诉刘青芳今晚喝大了也值,六栋住宅的防水拿下来了。高军还说得先到这儿醒醒酒,才能回家。否则的话,小静妈又不依不饶地闹腾。刘青芳蹙着眉头,说小奎还没睡呢。还说身上来了,站了一整天,累得腰酸背疼。高军白了一眼刘青芳,他说野种睡没睡,跟我要你有啥关系?没有老子在外面拼死拼活地干,你和野种连饭都吃不上,更别说念书了,除非你再重操旧业。那你也是看着别人挣钱。你不就是忌恨我,没让野种去夏令营吗?高军一把扯过刘青芳,把她压在身下。

  高军家住三楼,而刘青芳带着小奎住在六楼。小奎从没听见过高军上楼下楼的脚步声,无论喝多少酒他都把门开得悄无声息。进屋,高军就变了一个样儿,像条恶狗似的对小奎筋鼻子瞪眼睛。高军才不管小奎在没在旁边,他都像一只老鹞鹰似的扑到刘青芳身上。小奎奇怪,高军为什么那么喜欢把刘青芳压在身下,还在她身上弄出奇怪的声响,难道刘青芳是块肉骨头?还是可乐?高军有时候像姥姥家养的那条大黄狗,大黄狗只要看见小奎手里有好吃的东西,就冲他摇尾乞怜,还流着口水“哽儿哽儿”地呻唤。可有时候,高军也像姥姥家圈里养得那头大黑猪。大黑猪吃食的哼哼声,很令小奎反感。有几次,他趁姥姥看不見,拿木棍使劲地打大黑猪。大黑猪疼的直叫唤,嘴巴也不离开猪食槽子。小奎烦死了既像大黄狗又像大黑猪的高军,只要听见他开门,小奎都梗着脖子躲进里屋。刘青芳就没那么幸运了,他即使钻进老鼠洞,高军也能把她拎出来。

  窗口仿佛是一幅风景画,小奎总是痴痴地盯着看。刘青芳骂他,说窗户那儿长金子了,你像哑巴似的傻呆呆地看。晚上,她还呵斥小奎拉上窗帘。小奎不喜欢拉窗帘,刘青芳就吓唬他,说不拉窗帘,半夜长着绿眼睛的狼就会来趴窗户。小奎梗着脖子不看她,姥姥家的窗户比地面高不了多少,从来都不挡窗帘,也没见狼趴窗户。再说,狼怎么能够着六层楼的窗户呢?小时候,姥姥给他讲过狼外婆的故事。小奎问姥姥,外婆是什么东西?姥姥哈哈地笑,告诉他外婆就是姥姥。小奎咯咯地笑了,说姥姥咋能吃小羊啊,姥姥都是好人。

  小奎已经许久没见过姥姥了,有时候想得睡不着觉。他想回乡下看望姥姥,可刘青芳说姥姥忙着房前屋后的菜园子,还有圈里的大黑猪和地里的粮食,等到放寒假就送他回去。刘青芳的话,小奎从来不信。高军就像长着一双利爪的怪兽,他能把刘青芳的话撕得七零八落。小奎坚持不拉窗帘,他期待着有一天,能在窗口看到狼,也好跟狼说说话。没等来长绿眼睛的狼,却等来一只长着长嘴长尾巴的灰儿。小奎呵呵地笑了,自从老榆树下的蚂蚁洞被雨水冲垮以后,小奎从没这么开心地笑过。

  灰儿带着韵律的啁啾声宛若一把琴弦,拨走了小奎心头的哀伤。

  大屋响起噼里啪啦的响声,小奎蹭地从床上弹跳起来,他扒着门缝儿往外看。高军肚子里的酒大概经不起他在刘青芳身上撒欢,悉数从嘴里蹿出来。刘青芳一条腿跪在地上,端着盆接他呕出来的污秽。小奎差点被呛个跟头。

  高军又吐了一阵子黄水,终于停止痉挛般的呕吐。小奎不明白,那么美味的吃食,怎么到高军肚子里走一遭就变味了呢?看来高军的肚子也不是好东西,他肚子就是姥姥家后院的大粪坑,什么都能呕出臭味来。

