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巨石门洞,爬上石山似的巴扬寺,一尊硕大的佛脸劈面撞入眼中:眉眼低垂和顺,鼻梁坚挺峻拔,唇嘴宽阔饱满,整个脸庞,宝相庄严,似笑非笑,如凝神沉思,似敛气浅笑。石像高耸巍峨,气势凝重;石质风蚀斑驳,饱经沧桑;石刻流顺和畅,神形兼备。
我被深深地吸引进去了。我久久凝望着这名响天下的高棉的微笑,两眼已似乎看不见稠密的人群,两耳也似乎听不见游人的喧嚣。这高高在上而又垂首低眉的佛的尊容,粗望似在微笑,细看又似有一种忧伤,再凝神而视,却还是一种若有若无、意味深长的微笑,似在诉说,似在沉思,似在静待,又似在宽慰,安详中带着神秘,如莲花般宁谧静穆。
我毅然中断了蜻蜓点水似的随团而游,因为整个巴扬寺有54座这样的四面佛像,都如此默默地向世人展露着神秘而又极富遐想的微笑——我想,我应该静静地品味,细细地比较,深深地解析。
穿行在众佛像间,无论身在何处,都会看到佛在对着你笑,仿佛一直注视着你的一举一动。我并不信佛,可此时在众佛的拢裹中,顿觉自我的卑微、渺小与茫然。
我百思不得其解,这佛是在微笑吗?在笑些什么呢?
佛是应该笑的。十二世纪,阇耶跋摩二世开创了王朝的极盛时期,至阇耶跋摩七世,昔日的真腊已成东南亚最强的吴哥王朝,东征西伐,所向无敌,又建了政教相融的天下最大的吴哥城。皇权与神权合一,宝相庄严的佛面,就是阇耶跋摩七世的笑脸。吴哥王叱咤风云、威震四方,这高棉的微笑,应该是功成名就的豪气与笑傲江湖的畅意了。
当我仔细研读了手中的资料,了解了王朝的历史,再凝视那安详平和笑容时,随即又否定了自己的臆断:那笑脸分明还有一种淡淡的忧伤在。那忧伤若隐若现,丝丝缕缕,须透过浅笑的表象,凝神审视才读得出来。想那阇耶跋摩七世,历经战乱,杀敌无数,至晚年,转信佛教。面对苍生,终于大彻大悟,似乎想合上双眼,冥想另一个宁静而无厮杀之声的世界。那是对自身功伐的否定,对无情杀戮的忏悔,对无数生灵的祈祷与超度;那也是对前世今生的幡然悔悟,是对另一个世界、另一种历史的向往。
暹罗入侵,王朝毁灭,高棉人由此进入了近千年的苦难轮回,战乱兵燹、饥饿灾荒,民不聊生。佛的笑容,就是一种悲悯了:他企盼那些连绵不断的天灾人祸可以快点结束;也许他算定这百年劫数难逃,要子民从容镇定、避凶趋吉、好自为之。所以,那微笑里,有的是悲天悯人的无奈与苦海慈航的引渡。黎民也从佛的悯笑中领悟,我不能改变苦难,但可以改变自我的心态。高棉人在深重的苦难里学会了笑对生活。
穿过丛林,看到有一群人,席地而坐在步道边的树阴下。西斜的阳光透过树隙映照在他们黧黑的脸上。他们是战争的受难者,误触了地雷,断胳膊缺腿、少鼻子少眼的,但他们似乎并不悲观,拖着残损的身体,靠自己的歌舞技艺生活,毁坏的脸上洋溢着认真的微笑。他们有的敲鼓,有的拉琴,有的吟唱。他们希望得到帮助,却不乞求施舍。游客们走过丛林,走过他们的身旁,不论有否捐助,他们始终微笑相迎,微笑相送。我又由此想到石佛的微笑,那微笑里有一种历尽劫难的力量,忧郁而不失淡定,宁静而更加恒远。所有的眼泪,所有的悲苦,所有的希望和渴求,都化成一种坦然与安静的微笑——原来众生是佛,佛也就是众生。
在第二天参观的时候,我发现一个现象,所有王宫庙宇与神坛的石梯都非常的陡直难攀,需要手脚并用的勇气与技巧,以致游人常要面对上去与放弃的两难选择。在今人看来,这样的石阶似乎是设计者的败笔。但当你凝神屏息爬完阶梯,大汗淋漓地到达顶端时,欣赏并用手触摸到绝美的石雕时,才领悟了古高棉人的大智慧:石阶也是一种考验,考验信仰在你心中的分量。从开始攀爬到中途坚持再到最后成功,佛在上头一直微笑着看你呢!这些石阶是用来表达朝拜者的虔诚的,设计者也借此来告诫攀爬者,想要达到顶峰就必须付出努力并坚持到底。
在塔普伦寺,人们无不惊讶于眼前的奇观:整个寺庙建筑被一种当地人称作蛇树的卡波克树粗大的树根茎干盘结缠绕。粗壮得发亮的树根树茎伸到屋顶,缠上梁柱,探入石缝,裹起回廊,攀上门窗,它们无所不在,几乎与庙宇浑然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它们可能一定程度地破坏了寺庙,但也一定程度地支撑了寺庙,以致再也无法将它们分开。百年老树缠绕着千年奇石,仿佛爱恨纠缠般的浪漫与悠长。也许就在人们感慨这自然与人文建筑相交融的奇特现象时,佛一直在微笑:悲欢离合总是辗转轮回难以逃离,人世间的爱恨情仇本就是纠缠不清、难分难解!
这就是吴哥,这就是高棉的微笑。他在雄伟壮观的巴扬寺的石头上微笑了千年,历经沧桑依然那么安详,让我们似乎从中看到了那纯真静穆的本性,穿透时空,包容爱恨,超越生死。此次吴哥之行,本意是窥视一个古老王朝的隐秘历史,却无意发现了生活与世界的哲學本源。吴哥窟是我所见最为震撼的人类建筑遗址,我想,埃及的金字塔、中国的长城、罗马的角斗场等似乎都并不能与之比肩,因为前三者只是在工程规模上震古烁今,但文化的功能与价值相对单一,吴哥窟既是前无古人的建筑大工程,更是集宗教思想、建筑艺术与文化价值于一体的无与伦比的杰作,从一个角度反映了吴哥王朝极为强盛的国力,所以他在笑看天下;可也就在历史的转眼间,毁灭崩塌废弃,所以他也笑看历史的荣盛衰败,笑看芸芸众生一批批的前来发思古之幽情、凭吊之感慨与兴衰之伤感。我想到了圆明园遗址,想到了古渤海国,想到了神秘的玛雅文化,但在历史的遥相对峙与比较里,觉得他们既相似又相异。
人说高棉的微笑是人类历史上最恒久的微笑,因为它被雕刻在与地球同龄的石头上。我忽然记起了《幽窗小记》中所辑的那副联子: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
在崩密列,在满眼历经千年风雨摧蚀和年久失修的断垣残壁里,在盘根错节的巨树缠绕石塔、撕裂围墙的奇特景象里,我心中总萦绕着那个静穆沉定、意象深远的高棉的微笑。修复能力的缺失反而造就了原汁原味的残破美。在凌乱堆叠的废墟里,我们寻找着悠远历史的兴衰迷惘。历史带走的和留下的,也都存储在那意味无限、深奥难解的微笑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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