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习惯在黑夜里,抓住那只小熊。小熊是金黄色的,可爱的鼻子,微微憨笑的嘴巴,胖乎乎的身子,柔软可爱。抱在怀里,就像是她偎依怀里娇羞的样子。三年的时光,不短不长,时钟过于真实,他不能原谅。
墙壁上挂着蓝色的滑雪板,像两只细长的眼睛,每天每时每刻与他对峙。被白雪覆盖的羊草山,被一张张青春的脸占领,迂回曲折的滑道,风在耳边呼啸,雪粒在身后飞扬……
降落、左转、迂回、右转。滑雪服,手杖,飘起来的快感,驾驭的快乐。轰然巨响,亮光泯灭,冰凉的手指,雪一样洁白的病房。
这样的梦境使他愤怒,忧伤,无可奈何。他不能控制,大脑的中枢由不得他支配,就像他的下肢,箍在他身体里,却又不属于他。
除了三国杀,沉浸在血雨腥风的游戏杀戮中,余下的时间,就是这扇窗口,还有一架高倍望远镜,他的世界就是这样。
他每天坐在窗子后,看小区里来来往往的人,看太阳每天从东边的楼顶缓缓落到西面,通常这样的时间里,小区的人都形色匆匆。上班的,上学的,做小买卖的,各奔东西,只有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在清早或傍晚出来,胳膊底下夹着马扎聚堆儿唠嗑甩扑克喝茶水,慢悠悠地度着时光。
为了出行方便,他住在了一楼。一楼的窗子正对着小区的小广场。他每天做的事情就是看着他们,他几乎能辨出他这个方向楼口里所有楼层的面孔。比如,他这个C单元五楼,住着离异的带一个小女孩的女人,每个周末,必会有一个开奔驰的中年男人来到小区,那辆黑得发亮无比高贵的车子,就停在楼下,总是挡住他的半个窗户,影响他的视线。终于有一天,他嘶哑的喊声,让那个娇小的女人回过头来,在他连说带指挥下,女人让男子将那辆牛逼哄哄的车子开到另一处,男子再来便知趣地将车停在别处,他的窗口世界便又变得丰富多彩起来。为此,他每次望向窗口的时候,自然对这个知礼的女人多了一分关注。多数时候,总是见女人带着孩子进进出出,每天早上送孩子去小区对面的幼儿园,下午再去接回来。有时,一个人在小广场上散步,或是跑到树荫下打电话。他知道,女人是落寞的,只有中年男人来的时候,女人脸上的笑容最多。
最近,他的望远镜里,常常闯入一个穿月牙白连衣裙的女孩。女孩总是步履匆匆,走路并不抬头,两条胳膊甩啊甩的,就把大把的时间甩到后面去了。有时,看见她拿着一本书,一边喝酸奶一边翻看;有时,看见她一阵风跑出去,片刻,捧着几盆小花或是几条小鱼回来;有时,她和另外一个穿红裙短发姑娘,提着果蔬袋子嬉笑着上楼。女孩看上去热爱生活,不缺少温暖,他心里犹自可怜起自己来,为什么?所有人都比他过得好!这真可恶!他撇开望远镜,拿起螺丝刀,使劲往下戳去,下肢像被虐待的孤儿,只是这孤儿不会叫不会哭,没有一丝痛感。
二
方珊,方珊,门外大叫,门铃声像被挤破了的蛋液,沿着门缝流进来。
来了。来了。她趿拉上拖鞋,疲惫不堪地从卧室走出来。头没梳脸没洗,这样子很可怕吧,她这样想着,却并没有做出伸手去捋捋头发,抻平衣服的动作。
哎呀,方珊,你怎么造成黄脸婆啦,我没走错屋吧,感谢真主,让我还认得出来你。穿着一身大红连衣裙的娟子,一边掀起裙裾扇着风,一边夸大惊讶的表情。
切,你这一大早的跑来,但愿真主让你报告给我的是好事儿喜事儿,本宫不想听你的恋爱经狗血剧,不讲职业道德赚取本宫眼泪同情,回过头来还重色轻友。
她毫不客气,蹦出来的话稀里哗啦像打碎的盘子不但冒着火星子还满地沾着炮响儿。
哎呦,我的妞,惹你一回就当百回了,是不是一朝被蛇咬啊,反正我不是蛇,就是王明他老惹我。
惹你你就出卖朋友,现在王明还跟我这叫号儿呢,微博上指桑骂槐地说我,我真是贱!非得趟你们俩这浑水,最后还是你俩好,我这是自找的老鼠进风箱。
得了得了,别再嚼那陈谷子烂芝麻儿的了,一会整急眼喽咱俩又得仨月不说话,那我可上哪儿蹭饭去。掐指一算,得不偿失啊!要我说啊,咱俩就是一块跟五毛的关系,谁也离不开谁哈。
娟子贱呲呲地凑过来,“叭”地亲了方珊脸颊一口。这丫头嘴贫,甭说方珊拿她没辙,就是她们商场那个终日不苟言笑的据说有冷面杀手之称的经理对她也是无计可施。娟子跳着脚,并不穿拖鞋,转到茶几跟前,摸起果盘里的一只苹果,裙子上蹭吧两下张嘴就开咬。
德行,也不洗洗,拿来,我给你冲冲去,啥好衣服都让你穿白瞎了!