  “快点擦,再不回去,小静妈又怀疑我在外面寻欢。”高军撑着胳膊爬起来,龇牙咧嘴地系腰带,“这个娘们是神经病,上来脾气能把电话打爆。”刘青芳手忙脚乱地帮着高军把衣角掖到裤子里,又用毛巾给他擦脸。高军在她脸颊上轻描淡写地啄一口,“他妈的,这两次都没做好。难道这东西也像现在的市场,疲软了吗?看来挣不到钱,它也女人似地不高兴。”高军耷拉的脑袋宛若藤上的倭瓜,垂头丧气地夹起鼓囊囊的棕色手包。

  刘青芳扯了一下他裤子上的腰带扣,低眉顺眼地支吾着说,“房租马上到期了,房主要涨一千块钱房费。”

  高军皱起眉头,嘴唇翕动了半天,“你他妈的把我当提款机了,张嘴就要钱。”

  刘青芳好似被警察抓住的小偷,低头不语。

  高军盯着她,“看你这个熊样儿,整天就知道张嘴吃饭,伸手要钱。”高军从手包里拿出一沓钱摔到她脸上,“干啥啥不行,花钱连眼都不眨一下。”刘青芳哭了,她威胁高军不再花他的钱,大不了带着小奎搬到郊外的平房里住。陪哪个男人睡觉,都不白陪。刘青芳还朝高军脸上呸了口唾沫,让他看谁好找谁去。高军折回身子,嬉皮笑脸地说她说气话,他也是心烦,到处用钱,钱打不开点,今晚一顿饭就花了五千多,还给人封了三个红包。现在活太难找了,除去给人家好处费,再加人工费,根本就挣不下几个钱。“好了,别闹了,明天去把房租交上。”高军出门时抱着刘青芳亲一下。

  高军踮着脚尖下楼了。

  天晴得清亮亮的,阳光挤着身子从楼道不大的窗户射进来,小奎下楼时眯缝着眼睛。小奎敲响301的房门,小静隔着门上小窗口的铁栅栏盯着他问:“你是在树下看蚂蚁的哥哥吧?”

  小奎点头。

  “你家住楼上?”

  小奎又点头。

  “那我也不能给你开门,我妈说,你是从乡下来的野孩子。”

  小奎抿着嘴唇,把一袋薯条从铁栅栏的缝隙中塞进去。

  “我妈说,这些都是垃圾食品,吃了会长胖,我将来还要学跳舞。”

  小奎扔下薯条,咚咚地跑上楼。

  小奎每天都在同一时间醒来,灰儿仿佛跟他约好似的准时飞过窗口。有一天,他突发奇想,要把灰儿画下来。灰儿不来的时候,也好拿着画儿看它。开始,小奎在算术本的背面上画,画了一个星期,才把灰儿的长尾巴画完整。灰儿酒红色的长嘴,肉色的爪子,全身的毛色闪着灰色幽暗的亮光。翅膀和长长的翘尾巴上的紫褐色斑点,还镶着一圈黑,仿佛眼睫毛似的。每次它从窗口飞过时,小奎的眼前都为之一亮。小奎想起冬天时,小静妈身上那件闪着黑黝黝亮光的毛衣裳。刘青芳跟高军说好几次,想要一件像小静妈身上那样的毛衣裳。高军黑着脸呵斥她,刘青芳把他推出去,反锁上门。高军打不开门,也不敢大声嚷嚷,叹口气后落寞地走了。直到有一天,高军给刘青芳送来一件茄花儿紫的毛衣裳,刘青芳才露出笑容。她拿在手里看兩眼,又赌气把衣裳摔到床上,“给你老婆买真皮的,拿件兔毛的糊弄我。”刘青芳把高军推出屋门。

  高军很少跟小奎说话,那天他在刘青芳下班之前,压着嗓子吆喝小奎开门。高军塞给小奎一盒带果粒的酸奶,说要借他的钥匙使使,不等小奎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高军就从他脖子上拿下钥匙走了。没一会儿,高军又返回把钥匙扔给小奎。那晚,刘青芳睡得正香,高军像幽灵似地溜进来。刘青芳下意识地用被单遮住身子,高军嘻嘻地笑,一把扯下她身上的被单说:“你以为一个破门锁就能挡住老子啊。”

