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来,是燕子坞慕容家里无忧无虑精灵古怪的“小管家”。生活里的风浪都在她的掌控之内。江湖上的刀光剑影落不到她的听香水榭。她用她自己的机灵聪明过着开心有趣的生活:无事以易容模仿为乐,闲暇酿造各种花露。
她是慕容家的丫鬟不错。却不是跟阿碧一样仅服侍慕容复抚琴吹笛。从她和乔峰的谈话中可以知道,她自小跟在慕容博身边,受慕容博的调教。从慕容博和慕容复谈论天下武功关窍甚至议论王语嫣家武功见识也不避忌她来看,慕容博对阿朱的培养目标从一开始就和阿碧不一样。
她其实是慕容家里上下联络协调之人。看阿朱处处在燕子坞中做主的情况来看,阿朱在慕容家的位置,类似管家。在琴韵小筑,阿碧对鸠摩智提出的去祭拜慕容老爷坟墓一事的回答是:要去问问阿朱姐姐。在听香水榭,面对云州秦家寨的姚伯当,阿朱说:我们老主人故世了,少主人出门去了。阁下有何贵干,就跟我说好啦。在曼陀山庄,王语嫣问及慕容复的行踪及练功情况,回答的人,也是阿朱。在杏子林,当风波恶和包不同相继因为在丐帮手里吃了败仗丢下朱、碧及王语嫣自顾自跑往少林寺去的时候,做出决定回无锡城的仍然是阿朱。
她的确承担起了慕容博对她的期待。大小事情都能机智应对,聪明避让。这样的她,实在适合替慕容家这样一个隐藏着巨大秘密的家族招呼应酬。
她入慕容家之前,不过是遗弃街头孤苦伶仃的孩子,受人欺负,被慕容博救下带回慕容家。相比被父亲送来慕容家避祸的阿碧,阿朱的身世更为可怜。她在慕容家的被倚重,靠她自己的天分和才华。
她居住的庄子,叫听香水榭,更靠近参合庄。规模是阿碧居住的琴韵小筑的一倍,而且有两座是楼房。想来,阿碧的琴韵小筑更像是参合庄的前哨。阿朱的庄子则更核心一点,是慕容家属下四大庄主及朱、碧二鬟聚集商议事情互通信息之所。这一点,从赤霞庄庄主公冶乾的信鸽发到听香水榭可见一二。
再看她在慕容家的位置。
她对乔峰说过,慕容老爷向来不见外客,但你当然又作别论。这是阿朱在慕容博那里的地位。
金風庄庄主包不同在打发秦家寨和青城派的人离开听香水榭的时候,连说了三次“这是我阿朱妹子的庄子”,言下对阿朱极其维护和尊重。第一次,包不同对司马林说:凭你也配来问我的名字?我又不是存心救你,只不过这儿是我阿朱妹子的庄子,人家将你这臭小子乱刀分尸,岂不污了这听香水榭的地皮?快滚,快滚!第二次,包不同对司马林发怒:这里是我阿朱妹子的庄子,主人已下了逐客令,你兀自不识好歹?第三次,包不同把姚伯当扔出去的时候大声喝道:我阿朱妹子的庄子,岂由得你说来便来,说去便去,有这么容易?
