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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一季花落一生

时间:2023/11/9 作者: 岁月 热度: 17385
曼娘

  一粒种子的萌芽

  那时的母亲多么年轻呀!容颜娇好,肌肤丰润,走起路来浑身都飘溢着阳光的味道。父亲用家乡的语言称赞那时的母亲——有着百灵鸟的动人嗓音,有着白母鹿的优美身姿,有着圆月亮的皎洁面容。那年那月那天,父亲把一粒种子种在了就是这般的母亲体内,从此,我就与体态健硕的母亲相依相生了。

  我与母亲的相遇一定是有宿命的。我不知道当初父亲播下种子的时候,母亲的土地是不是愿意接受种子的到来。不管怎么样,年轻肥沃的母亲还是把这枚种子滋润得晶莹剔透、健康硬朗,可是,等到瓜熟蒂落时,我却不愿意看到外面的世界。我与医护人员拼命地抗争着,固守我在母亲身体里打造出来的王国。当父亲沉痛地向医护人员宣布“保大人”的时候,我才幡然醒悟,迅速从母体中脱落。难产,让母亲经受了初为人母的巨大痛苦,直至我剖腹产下我的女儿后,我更是无法原谅自己当初的行为,居然初来人世就与母亲作难。母亲却不觉得,她说做母亲哪能那般容易。说得轻描淡写,就像天边随时会飘走的云。

  母亲的血管里流淌著高贵的满汉血液,她响应“上山下乡”的号召走进托扎敏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会在那个蒙古人和鄂伦春人杂居的小镇里安家定居、生儿育女。母亲一生高傲,父亲像仰望蓝天飞翔的白天鹅一样仰望着聪慧的母亲,尽管父亲事事都让着母亲,我依然觉得母亲的内心是悲苦无助的。父亲跟大多数蒙古男人一样,身材短小,智力平平,没有高超的驭马术,也没有猎手的矫健敏捷,但父亲是穿军装的人,是部队的官员,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军装无疑会打败蒙古袍。除了那身军装,没有什么可以俘获住母亲的眼睛和心了,是军装给了父亲开垦母亲的权力。等到我和弟弟们相继出生后,父亲脱下军装回到托扎敏,母亲就开始被失望折磨着,直至今日。

  似乎家中所有的一切都是母亲在做主,父亲只是负责握着酒囊喝酒。从屋里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到屋外的走亲访友拉关系,从养孩子、养鸡鸭鹅狗猪,到盖房子和上班赚票子,父亲哪一样都不去过问,忙得母亲走路都在跑。

  托扎敏的春天总是来得很迟很缓慢,当母亲把种子埋进土地的时候,土地还带着冰霜的气息,只有午后短暂的阳光才会让冰冷的土地升腾起一绺绺温暖的气流。刚下班回来的母亲蹲站在土地中间,一边点着菜籽一边念叨着“不要再冷了,再冷就长不出青菜了”。整个夏季,母亲都是欢快的,她在土地、单位和家之间忙碌着,她一路小跑着上下班,进了家门担起水桶就跑去土地,为长在那里的青菜施肥、浇水,直到深蓝色的夜空挂满星星,母亲才会离开土地。看着小小的菜籽发芽、爬藤、开花,母亲的笑意愈发浓了,她甚至不会因为我们的淘气而怪罪责骂我们。

  一个清爽的黄昏,土地上的青菜已经结出了果实,难得空闲下来的母亲看着土地,我看着母亲,血红夕阳下的母亲看上去柔和而俊美,我呆呆地盯着母亲问“为什么那么小的菜籽会长出果实来?”母亲笑中含嗔地说“傻丫头的脑子里总是胡思乱想”。母亲没有告诉我种子是希望,是希望就会在汗水辛劳中破土发芽,开花结果。