方珊夺下苹果,端着果盘进了厨房。
哎,说实话,我是穿不出你那月牙白来,一天一洗两天一换还不得烦死。娟子把身体放倒在沙发上,摸出一个小圆镜,照着自己的妆容。
说!昨晚不接电话干啥去了?一宿没睡吧?喝酒了,遇到烦心事儿了?
娟子把头探进厨房拉门,身子靠在门外。
你小孩子家家,别老打听大人事儿,酒喝了,人也打了,今儿就等着公安来抓我呢。
方珊把水龙头拧到最大,几只苹果在水花飞溅中痛苦而又被動地洗着凉水澡。
又跟李久闹别扭了吧?要我说,你就是吃一百颗豆,也不闻膻星那伙儿的,就他那样,早晚得给你拖累死。
娟子嘴里嚼着苹果,说话呜呜噜噜,却还是一锅炒豆,噼里啪啦。
啊!他们家老老小小你都得管着,这还不算,就他,跟那儿还成天地找你点小别扭,监视你!一个大男人心眼儿那叫一个小!我了个去,你可真能委屈自己,我替你着急啊我。咱图啥啊!要我说,就该手起刀落,一拍两散,你今天要是狠不下来个心,明天就是农夫和蛇的下场啊妞。
她知道,娟子绝对是为她好,然而,昨晚的秘密,她预备烂在肚子里。这个真的很残酷,很纠结,很自虐,也很无奈,一切超出了她的控制。本来她以为能控制的很好,结果是,她失败了,就这么简单。明明她是在调了白粉刷墙却又不知怎么刷出来的是变了令人作呕的黑色,哪里不对了,真的是哪里不对了?直到现在,方珊也没把这件事情捋好摆清。
三
他转动轮子,换了个方向,望远镜朝向那扇熟悉的三楼窗口,女孩端着双臂,站在窗口眺望远处的群山,那是A市最大的青山湖公园,就在他们这个滨湖小区对面。
调了焦距,对准女孩的脸。女孩瓜子脸清秀,黑发瀑布样泄在肩头,秋水般的大眼睛,高挺的鼻子,只不过嘴巴看上去,小了一些。正在他望得出神时,一个胖胖的男人出现在窗口,从背后拥住女孩,两个人笑着从窗口消失。
胖男人是恋人?是情人?还是……他的望远镜开始无边无际起来,只是,窗子被拉上了紫色的飞着蝴蝶的纱帘,他无法再探其究竟。便垂头丧气起来。
夕阳一寸寸在楼体铺开,极其温柔触摸那些光滑的墙面。他吃着抹了草莓酱的黑面包片,又举起了望远镜。只有在打三国杀和端起望远镜,他的心才会安定下来,就像突然请来了一束强光,将那些噬咬他的可怕的蛆虫驱离。
娇小的女人接孩子回来了,穿过广场的小草坪。孩子举着一只冰激凌,女人脸上洋溢着一个母亲幸福的笑容,夕阳打在母女身上,那么安静祥和。这样温暖的场景,让他一下子回忆起童年,妈妈也是这样拉着他的手,接送他,直到十二岁送入省少儿滑雪队。不不,没有没有,不不,过去的人已经死了,他使劲拍打下肢,轮椅发出阵阵呻吟。
他努力把脑子里的记忆清除出去,他的稻草就是这扇窗子,能让他心绪平静。胖男子又拥着女孩出来了,他的心鹿撞一样一阵狂喜,迅速调整了光圈,拉近了距离,胖瘦两个身影一点点在镜片后面清晰起来。
胖男约摸三十出头,前凸的肚皮险些将衣服撑破,脂肪似乎要喷涌而出,偏穿了件艳俗的红白条短袖衫,肥大的米色短裤,正搂着娇俏的女孩肩膀,眉飞色舞谈论着什么。小广场健身器材上散布着三五个老年人,两人沿着广场的甬道一路踱了过来,望远镜是人类的第三只眼睛,总是残忍又准确。胖男走路居然还是个内八字,运动鞋外侧的鞋帮已经扭曲变形,集体抗议向内发展,大有不忿之意。胖男的注意力集中在女孩那里,显然没有注意这些。这看上去并不算相配的一对,咋就撞出火花来了呢?他咧了一下嘴,自嘲地发出嗯的声音。