这是她在慕容家四大庄主心上的地位。
听香水榭的厨子老顾,被逼给秦家寨和青城派的人做饭,见得阿朱回家,老顾的反应是“大喜”,这是见得主心骨回家的欣喜反应。接着阿朱在询问老顾来了什么人的时候,老顾气极脱口开骂,话一出口,急忙按住嘴巴,向阿朱道歉认错:阿朱姑娘,老顾真该死,我……我气得糊涂了。老顾在此境况下骂人面对阿朱都如此惶恐,可见阿朱的威严。
这是她在自己的婢女、厨子、船夫、花匠等人面前的地位。
但是非常奇异的是,阿朱对慕容家,并未有一生相随的心思。
她几乎不理会自己慕容家的丫鬟身份。相比阿碧经常把“我们做丫鬟的”这一句话挂在嘴边,阿朱在心底清醒地把自己和慕容家画出了界线。这条界线是,她在慕容家做丫鬟,并不是卖身给他家。亦就是说,她根本没有把自己和慕容家拴在一块儿,她是她,慕容家是慕容家。她的心底里对慕容家保持着距离的。在百曲湖上,她劝阿碧不要老想着公子,阿碧很伤心,觉得公子从来没有把她们俩放在心上。当时阿朱的回答特别傲气:我要他放在心上做啥?这句话不仅表现她对慕容复没有情感,更隐隐透出她的独立以及她对自己与慕容家关系的疏离感。其实她对慕容家的情谊其实只在一个人身上,那个人便是救她性命的慕容博。她去少林寺偷《易筋经》,也是因为慕容博很想得见《易筋经》,她打算偷书烧给慕容博。
对有恩于她的人倾心相报,只对有恩于她的人倾心相报,是阿朱的特点。心理学课堂学到一个现象,在缺乏亲人之爱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孩子,会执着地将她得到的好加倍还给那个人,那个给予她好的人。阿朱便是这样的。之前是对慕容博,之后是对乔峰。
她与乔峰第一次见面,是在杏子林里。乔峰难起。
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告别的话。这样的开始,是不是已经暗示了他们二人之间忧伤的结局呢?
她对乔峰说,“乔帮主,我们三人走啦!”
乔峰道,“三位请自便。”
走了才好,那她的命运或许就改写了。
丐帮中有人提到了慕容复,事关她们家公子,三人不走了,退在一旁静静听着。
此时,她和他,尚算陌生人。“南慕容,北乔峰”。和她家公子齐名的人物,她一定听过他诸多的事迹。听过终不及见过。
当她见得他,机智大勇平定帮中内乱,四把法刀插肩以救身犯帮规的四大长老,在众口铄金,将杀死丐帮副帮主马大元的凶手指向慕容复的时候,他始终坚持查明真相再报仇雪恨,而且在舆论一边倒的情况下,不惜耗费唇舌讲述公冶乾的豪迈过人和风波恶的是非分明,以此证明慕容复不是大奸大恶、卑鄙无耻之徒,不可能对没有交集的马大元滥下杀手。她对他的武功、智慧、襟怀应该充满了景仰。
只是风云诡谲,变化万千,转瞬一个受人尊敬令人侧目的天下第一大帮帮主就变成了契丹胡虏。是诋毁是阴谋还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突然遭此大厄的乔峰就像一只被围捕的兽。绝望、孤独、愤怒、怀疑,这些情感一定撕裂着这个天神一样的男人。她见证了他身上发生的一切,心中应是恻然的。
于是她,在他最孤独的那刻,在他的朋友、兄弟、下属部众全都失声的情况下,毅然为他发问,指出马夫人的虚言妄语,意在替他消除“慢藏诲盗、杀人灭口”之罪。
如果阿朱这一次发声相助乔峰,尚还有为姑苏慕容脱嫌之意。而后阿朱假扮乔峰去救被悲酥清风迷倒的丐帮众人,则完完全全是为乔峰着想了。
当她扮这他的样子,去招摇行事,她心中定是甜蜜和快乐的。因为那一刻,阿朱对乔峰,已然情愫暗生了。
她和阿碧被悲酥清风迷倒被乔峰救下后,与段誉和王语嫣汇合。她在讲述的过程中用力讲述乔峰的厉害。她说那些西夏武士,有的挂在松树上,有的滚在山坡下,有的翻到了小河中。她愤愤不平丐帮的人逐走乔峰,称丐帮不识好歹,最好让丐帮多吃些苦头。这实在不像阿朱一贯的做派,或许都只是她的情不自禁。在她的情不自禁中,全是对乔峰的崇拜和喜欢。