  果实还青着的时候,秋天就来了。排着队的鸿雁飞越渐枯的草原和渐黄的森林开始向南迁徙,晚开的山花还没有来得及舒展开妩媚的身姿就凋零了。母亲把土豆、胡萝卜从地里刨出,再移到室内的地窖里存起来,那是一家人冬天的口粮;把长短粗细如手指头的茄子摘下,给父亲蘸酱吃;把豆角用剪刀剪成丝晒干,把又涩又青的柿子摘下,用棉被包裹起来,捂得内红外青时炒菜待客。

  父亲很依赖母亲,他像个孩子般须臾离不开母亲的照顾。奔波忙碌的母亲也会有疲倦的时候,她多么希望自己能有个臂弯可以依靠,有个港湾可以休息,但父亲、儿女和生活丝毫不给母亲喘息的时间,她只能咬着牙、弓着背,独自拉着我们家这台沉重的勒勒车趟走岁月这条河。多年后,当我与一个男人共同组建了家庭以后,我才深刻地理解了母亲,作为女人,她一定一定很想很想自己能被一个男人宠成娃娃,退一步,至少可以与这个男人并肩拉车,然而,这个给她播种的男人却不愿意长大,他一直蜷缩着,把自己蜷缩成了她的娃娃,坐在车上,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去拉车。苦难的生活和父亲一起把母亲逼成了女汉子。

  我始终拿不准父亲拒绝长大的原因。母亲曾经是托扎敏少有的美丽才女,父亲费尽心思才让母亲在众多的追求者中发现了一身戎装的他,可是为什么父亲不懂得珍爱母亲呢?父亲一生寡言,除了喝酒吃茶唱歌,父亲没什么爱好,他也无意参与家中大事小情的决策。似乎家是母亲一个人的家,孩子也好,家务也好,都是母亲一个人的,他不过是个过客而已。甚至父亲临终时,也不愿留下什么嘱托,母亲问了几次“你怎么忍心丢下我一个人?跟孩子们交待交待吧”,父亲都不答言,直到最后时刻,他已呼吸困难,才断断续续地对我说“你妈爱玩,你要有空就带她出去看看”。只这一句话就让母亲泪流不止,她对我说“你爸终究还是惦念我的”。

  难道母亲等待的,仅仅就是父亲的这句话吗?

  父亲离世后,母亲寡居,她的日子依然紧张有序。冬天,她把自己安置在温暖的房间里,在向阳的书桌上画画、写字;春天一到,她就开始为播种准备着,她会忙过整个夏天、秋天,磨过了风霜雨雪,挪过了日月星辰,她把春天土地里的种子忙成了秋天藤蔓上的果实。没有了父亲的酒杯,母亲省去了很多煎炒烹炸的时间,她用父亲剩下的大把大把的光阴活出了自己的滋味。月光下,暖阳里,母亲居然端起了高脚杯,杯中摇曳着玛瑙红,它酡红了母亲的笑脸。母亲的笑脸上流淌着满足。

  母亲与父亲本就不是一路人,母亲诗情画意,父亲毫无浪漫;母亲心思缜密,父亲简单纯粹;母亲好胜要强,父亲胸无大志,如果不是那个特殊的年代,如果没有“上山下乡”,如果军装不能“当道”,笨拙的父亲根本无缘迎娶到聪慧的母亲,他的种子也无缘飘落进母亲肥沃的土地里。

  父亲一生不会种地,他只会扛着猎枪奔跑在托扎敏茂密的森林里,虽然他的枪法有点儿糟,极少会带着猎物回家,但母亲从来没计较过这些,她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土地上,而不是父亲的猎枪上。

  比起父亲,似乎母亲更会种地。她喜欢陪伴一粒种子成长为一枚果实。

  有一种守护叫茉莉

  刚入仲夏,双瓣茉莉花就开了。花序顶生,花色素净,花香清雅,你极欢喜地盯着她,须臾不愿离开的样子。

  你把这盆茉莉抱来的时候,孟春刚过,外面还飘着雪花,大片大片地落在你的身上。你全然不理会雪花带来的潮湿,只是紧紧地护着怀里的这盆花,生怕冻坏了她。我笑你的傻气,你却喃喃细语“只有她能配得你”。我便不笑了,认真地看着这盆茉莉。