不知为什么?那个看起来笨笨憨憨的胖男子,他不喜欢,又说不出为什么,可能是嫉妒,亦或是酸酸的心情作怪。这让他想起羊草山,戴红色绒线帽的女孩。
七月的羊草山,满目苍翠,山脚下流淌着月亮河,他们的速滑队每年都要在此地休整,那时,天空是蓝的,每天都充满阳光。羊草山的白杨树,夜晚的月亮河,留下他们相拥的身影,他牵着她的手,以为就这样相伴过一生,然而,那个黑色的下午,毁了他的一切,那个说过一生一世都在一起的女孩,如今,成了另一边大洋彼岸的怜悯,他不需要。
四
今天的一条浇汁红鲤做得棒,李久很满意,不光他自己满意,管后厨的老爷子也满意,酒店今天的客人非同寻常,下菜单之前,餐饮部经理专门给他们开了会,一句话,必须做好不出差错,今晚这顿饭事关酒店未来,关乎他们后厨二十六名和前厅二十名工作人员的前途命运,也就是吃飯的饭碗。选什么料,上什么菜,后厨经理和赵老爷子亲自到厨房,特意与他们八位大师傅进行了细细的研究,要求每人做三道最拿手的,普通酒店做不出来的,原材料可选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既要别具一格又要鲜美可口外型美观,他知道,自己在这个厨师队伍里,资历最浅,虽说同是赵老爷子的门徒,平时这几个狗娘养却是没少挤兑他,好食材来了,他们挑剩下才给他,切墩的大姐,也并不把他放在眼里,总是先可着那几个师傅,他知道,他们瞧不起他,农村来的,在这五星级酒店与他们拿一样的薪水,他们心里不平衡。
他李久是农村娃儿,爹娘土里刨食供着他,为了早日就业挣钱补贴家用,他选择了鹤城应用技术学校,学习烹饪,毕业后应聘到这家酒店,从一个小洗碗工做起,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做上大师傅,才有资本在城里买套房子,才能享受城里人的生活。不到俩月,李久的勤快踏实引起了赵一手的注意,赵一手是鹤城厨师界老大,做过中华美食栏目的评委,是这家酒店的大厨师长。赵老爷子给了他出一把子力气的机会。原来,赵老爷子三十出头的小娇妻最爱吃鲜虾和鸭舌,每餐必不可少,食材要绝对新鲜的,打探到这一消息后,李久便每天清早四点多爬起来,小跑去两个地方,海鲜市场和鸭超市,买回最新鲜的大虾和鸭舌,再赶57路公交送到老爷子的绿荫小区,这一来一回就是两个小时,三年多,李久就是这样坚持不懈地运送鸭舌和大虾,感动了师傅,学到了几道北菜的绝活儿,加之他的创新和琢磨,笨三黄鸡炖榛蘑粉儿,水蜜桃锅包肉,酱香田鸡,三道北菜出神入化,占尽鲜、香、脆,美味绝伦。几次大型招待宴会下来,他站稳了脚跟。
滨湖小区C栋四楼,两室一厅,是他花一千五百元租下的,楼下就是方珊的小屋。有时,他会在自己的出租房里,喝上二两,看方珊细高挑的身子在月牙白的裙子包裹下,无比性感地在自己眼前飘啊飘,李久总会心神荡漾,忍不住要她,不管她的嗔怒和厌恶,他只想征服,身下的女孩是属于他的。