当她听段誉说乔峰香火情重,宁可别人负他,自己却不肯负人的时候,她便替乔峰打算,想扮成乔峰的样子去天宁寺救人,好让丐帮的人感激乔峰。王语嫣对她说,你还是扮作一个火工道人或者乡下的卖菜婆婆,还容易混进去。阿朱竟然说,要是扮乡下婆婆有什么好玩,不如不去。王语嫣怎么知道阿朱的心思。王语嫣的意思只要救得人即可。而阿朱的心思哪里在救人上,她一门心思只为乔峰做想,要丐帮帮众惭愧,要丐帮帮众感激乔峰,希望化解丐帮对乔峰的敌视。
她和他才见过两面,她的心里,已经缠绕起了情丝。
第三次见面,是在少林寺。
乔峰夜入少林,是为自己的身世之谜。阿朱是去偷盗《易筋经》。目的不同的两人因为躲避少林僧众的追捕,同时藏身菩提院中的第三尊佛像之后。易容为止清的阿朱因偷盗经书的过程被乔峰看完而被乔峰扣住,在乔峰和少林三僧的对打中,阿朱隔着铜镜受了玄慈的一掌劈空掌,命悬一线。
此事,慢慢将俩人的距离拉近。使得乔峰爱上阿朱,成为一种可能。
我时常想,如果乔峰一直是丐帮帮主,那么他,一直会是独身的。独身的可能,一是他地位使然,二是他性格使然。
马夫人康敏,自负美貌。在洛阳花会上,因为乔峰没有看她一眼,而不惜设下毒计,以乔峰身世掀翻乔峰,让乔峰从云端跌落至污泥。她临死前,乔峰去追问前因后果,终知这一切的灾难竟然在于自己对她的漠视。当时,乔峰告诉康敏:我从小不喜欢跟女人一起玩,年长之后,更没有功夫看女人了,又不是单单地不看你。比你再美貌百倍的女子,我起初也没去留意,到得后来,可又太迟了……
从小不喜欢跟女人一起玩儿,说的是性格的缘故。年长之后没有工夫看女人,是丐帮帮主之位之故。
爱情是什么?有时候爱情就是一种闲愁。它柔软,纤细,轻飘,丝丝缕缕地像三月的藤蔓,最能缠住的是那些敏感而温柔的心。
乔峰是乔峰的时候,是丐帮帮主的时候,坚硬完整得像一块生铁。没有破绽,没有缝隙。他那会儿,把自己当工具使着,为国为民,为天下苍生,为丐帮,杀敌除妖,锄强扶弱,惩暴安民,心里只放了天地和日月。这样辽阔和坚硬的男人,是神。
身世之谜,弑父弑母弑师之罪,把乔峰的一切社会关系和社会认知破碎得淋漓尽致。这个天神一样的男子被命运的箭镞射得千疮百孔,跌跌撞撞地走下神坛,天地之大,偏偏忽然就没有了他的立锥之地。
王家卫说,人的一生是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的过程。这时候的乔峰,他的目光,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身上。亦终于能够接收到所有投射到他身上的各种情感。包括爱情。
这对于阿朱来讲,不知道该算是幸福还是悲伤。从爱情这方面来讲,应该是幸福的。因为你爱的人,亦爱上了你。从命运来看,如果乔峰仍然是以往的乔峰,没有回应,不知回应,那阿朱只不过会有爱而不得的忧伤,而不会殒命青石桥。
还是继续看他二人感情的过程吧。那一段总是悲和喜同时抵达的日子。
乔峰拎着阿朱扮的止清出了少林寺,本意是要拷问止清,结果发现这“止清”竟然是慕容家的阿朱。又惊讶又歉疚。他本来对慕容复神交已久,爱屋及乌,加上阿朱受伤实在因为他,于是,他决定要治好阿朱。
可惜阿朱伤得太重,全赖他的真气续命。而阿朱也明白到这一点。于是,在那个叫许家集的镇子,一个垂死的姑娘和一个落难的英雄之间,因为彼此心里的悲伤和痛苦,两个人都除下本身的枷锁限制,缓缓向得对方开启心门。
因为有过这样一个互相靠近互相支持的夜晚,即使他们俩之间不产生爱情,那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会是与众不同的。
在那个晚上,乔峰为了哄这个随时会死去的姑娘,给她讲了故事。讲了他自己7岁时杀人的故事。而这个故事,其实是他自己对他性格特征的厘清和回望,是他对他自己身世的分析和思考,是这个最坚硬的男人最柔软的心思,最害怕面对的事实。他害怕自己是契丹人。这个神威凛然的男人,在一个完全不需要防备的姑娘面前,终于彻底说出自己心里的担心——阿朱,倘若我真是契丹人,你还受不受我看顾?他这句话,哪里只是问阿朱,他是问他所有的兄弟,朋友,属下:假如我真是契丹人,你们还当我是兄弟朋友亲人么!