  你来时,我正在N次读《廊桥遗梦》,这本书虽然印刷了很多版,但我只喜欢一九九五年的这版口袋书,我喜欢扉页的那句“为天下远游客”。可惜的是,这版书错别字太多,读起来费劲耗时,为此我还在书边用红红黑黑的笔写了很多字、划了很多线。每次读这本书,我都会幻想罗伯特·金凯的模样,我想象不出豹子一样的男人会是什么样的。就在这时,你来了。

  你就像一只豹子,一只从热带丛林深处走来的豹子,强健,优美,雄性,书中这样写的“个头并不大,略偏瘦,肚子平坦得像刀片,肩膀的肌肉很宽。不管年龄多大也不像那些肉汁吃得太多的当地人”。哦,一个外来人,一个肌肉线条流畅得像豹子一样的外来人。似乎说的就是你。

  茉莉花无疑是极香的花,“一卉能熏一室香”。花开时,虽無惊群之艳,其香却融合了玫瑰的甜、梅花的馨、兰花的幽、玉兰的清、百合的雅,难怪宋代诗人江奎曾赞“他年我若修花史,列做人间第一香”。

  我很奇怪自己能从你的身上闻到土地的味道,土地上有河流在流淌,有鲜花在盛开,有动物在奔跑,还有篝火在燃烧,我仿佛回到儿时的家园,在那条清爽洁净的吉文河边,守护母亲交给我的火种,我把火种养旺养亮,也在火种燃烧的气息中老旧了容颜。

  你盯着花开的茉莉,对我说你怎么能不晓得,我是把你放在心尖尖上的,如此地挂念。人呀,为什么会有爱呢?爱不是个好东西。我的胃纠绞到一起,像被一只手撕拽着、揉搓着。透过你满脸的疲惫,我看到你孤寂的灵魂和全心全意的爱情。疼着的心一再跌落,跌落,跌落。我真怕呀!怕这颗跌落的心再也回不到自己的体内。

  你是一只豹子,一只热带丛林里的豹子。而我,只是草原上流淌的河流。河流能为一路奔来的豹子洗去尘埃,带来清爽,而豹子永远也带不走河流。

  茉莉花香非常奇妙,她包含着不可思议又恰到好处的果香、草香、药香,是所有花香中最丰富多彩最耐人寻味的。她因清香四溢而成为制作香精的原料,花瓣提取出来的高贵的茉莉油,身价堪比黄金。茉莉花茶更以其独特的味道成为茶系一支。

  那天,你电话里说要来喝茉莉花茶,我便提壶烧水。水凉了又沸,沸了又凉,你依然没来。守着一个人的茶碗,我为自己泡茶。我喝老了茶,茶泡老了水,房门始终没有敲响。我知道你为了保留住草原河流的安静,一直在痛苦地努力着,努力放弃对河流清爽的眷恋,努力让自己依然像一只豹子一样能回到属于自己的丛林中去。我懂得你的努力你的苦,所以我永远不会告诉你我也是多么多么地想你,纵然想你想到哭,我也不会去找你。

  茉莉的可贵之处在于,她的根、叶、花都可药用,多种药书表明,茉莉根对中枢神经系统有抑制作用,像爱情一样吧?!如蛊毒一般。难怪很多国家将她视为爱情之花。

  你执意把这盆茉莉留给我,借花的名义实现对我的守护。茉莉,莫离。爱情的永远祭奠。纵然身已走,心仍在,那段清爽可人的温情,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恋,即便肉身消散,生命走过的痕迹依然会在时空回荡。亦如茶与水,任谁万般也分不开。