干了八年厨师,虽然接触的年轻漂亮的女服务员也不少,但都是有开头没结尾,那时候年轻,也没觉得怎么着,真正谈的朋友只有小美,自己爱她爱得死去活来,可还不是跟有房有车的大款跑了,自己这些年,几乎所有的经济都甩在她身上了,还是竹篮打水。
感谢上天,让方珊来到他面前,自己也没想到,方珊竟然很痛快地答应了,做了他的女朋友,这令他欣喜若狂。然而心底却还是惶恐的,像暗处蛰伏着一条不安的蛇,扭曲着身子时时蠕动出来,让他烦躁不安。
秋天总是出其不意,不待人从夏天的炎热中反应过来,凉意已袭来。他和方珊散步的小广场,花圃和绿地都已枯萎下去,两旁的树叶也在悄然泛黄,使人不免心生悲戚。
没事的时候,李久会站在阳台窗前看天空看太阳,尤其是晴朗的天气,那美丽的夕阳,总让人心潮澎拜。这个时候,他总是很想方珊,想跟她做爱。李久倒班,每周休息一天,这天李久像对待重大节日,盼着方珊回来,然而,方珊对这方面总不是很主动,非得他央求上老半天,有时还不得不用点小暴力,这种时候,那条蛇就会窜出来,噬咬他的心,就想,是不是方珊不喜欢自己,才故意这样,可是交往两年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方珊并不像小美挑剔自己的家庭,嫌弃父母没钱买房,买的首饰是便宜货,总总交恶。方珊说,她愿意过简单的生活,越简单越好,不累!
李久知道,方珊有个得肌肉萎缩症的弟弟,否则,她不会做两份工这么辛苦,但,他银行卡里的六位数,是攒了八年的血汗钱,是他结婚成家的保证。几十万的房子,这令人望而生畏的数字,掐折了多少人的腰啊!小美留给他的阵痛,已经让他做好断然拒绝的准备。然而,方珊从没向他开过口,李久银行里的六位数也就始终卧在那张小小的卡片里他只能权且在心里对方珊说对不起。
这是快收工的时间,方珊一定在摆弄她的账目呢,李久没读过多少书,但是很欢喜方珊读书,他总是跑到马路对面的那家新华书店去借,图书管理员在他几只红烧猪蹄的攻势下,破例为他办了一张借书卡,李久只管借来就是。楼下方珊那间小小的出租屋,倒有一半的地方用来放书,若不是租房日期签到月底,他早就让方珊退掉房子,搬到他的四楼,然后开始下步计划,选地点买房子,商量结婚大事了。
做好了凉拌西红柿,切了猪耳朵,做了酸辣汤,李久耐心地等着太阳落山,等着熟悉的高跟鞋声音在楼道里响起。
是的,他喜欢方珊读书,却不太喜欢方珊上网玩手机,这些个现代科技先进的通讯设备,简直是用来诱惑人的,虽然他偶尔也打个游戏捉个萌宠什么的,但却没来由的怕听见方珊那部粉红色的手机,催命似的滴滴声,还有那些个一闪一闪的图标,微信,微博,朋友圈儿,QQ,扫一扫儿,摇一摇儿,一样样的,李久统统不喜欢。他的手机存的都是方珊的照片,侍弄小花小鱼的,歪着脑袋看他炒菜的,举着他做的蛋卷冰淇淋开怀大笑的,两人拥着看夕阳的,尤其是这张看夕阳的,方珊的长发在他胖胖的宽肩膀上瀑布一样倾泄下来,他揽着她的细腰,月牙白的裙裾映衬着窗外血色的斜阳,两个人侧面的轮廓像精雕细琢刻印上去的,定格在时空的碎片中。李久还让徒弟把它做成了手机屏保,打开,就是他们相拥的照片。
