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影子,他清寂,在尘世的深里独自花开,尔后花落;他干净,就像一泓山泉,万里无云,空山无语,澄明悠远;他更孤独,钟鼓梵音,红颜情爱——他从遥远中走来,又向遥远中走去,他让你觉得世事薄凉,让你想要抓住他的手,却又不忍——这个影子原来是你心底最柔弱的那一抹,甚或是你的前世,只需轻轻一碰,那些花,那些云,那些水就兀自不知处了。
这样的影子,只适于在夜晚阅读。在夜晚,灯光是狭窄的,一袭素笺是狭窄的,一纸诗歌的通道是狭窄的,一个人的内心更是狭窄的,狭窄的世界,让你,想要轻轻靠近那个人,试探他的怀抱,看尘世在他胸里,是怎样的花落花开?
譬如苏曼殊。他就是这样的人,这样的影子,就像一朵莲花,在我一个人的世界里开放,宛如菩提,凄婉,却又不失粲然;如幽幽禅香,只一嗅,整个尘世,整个人,就佛心弥漫了。
无缘看他的真容。我来之后,他已远走,缘分注定。但我想他一定是清瘦的,就像一朵霜菊,铅华洗尽,世事淡薄。在那里,繁华与零落,有情与无情,均已置身季节的深处,不能回头,也无需回头了;在那里,我始终相信:形单影只的身后,你不用询问,只轻轻一眼,就知道了那清瘦背后的容颜,以及那颗恍惚如梦的心。
你就会觉得这尘世有些不同了,也有些让人怅惘了。
曼殊从那里飘过,芒鞋破钵,无人识,无人问,尘世只在另一边,热闹只在远处;就像一缕风,一去之后便杳无声息。但在一首诗歌的背后,在多年之后,我却看见在那一瞬:樱花纷纷绽开,又纷纷零落,一座座空落的桥,在片片花絮中只为等一个人,等一个繁华落尽、人自飘零的时刻。
这是另一种缘分。不论来生,不论隔世。让人心动。
一座桥,它在等曼殊;而曼殊或许是在等我?等百年之后,我来阅读他的诗歌,阅读他在尘世那个孤独的影子。流水深深,一定有一只经年的白鹭,在河之岸,望穿秋影,萧瑟,落寞中如琵琶呜咽。
夜色沉沉,我读曼殊,就像开启一片苍茫。一轮明月之下,我总想象一个独倚刹角危楼的僧影,那里沙鸥明灭于天际,海风逼人于千里之外,一个孤独的灵魂,苍茫之中扫叶焚香,迎送流年。尘世是一层厚厚的幕,情生情灭间,眉心上却是薄薄的一层纱,如水凉透,如月凄清。
这就是曼殊。一孑清影,一袭袈裟,一截残梦。
芳草天涯,碧桃花下,尘世如烟似梦,曼殊如烟似梦。
在尘世,曼殊飘零已久。出生之初,生母便离他而去;十五岁,遇第一个恋人,家族反对,恋人投水自杀;十六岁,断却红尘,投身清灯黄卷;三十五岁,芳华凋谢,一切有情,都无挂碍。自始至终,曼殊像一枚叶,飘零天际,只一转身,便没入尘土。
匆匆,一声鸟语之后,空山悠悠只剩愁。
那么,且将一腔愁郁为舟为浆,划向曼殊孤独的深处。
曼殊有情,为僧却难舍红颜;曼殊无情,难舍红颜却偏要远离红尘。赠君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有情无情,花自飘零,水自流;“不可无一,不可无二”,这是谁说的?说得如此绝妙,如此切近那份不堪!
不堪,不堪,这就是真实的他了。这样的人,他就是他,不可复制;他只是他的影子,只是他的世界;他在那里形销骨立,似乎又清新脱俗;他在那里恣纵迷醉,似乎又冷峻如醒。他以他的意韵,让这个尘世多了几分不同,多了几分念想。
无出其左,无出其右。
他像一根经秋的芦苇,在情与思的岸上,遗世独立。
很多个夜晚,我都想象着那样的一个影子:苍苍蒹葭,白露为霜,一个清瘦的背影,在水一方,被时间与尘世所抛弃;目光深沉安静,肉体与灵魂却在那里风起云涌,波澜起伏——一边是真放下,一边是真放不下,尘世与佛,在这里无限凄迷,也无限诱人。
那个影子,我想一定就是曼殊了。
曼殊写小说,写断鸿零雁,一声愁郁,几点清泪,尘世远在万里,这又何尝不是他真实的自己。东瀛寻母,巧遇佳缘,却不得不错过红尘——心如木石,弥天幽恨,正未有艾,一切均现孤独,一切均如寂如灭。
如茫茫暗夜里的一只鸟,不知边际,不知何枝可倚;如春天飘下的一片花叶,残红迟暮,即使心事纷飞,终究零落成泥;即使暗香,也幽寂如怨如愁了。
很多个夜晚,当白昼隐去,尘世的真慢慢浮上来,我便会忍不住要在曼殊的文字里不能自拔,宛如荒村风雪,萧萧彻骨。亦如他的身世命运,曼殊的文字,极尽飘零萧瑟,一如雁影横空,蝉声四彻;又如鱼塘堤畔,盈眸廓落,沦漪泠然;一切均是枯色,一切有情,一切无情,均是塵世的深重与寒凉。
曼殊写诗,亦是孤独如舞,“九年面壁成空相,万里归来一病身”,一袭泪眼,一孑残病之躯,如寒梅带雪,如影落疏钟,一切有痕,一切无痕,一切均似秋风挟裹,万相如朽;“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纵有欢肠,已是冰霜,秋色渐重,孤窗黄昏,那孤独,又如何能说尽?那愁怨,又怎一个愁字了得?一阕断肠之词,有谁能怜?一枚秋叶摇落处,有谁相知?