许家集的这个夜晚,乔峰第一次显示出他的软弱。而唯一知道他软弱的女子,注定将和他一生的命运连接在一起。
接着,便是聚贤庄大战。
当乔峰意外得知薛神医大撒英雄帖对付自己时,傲心顿起,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要带阿朱去闯聚贤庄的龙潭虎穴。他心意决定后,便毫无挂碍地睡着了。阿朱在黯淡的灯光下凝望着乔峰的脸,这个熟睡中的男子咬着牙齿,面颊两旁的肌肉凸出来。这个男子在熟睡中仍然保有的紧张和戒备唤起了阿朱的怜悯和心疼。她或许,想伸出手去,轻轻捂在这个男子的脸上,把他的紧张和戒备捂软。这个想法,不仅仅是此时此刻,或许,是一生一世。
此一役,与其说是为阿朱治病而战,毋宁说这是乔峰与他前31年的所有关系的总和的决战。从此后,乔峰便从身世的束缚当中摆脱出来,自己是契丹人还是汉人的纠结不再成为他的软肋。而他唯一的软肋,便是阿朱。
聚贤庄大战,是一场绝情之战,也是一场深情之战。
虽万千人吾往矣。这是金庸先生给乔峰聚贤庄大战的回目。再没有任何一句话超过这句话的贴切了。乔峰那种撼天震地的勇敢和无畏像瀑布一样奔泻下来,连天地间的日月星辰也会黯然。聚贤庄那些所谓的英雄们,在乔峰面前,状如跳梁小丑。这个在武林中威名赫赫的男子,这个被命运逼仄的英雄,即使被逼站在悬崖末路,也来得明白,去得从容。喝酒断义,临阵托孤,以一套“太祖长拳”,巧妙回敬少林玄难玄寂及武林众人的诘问,直打得众人失去耐心和理智,群起而攻之。混乱中,竟然有人卑鄙想到以阿朱牵制乔峰,六七个人都朝着奄奄一息的阿朱撲去。乔峰左臂抱起阿朱,以圆盾护住她,告诉阿朱:他们决不容你活了,咱们死在一起便是。
他们俩,尚未心意相通,却先共了患难,先许了誓言。这一来路崎岖的爱情啊!
当日杏子林中,他是一个人孤独面对丐帮的反叛和驱逐。聚贤庄上,他仍是一个人面对天下武林的围攻讨伐,但是,却不孤独了。他有了阿朱的担心和关心。
阿朱在聚贤庄,两次叫乔峰逃走,一次出声警示乔峰。第一次,是他们刚到聚贤庄,当阿朱得知如此阵仗全是为歼乔峰而设,她虽然害怕,却叫乔峰赶紧逃走。第二次,激战中乔峰被谭公偷袭,阿朱赶紧出声警示,差点被谭婆击毙。第三次,众人以她要挟乔峰,她再次要乔峰不要管她自己逃走。
聚贤庄,死神面前,乔峰和阿朱以义写下深情。此深情,无关乎爱,却是爱的缘起。
聚贤庄之后,是雁门关。
雁门关,是阿朱对乔峰表露心迹的地方。
雁门关外,乔峰心中积郁难发,一掌连一掌地劈在山壁上。武林中对他忽然而起的敌意全因为他的身世,而偏偏他一点也查不到身世之谜。他像被困入笼中的猛虎狮子,像无头的苍蝇,暴躁而无奈。
那是他最癫狂的时候。
这时,一个清脆的女子的声音说:“乔大爷,你再打下去,这座山峰也要给你击倒了。”
乔峰惊了,回头一看,原来是阿朱!
书中是这样写的——
只见山坡旁一株花树之下,一个少女倚树而立,身穿淡红衫子,嘴角边带着微笑,正是阿朱。
这一幅美人图,令我想起一句诗:人面桃花相映红。这一幅图画,其实有两个暗示,一是暗示了阿朱和乔峰之恋的结局,二是暗示了阿朱的命运结局。
阿朱终于见到等待五天五夜的救命恩人乔峰,又委屈又欢喜,竟然忘情扑到乔峰怀中哭泣,宣泄这五天五夜无望而焦灼的等待。等她情绪平复,发现自己的忘情,立即不好意思,躲到花树后面去。而乔峰,竟然对阿朱的小女儿情态所表露的意思全然无解,居然问她:
“阿朱,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尽管跟我说好了。咱俩是患难之交,同生共死过来的,还能有什么顾忌?”