这是方珊和他真实的生活,日子一天天过去,有什么好怀疑的呢,小鱼小虾在那里,满柜子的书在那里,方珊的体香在那里。可是,有时候,李久闭上眼,还会闪过小美,小美那张精致的施满粉黛画着浓妆漂亮的脸,然而,这张美脸却突然化作毒蛇,张着血盆大口扭着身子向他扑来。醒来,大汗淋漓,心绞痛就会犯,必得吃上几粒养心丸才行。现在,方珊犹如一轮满月,骄傲地停在他的窗口,给了他胆战心惊的光芒,如果小美是娇贵的芍药,有着炫目的颜色,方珊就是那朵清新的百合,散发着幽幽的香气,芍药随着花期而去,百合却清香余味千里,他必须抓住。
五
冷柜前永远是寒气逼人,长期站冷柜的,必然造就一颗如冰的心,任再大的火苗也点燃不了对这里一切的热情。
娟子,你的胖头来了,快分割入柜吧。
王姐庞大的身躯挪过来,相对应的是嘹亮的嗓门,两只长至肘部的黄色塑胶手套,捧着一只巨型的泡沫箱。
我靠,这些狗娘养的,又让您老人家去取了,他们有推车,干嘛不给咱送过来,咱是站柜台的,也不能天天去冷庫取货啊!
娟子气咻咻地,接过泡沫箱,一脚踹到冷柜旁,泡沫箱像弹起的跳跳球,撞到冷柜底部又跳回几步。
别发牢骚了,怎么着也得干,谁让咱是外来的呢,打工就这样,本地妹子都干轻巧、干净的食品柜、服装柜、果蔬柜,为嘛就咱站冷柜,咱不看这个,咱看的是钱,一家老小等着咱呢。
王姐边说,便挪动两条粗壮的腿,吃力地弯下腰去,几下把箱子上的胶带扯开,将满满的一箱鱼倒进分割箱,在这里娟子和王姐要将这些鱼屠杀,肢解,摆到冰块上,供顾客选用。每天,这样血腥的场面都要进行多场,以至于娟子的胃,再也占不下任何腥膻的食物。超市每天9个小时的站台,两只小腿已经搞成了静脉曲张,夏天的时候,必须穿稍厚一点的丝袜,否则,那些遍布的青色蚯蚓就会在大小腿上肆意地爬行在光天化日之下。
娟子和方珊既是同乡又是高中同学,只是,娟子没有方珊幸运,高中没念完就肄业了,这一切皆因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这场青春期的恋爱,让娟子尝到的更多的是刻骨的伤痛,男孩现在早已不知何处,而他们同居生下的孩子,还在遥远的老家,被年迈的母亲照顾着,现实让娟子坚定地相信,这世上,谁也靠不住,谁也不可信,只有靠自己,自己就是没方珊命好,虽然李久长相家世都不尽如意,还有些吝啬小心眼儿,但起码对方珊是真心的,不像她,来城里好几年还单着呢,没人陪她宠她为她买新衣服请她看电影做好吃的,她要加快速度,寻找猎物。
想到这儿,娟子心里就特堵得慌。
哎!王姐,你那天给我介绍的表弟啥时来啊?我朋友可又给我张罗了呢,我都没答应看。娟子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急得很。
提起手边的砍刀,在那条一米多长的肥头鱼身上比划着,手起刀落,血顺着胶皮手套的缝隙蔓延开去。
快了快了,我晚会儿再打电话催催,唉,妹子你就是投胎错了,这要是生在城里,那就是一枝花儿,哪儿能上这儿站冷柜来呀,挣不了几个钱不说,还落一身病。王姐的双下巴一抖一动,像鱼呼吸的两腮,话音儿带着惋惜一路飘过来。
没办法呀!谁让投错了胎呢!娟子揶揄道。
对了,姐,我看表弟的照片了,感觉还行,我俩也在网上聊了,你表弟是个实在人,他是在汽车修配厂工作吧,要是厂子能给分房就好了。娟子边说,边将分割好的鱼块放到秤上,称了斤两,打上标签,才算完事。