曼殊的文字,生来寒凉,瘦如寒枝,如“尽日静卧,四顾悄然,但有梅影,犹令孤山邓尉,人无魂梦。”即使写景,亦是清冷如秋,如“旁午至一处,人迹荒绝,四瞩衰柳微汀。草径甚微,徐步得小丘,丘后有湖,寒流清径……”曼殊眼中,尽是萧瑟之气,满目经霜,一根枯草,风起风落。
读曼殊的文字,你觉得尘世在沉陷,人在沉陷,情感在沉陷,一切均在沉陷。尤其是在夜里,你觉得那孤独,就像漫漫洪水,一寸寸将你淹没,将所有的事物淹没;到最后,一切就入了梦境,一切均成灰成烬。
我读曼殊,读他的文字,最难忘两句:“踏遍北邙三十里,不知何处葬卿卿”,总觉得这两句,其实就是他一生的写照,有些寂寞,更有些忧伤。经年之前,他独行荒丘,不知红颜知己埋骨何处;经年之后,世人不知曼殊埋骨何处——就像一句谶语,亦像某种轮回,彻骨地冷,彻骨地让人怅惘。而关于曼殊,最让我怀想的的确就是他的坟墓了——据说曼殊死后,有朋友将其葬于西湖,并与名妓苏小小为邻,后来遭到破坏不复存在,仅存一个空空的遗址。我没去过西湖,心上却始终悬着一座曼殊的墓,总觉得那更像一个荒芜的传说;我想终有一天,我会前去,在那里站站,一边是秀美的湖光山色,一边是生也飘零,死也飘零,身前身后,唯有孤独成行的慨叹;站一站,关于曼殊,关于尘世,一切情境,皆如梦影。
曼殊孤独,孤独得凄清,孤独得没有任何依靠。
曼殊的孤独,还在于他想承载却不能承载。
且看他作画:“花柳有愁春正苦,江山无主月自圆”,家国飘零,亡国之痛溢于纸面;渡湘水,他凭吊屈原,长歌当哭;他甚至曾想以死警醒国人,“海天龙战血玄黄,披发长歌览大荒。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如果有可能,我是多么想亲自回到当年的那一孑清影之前,轻探他的怀抱,看一个孤独的曼殊,柔弱的曼殊,血管里流淌的是怎样一种汹涌的温情?
只是这温情流淌在曼殊的身上,愈发地让人觉得冷寂。
萧萧身骨,红尘之外,如何载得动这沉沉的爱与愁?
不过,你还是分明觉得,在那夜的深处,似乎有一个灵魂,瞬间绽放,馨香覆盖,虽然最后消失,但他分明让你握住了什么——有点温暖,更有点苍劲;而那黑夜,也分明有了一丝亮光,并逐渐开阔起来;有某种力量,也终于如歌如吟,如漫如漶了……
想起一种小花,名九米光,黄色,有点像菊花的前世,开在春天的门槛上。往往是,还在残雪铺地时,一朵朵的黄就已爬满了地坎,山野抖抖瑟瑟,万木还未挣脱去冬的萧瑟,唯有那星星点点的黄,在那里伸出靓丽的身姿,像一些细微的光,照耀尘世也照耀心灵。尤其让人觉得诧异的是,当你想着它们春天的模样时,它们却已在第一阵春风来临前悄然隐去,一切均是短暂的,短暂得寂寞,短暂得不堪,就像神祇降下人间,有意填补一段空白的花事;亦像某种象征,呈现和消失在某个时间的临界点上——而曼殊,你也是那一朵九米光么?——烛照尘世,在某个刻度之上,瞬间呈现,瞬间消失,然后孤独,直至寂灭。
曼殊,说一千道一万,有谁真能懂你?——芒鞋破钵,尘世万里;春雨楼头,半树秋声;岁月更迭间,真懂你的,也许真的只有那孤独,那一朵在红尘里独自开放又独自零落的花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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