他把一切人都当成江湖兄弟。
他以为阿朱病未好全,伸手去搭阿朱的脉搏。而已经对乔峰生出爱意的阿朱,当他的手指碰到她的手腕,竟然引得阿朱全身一震。这一震,源自杏子林中的那一点对英雄蒙冤的正义恻然,亦是许家集那一晚的陪伴和相惜,更是聚贤庄同生共死的相携。同情,怜惜,景仰,追慕,一个女子爱上一个男子的要素,差不多够了。于是,当接下来乔峰发出“我不知道该当向谁报仇,也不知向谁报恩,不知自己是汉人,还是胡人,不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到底是对是错。乔峰啊乔峰,你当真枉自为人了”这样的悲声时,阿朱会不自觉就伸出手去握乔峰的手掌安慰他。这大概是由仰慕开始的爱的特征吧,仰慕的那一方是带有自我牺牲的潜意识的,会情不自禁地就为仰慕的对象承担责任和压力。刚刚还为自己的爱而羞涩的阿朱,一见得乔峰痛苦,立即便抛弃了自己的小情绪,自然地就以母性和女性的温柔去接住他正在坠落的痛苦。
接着,是阿朱绘声绘色讲从聚贤庄逃出的过程,也就是在这里,乔峰忽然对阿朱起疑,认为是阿朱乔装他去杀了他养父母及师父。此处,大略也可以算得一个伏笔,是乔峰之后在小镜湖犯下痛悔终身的大错的伏笔。英雄终究亦是凡人,神思不定之下他竟然忘记最明显的一点,以阿朱的功夫,如何杀得了少林寺玄字辈的高僧。
阿朱被他逼迫,差点落入深谷,可是,就是面对乔峰如此不经大脑的怀疑,阿朱亦不会与乔峰生分,反而借机对乔峰说出心底最柔软的心思:乔大爷,不管你对我怎样,我这一生一世,永远不会怪你的。
只是面对这样的表白,乔峰仍然是没有去到心里的。他或许以为,这不过是被救者结草衔环的报恩而已。
接下来的一件事,于乔峰不可谓不重大。他不仅从此事中确认自己的契丹人身份,而且解开一个困扰他的重大心结——他不再以大宋人为荣,也不以契丹人为辱。
雁门关前,乔峰和阿朱亲眼见到二十余骑宋朝官兵“打草谷”,侮辱契丹女子,残忍杀害婴儿和老人。一个契丹老人被杀前发出的悲凉的狼嚎之声使乔峰忆起他在聚贤庄前遭群雄围攻也发出过这样的悲抑之声,这模糊的亲近之意令乔峰出手杀了宋的官兵,救下契丹人。
这件雁门关外的意外事件,只为了说明一个道理而来,那就是:没有好的或者坏的民族,只有好人或者坏人。宋人之所以憎恨契丹人,无非是因为契丹人凶恶残暴,虐害汉人。而今乔峰亲眼见得宋人的残忍暴虐不输于契丹人,以他的心力智慧,虽有难受,却不再受困。
阿朱此时,对乔峰有第二次表白:乔大爷,你别把这种事放在心上。阿朱的性命是你救的,你是汉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对我全无分别。
对于阿朱的这次表白,乔峰仍然没有感觉,他以为这只是阿朱对他的可怜。
一直到阿朱与他千里同行,赴卫辉,找徐长老,遇谭公谭婆赵钱孙,赴泰安找单家,到天台山找智光大师。一路的奔波,一路的受挫,一路被人抢先杀掉可以问出乔峰身世及带头大哥确切身份的知情人。在事情陷入万般黯淡无望的困境及智光大师临死写下的四句偈语前,阿朱第三次表达自己的情感,希望和乔峰到雁门关外过打猎放牧的世外生活时,乔峰终于回应了阿朱的情感。
天台山。当乔峰成为萧峰。那应该是乔峰最软弱的时刻。却亦是他最心意荡漾的时刻。千里奔波,他第一次和一个女子这么近距离地朝夕相对,而这个女子的轻嗔薄怒、软语安慰、巧笑嫣然已经使他生出欢喜心,依赖感,他已经不舍得离开这个女子。当时,他有连番三问确认阿朱的感情。
第一问,他问阿朱:我在塞外,你来瞧我不瞧?第二问,他问阿朱:阿朱,你对我这么好,不以我是契丹贱种而厌弃我么?第三问,他问阿朱:阿朱,你以后跟着我骑马打猎,牧牛放羊,是永不后悔的了?