  有轻风吹过,茉莉花的香气随之飘来,像一个顽皮的小娃娃,迎面跑来撞个满怀,又“倏”的一下子跑了过去,了无踪迹。那花香,虽然急促,却在房间里飘荡着,久久不散。

  红瑞木的等待

  黑龙江的冬季是不缺雪的,但那天的雪下得格外大,细细碎碎、密密匝匝的,分外好看。我便去小游园看雪。

  小游园已全然不是春夏秋那三季的模样,褪去了昔日的热闹繁华,只留下满目的清冷与荒凉,我却不由地快乐起来,想这一季的小游园准是专门空下来等我的。

  那些红彤彤宛如珊瑚般的枝条如此突兀地立在皑皑白雪中,一大片一大片地,极为艳丽,炫痛了我的眼。你说这是红瑞木。我不依,说如此红艳的枝条应该叫红柳才合适,这么柔软的茎,这么灿烂的枝桠,多像婀娜的女人,妹妹是红柳,顺风顺水又顺口。你便朗声大笑。笑声在我的头顶回荡,震落了枝条上的雪。

  红瑞木是一种很奇怪的落叶灌木,老干暗红色,枝桠血红色,是少有的观茎型植物。初春开始,随着绿叶的抽芽长大,枝干的红艳也逐渐老旧,直至暗红、红褐、褐色,他是把红艳给了叶子。等到了晚秋,百花落尽之时,枝干更是用尽了自己的全部红艳去感染着叶子的色彩变化。初冬时节,随着一枚枚鲜红秋叶的飘零落幕,枝干才又恢复成艳丽的红彤彤。

  你说你从梦中惊醒是因为梦到了我的离开,此时的你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努力张着细小的眼睛盯着我,生怕一松手一眨眼就会回到梦中去。你皱着眉嘟着嘴,满脸都是委屈和忧伤。我一下子想起了红瑞木的枝干。那些红艳的枝干自从遇到绿叶后,便沦陷了自己的全部心力,他拼尽全力把自己的血色给予了叶,可是怎会料到,秋叶褪尽青涩染满红霜时,也到了他们分离的时候。悲伤的枝干,褐色的枝干,曾经红珊瑚般的枝干,忍痛送别了一枚又一枚鲜红的秋叶,凋零的秋叶,曾经青翠欲滴的秋叶。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悲伤的枝干是否知道秋叶凋零的秘密?如此深情的爱,如此放纵的深情,带着彼此最深处的体香飘落,倘若不说,可懂?

  那是一座远离城市的草房,向阳,窗子很亮,院子宽阔,门前碧水垂柳,房后稻谷幽香,可爱的各种动物们在远远近近间追逐打闹着。因为我想在树下喝茶,你便决定在此安居。我放下茶碗,假寐不去看你,你急巴巴地赶走吵吵闹闹的动物们,而后又静静地回坐在我的身旁。我们每次这样设想的时候,我的胃都会被扯拽得生疼。

  我告诉自己不许哭。

  我多么想给你一个陪伴的承诺啊,在那座远离城市的向阳的草房里与你共度春秋,我为你煮饭洗衣,你为我对镜贴花黄。可是,可是,可是,再鲜红的秋叶也要凋落成泥,枝干把全部血色给了她,她必须还回枝干最初的模样。

  这不仅仅是报答,更是责任。

  自从梦见我离开后,你开始害怕夜晚的来临,你害怕一个不小心的转身就会耗尽一生的思念。你试图用我的名字温暖被凉意浸透的旧梦,可是那些镌刻在你记忆中的美好过往,却被月圆月缺的夜晚碎成一地的落寞。于是知道,醇厚迷人的不仅仅是烈酒,还有那些嵌入心底的记忆。

  红瑞木的果实洁白小巧,圆圆的,很是好看。想想吧,红的茎,绿的叶,白的果,该是何等的相得益彰。它的树皮、枝干、叶都可药用,有清热解毒、止血止痛、抑菌的作用,难怪它的花语是信仰、勤勉。

  只是万分心疼红珊瑚般的枝干。一次次地与血脉相通的秋叶诀别,一次次地滴血心伤,满树秋叶落尽之时,寒冷的冬天就来了,没有了叶的陪伴,只独留枝干去面对严冬里的冷风雪霜。它孤独地仰望天空,等待春天的到来。

  终于盼来了春暖河开。那枝头抽出来的绿叶哟,可是上年凋零的那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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