  开始,刘青芳还噼里啪啦打高军,没一会儿,刘青芳就呢喃地哼唧起来。小奎蹑手蹑脚地扒着门缝儿往外看,原来高军真把刘青芳当成一块肉骨头,正骑在她身上啃呢。

  小奎和小静隔着门说话,小奎给小静看他画的鸟,他告诉小静,这只鸟叫灰儿,它每天早上都来看他。小奎哀伤地说很想去报一个学画画的班,还想要一盒水彩笔。要是能跟老师学画画,才能把灰儿画得更像,再给灰儿穿上一件漂亮的外衣,灰儿才像灰儿。小静从方形的铁栅栏里,递给小奎一盒水彩笔,她让小奎给灰儿穿一件彩色的外衣。小奎第二天就给小静送来一张着了色的灰儿,小静拿着灰儿左看右看,她问小奎,灰儿怎么长着绿眼睛。小奎“哧地”笑了,他说他很想念姥姥,姥姥家的房前屋后树是绿的,庄稼也是绿的。那些日子,小奎每天都给小静画一张画。每次,都从防盗门的栅栏的缝隙中递给她。刘青芳也把小奎画的一沓画给高军看,“你看看这孩子的画儿,画得多像。”

  “什么破玩意儿,到底是乡下长大的野种,埋在汉堡堆里也不像城里的孩子。都到城里念书了,还念念不忘家雀,蚂蚁,老榆树。”高军不屑地把画扔到床脚。“还是让我在你身上先画幅画儿吧。”高军一把扯过刘青芳。刘青芳坚决地推开他,说:“我想让小奎去学画画,我问了,有一千五百块钱就能学一年。小奎可怜,我上班就他一个人在家,他本来就不爱说话,时间长了不说话就成哑巴了,让他学画画儿……”高军不等她说完,抬手就是一巴掌。他压着嗓子骂刘青芳,“我一天累得王八蛋似的,还受气。回到家就想在你身上找点温暖,可你一见到我,就是钱。”高军嘶吼得脸都变了形,“为了野种,你就知道要钱,你想过我吗?”刘青芳捂着脸,她愣怔地看着高军,直到高军咣当地摔上房门,泪水才哗啦一下掉下来。

  那天下午,天灰蒙蒙的。从窗口吹进来的风带着一股湿气,一只塑料袋悬在半空中,仿佛被施了咒语。小奎呆呆地望着那只飞起来的塑料袋,直到它逃离了他的窗口。小奎才站起来。小奎给小静带来一罐可乐,小静嫩声嫩气地说她妈不让喝饮料。“你尝尝,凉哇哇的还有泡沫,可好喝了。”小奎示范地喝一口,还夸张地吧嗒嘴。

  刘青芳神色慌张地跑回家,头发被汗水黏得一绺一绺的。看到小奎,她咯噔一下站住了,像不认识似地盯着他后退了好几步。随后,她按着小奎脑袋,把他塞进小屋的铁床底下。“趴下面,别动,也别出声。”

  一阵雨点般的砸门声,高军怒气冲冲地进来,他挥手给刘青芳一个嘴巴。鲜血倏地一下,温暖地从刘青芳的鼻孔里流出来,她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地堵着小屋的门口。高军暴跳如雷地狂叫着要把野种撕碎,从楼上扔下去。刘青芳噗咚跪在地上哀求他,说小奎去了乡下,看在她陪他睡了好几年的份上,饶了小奎。高军扬起脚把刘青芳踹倒,他气急败坏地说,“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啊。”

  “那好,你不放过小奎,我就死给你看。”刘青芳攥着一把锋利的水果刀,刀尖指向心口窝。

  屋子里死一般的沉寂,刘青芳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她推开里屋的房门。小奎躺在床上,平静地望着窗外。刘青芳拽起他,声嘶力竭哭道,“你到底把他家孩子咋地了——”刘青芳嚎啕大哭,她推搡着小奎,“我十八岁就生下你,可你连妈都不叫一声。因为你,我回家挨你姥姥骂。也为了你,我在快餐店里打工。为了你,我迁就那个畜生。”刘青芳抹一把眼泪,泪水和血水抹糊了满脸,“你真是个冤孽啊,咱俩一起死吧……”

  刘青芳扇了小奎两个嘴巴。

  昨晚,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的雨。今晨灰儿没来。灰儿被雨水淋病了,还是迷路了?小奎眼睛里涌出一团雾气,“难道灰儿不要我了?”小奎黯然地闭上眼睛。突然,他竖起耳朵,他听见远处“忒儿忒儿”的声音。小奎眼神儿立刻闪了亮儿,果然,是灰儿。灰儿飞到窗口时,忽扇着翅膀停下来,蜻蜓点水似的冲着窗口里的小奎啄了两下长嘴,才恋恋不舍地飞走了。

  小奎被灰儿逗得“嗤”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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