阿朱的回答,一次比一次更加坚定。这个聪明的女子,知道乔峰此时最需要的就是坚决的支持和坚定的陪伴了。
再看乔峰的情状,便知阿朱對这个男子的判断有多么准确。她在乔峰最孤单最软弱最茫然的时候给了乔峰最坚定最坚决最真挚的爱。
他向阿朱问出第一问得到肯定的回应后,他主动伸出手去握住了阿朱的手。
第二问后,大喜过望的他竟然抓住阿朱的腰,将她身子抛上半空,待她跌了下来,然后轻轻接住,放在地下。他当真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便是表达欢悦和爱怜,也和平常男人不一样。
第三问后,乔峰已经迅速从爱情里汲取了力量、尊严和信心,他大声道:萧某得有今日,别说要我重当丐帮帮主,就是叫我做大宁皇帝,我也不干。其实当时他们俩在天台山的山道上,四周并无多人,他其实无需大声说话。但是他等有时机说这句话一定等很久了。必须说出这一句话方平得了他心中的郁愤啊!他三十一年人生里的最好时光,都给了丐帮。他的一切荣耀、威严、地位、声誉、武功、成就全在丐帮里得来,丐帮帮主,是这一切荣耀的桂冠。在他心里,在武林人心里,丐帮就是他,他就是丐帮。而丐帮作为武林中的名门正派,帮主之位其实代表了中原武林對一个人人品武功的高度认可。乔峰此时,因为有了爱情,而这两个人之间的爱情产生的力量,竟然可以让他抛弃掉自杏子林后就一直隐隐渴望的重获中原武林正道认可的希望。爱给予他的力量和尊严,让他可以视那些为烟云。
萧峰哈哈大笑,说道:“是了!从今而后,萧某不再是孤孤单单、给人轻蔑鄙视的胡虏贱种,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人……有一个人……”一时不知如何说才是。
阿朱接口道:“有一个人敬重你、钦佩你、感激你、愿意永永远远、生生世世、陪在你身边,和你一同抵受患难屈辱、艰险困苦。”说得诚挚无比。
萧峰纵声长笑,四周山谷呜响,他想到阿朱说‘一同抵受患难屈辱、艰险困苦,她明知前途满是荆棘,却也甘受无悔,心中感激,虽满脸笑容,腮边却滚下了两行泪水。
爱情对于乔峰和阿朱的意义,是这两个孤零零的人儿,从此再也不孤单了。那个孑然傲立于天地间的英雄有了温柔陪伴的人,那个玲珑剔透处处操心筹谋的姑娘有了栖息的肩头。
天台山之后,便是河南信阳。便是马夫人康敏所住之地。
在书中,作者有一句写他二人互通心曲后的美好。只有一句。
“两人自从在天台山上互通心曲,两情缱绻,一路上按辔徐行,看出来风光骀荡,尽是醉人之意。”
江南天台山到河南信阳,千里迢迢。千里也有尽头,真希望他们俩就这样走着,永远走不到信阳。
会过马夫人后,他们还有最后的温馨一幕。
在信阳客店,阿朱和乔峰饮酒时谈到六脉神剑。乔峰对慕容博的论谈非常心仪,连喝了两碗酒表达知己之意,还遗憾慕容博逝世不能见一面。这时候,阿朱说:“慕容老爷在世之日,向来不见外客,但你当然又作别论。”乔峰听得阿朱此言,抬头对她报以一笑。这一笑,是回应阿朱说的“又作别论”四个字的。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忽然温柔起来,简直比一壶老酒还醉人。阿朱对上乔峰的目光,都不敢长时间的对视,而低下了头。那一句写他们俩两情缱绻的句子,此处即是回证。
乔峰极不易动情,动情后却用情极专极深。可惜他尚来不及对阿朱展开他的深情,阿朱便离他而去。他这一腔深情,被硬生生地折回,像一支极速射出的箭未及靶心便被中途截落。他此生今后的时间,关于爱的心境,都在这不甘、懊悔与追想的阴影笼罩中。
真想跳过河南信阳那一节。跳过那个看起来冰清玉洁却令人可怕厌憎的马夫人。
但是马夫人不过是阿朱和乔峰人生路上必经的一个陷阱。命运之神早早就把这个陷阱铺设好,只等他俩走拢,掉进去而已。从阿朱这里讲,马夫人是她承接自她父亲的冤孽;从乔峰这里讲,马夫人是他无意种下的恶果。悲剧来自于人物本身,亦即宿命。
杏子林,聚贤庄,雁门关,天台山,小镜湖,这每一个地名,于乔峰,都有重大的意义。杏子林被逐,聚贤庄绝义,雁门关情起,天台山盟誓,小镜湖死别。他在成为乔帮主之前之后,大概也有许多地方令他记忆深刻。可是再深刻,那也只有他一个人的孤影。从杏子林起,每一个地方,都有了阿朱的身影。而因为有了阿朱,这每一个地方都成为他心上与众不同之处。但是他最不愿意回忆的,最不愿意想起的,唯有小镜湖。
小镜湖,碧水如玉,波平如镜。好讽刺的一个地名。在这个地方,一代英雄乔峰的心湖被搅得天翻地覆。阿朱,这个从来不知道自己父母身世的姑娘,待知道之日,却是她永殇之日。她一日之中,父母爱人妹妹都在了身边,却又在一日之中,全部失去他们。
初入小镜湖,他们是一双并行并立的璧人。不论是在青石桥上甩朱丹臣还是在小镜湖和段正淳并行,乔峰都是一手托在阿朱腰间,以内力带着她一起并行。这样的顾惜,放在乔峰身上,实在令人感慨。这个男子的温柔情感好像一下开了闸门,遇到阿朱之后便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小镜湖的农家屋里,他告诉阿朱:我要照料陪伴你一辈子。当阿朱伏在他怀里的时候,他心里是温暖平静的八个字:得妻如此,复有何憾。只是过得一夜,乔峰出小镜湖,就只有冷月下自己凄凉孤单的身影相伴了。那些他说过还来不及实现的话,那些她说过也来不及实现的话,有时深情有时俏皮有时正经有时胡闹的话,塞外牧牛放羊的话,从此都成了一个“空”字。
深深爱过的人,失去爱人后,才会知道,这世界的孤单寂寞。
青石桥上,当他知道他打中的是阿朱后四肢百骸无力的一跪;阿朱死后,雷声暴雨中他狂奔嘶号的几个时辰;跟着阿紫,追逐段正淳时候的三个自问“却又如何”,这些,都道出他生无可恋的荒芜。命运只拿掉了他的一根肋骨,这一根肋骨却抽掉了他全部的精神和生气。
深深相爱的人,彼此便是世界的全部。
阿朱死的时候,他方才体回到阿朱对自己的深情实在出于自己的想象之外。而他自己对阿朱的深情,也是出于他自己的想象之外。从此,星光下看见秦红棉辛苦跟踪守候段正淳,他会激动想到“情之累人,一至于斯”,而由秦红棉想到阿朱而心里酸楚;雪地里,闻得说话声调和阿朱相似的阿紫的声音,他会心头大震,泪眼模糊中对着阿紫唤出阿朱的名字;少室山上,接连三招“亢龙有悔”救下阿紫亦难以平复心中错杀阿朱的追悔;西夏皇宫中听到宫女问众人的三个问题念及阿朱而避走众人的伤心欲绝;雁门关外的花树下,回忆阿朱情致殷殷的话语,令他热泪盈眶,这一切时间带不走的深情全在那一句话里了: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国,千秋万载,就只一个阿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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