唉,这年头,哪有分房一说啦,钱也不当钱用,表弟就是个普通工人,每月工资三千出头,大舅可不是想在城里给他弄套房子成家来着,好几十万,没那么容易啊,就说这个首付吧,没个二十、三十几万根本下不来,大舅在镇子里卖调料,一年也就剩个油盐钱,表弟除了花销,攒的那几万还不够买个房子角的。
王姐唏嘘着。娟子知道,她和方珊来城里四五年的光景了,挣得俩钱儿赶不上飞涨的物价儿,除去租房水电煤气,基本的日用品,几乎剩不下钱,更别奢望攒钱了。况且,她还有个三岁的宝宝,这个烂在肚子里的秘密,是她和方珊立下的攻守同盟,这个城市,没有人知道她,她只是一粒尘土,是被这座城市排斥在角落里的灰尘,但是,命运要靠自己改变,娟子笃信不移。
表弟能来城里最好能当面唠唠嗑,只是,我一个姑娘家,怎么好先张这个口呢,姐,你就多费心了。娟子笑眯眯地,凑到王姐跟前,悄悄塞她围裙里几块米奇饼干,朝零食柜台努了下嘴巴。王姐会心地点了点头,一准是娟子去那边拿的,在超市里干久了,早知道如何避开监控,吃点零食挡挡饥,谁让城里老板这么苛刻了呢,该!
打卡下班,是娟子心情解冻的时间,换下那身讨厌到几乎呕吐的工装,穿上自己的黑纱裙,镜子里的面孔依然年轻,眼睛依然如湖水盈盈泛波,稍稍补了点妆,打开发髻,让瀑布一样的栗黄色卷发泄在肩上,一个素雅、大方的窈窕妙龄女子便出现在超市门口,出了这个门,她不再是举着塑胶手套分割活鱼的机械木偶,她有她的世界,大自然的法则,优秀的猎手要有自己喜欢的逐鹿领地,现在,是她的捕猎时间。
六
吃过晚饭,方珊边收拾桌子边对李久学说商场里的事。
哎,你说哈,我们经理,说一套做一套,啥话从不明着说,还得让你像猜闷儿一样猜,咱脑袋瓜子转得慢,反应不过来,干吃哑巴亏。
嗯,城里人心眼儿多,你要防着点,上次你没答应在出库账上做手脚,不听他的,他就想给咱们穿小鞋呢。李久边说边把刚切好的柠檬片放进杯子里,加上一勺蜂蜜,走到饮水器前。
方珊点头,打开水龙头刷洗碗筷。
你不知道,这八年我在这酒店咋干过来的,一说眼泪哗哗的。柠檬蜂蜜水递到方珊手上,李久一屁股坐在藤椅上,把那张旧藤椅弄得嘎吱嘎吱直响。
就是就是,瞧不起咱乡下来的呢!我刚到商场那会儿,被他们欺负多少回,总想把你挤兑走,我走了别人还不是照样来,商场也不是他们家的,逼着我们这些外来的给带班经理送礼。就那个,跟我一起应聘来的小红,人家就聪明,打电话给家里,给经理捎来大马哈鱼和土特产,马上就升职去了综合部,不用站柜台了,这都是娟子后来告诉我的,我们这些打工的哪里有钱,还总压榨我们!方珊一口气把心里的淤积之气全都吐出来,脑海又闪过那个长着一张马脸的经理,那双超级色眯眯的小眼睛。
挺挺,等咱买了房,落下户口,也是城里人了,让他们这些瘪三看看。李久咬着嘴唇说。
就你,得了呗您呐!好几十万呢,不是说出来就成的。方珊细心地把文曲竹的一片黄叶子剪掉,撇嘴说道,
看不起我是吧!我现在工资这个数还出头。李久伸出一只砧板一样肥厚的手掌,又伸出两个指头。
切!没看到。方珊喝了一口蜂蜜水,摇头说道。
得了,不跟你说了,你就是没瞧得起咱,等我定下了大房子,天天把你锁里边儿,给我生个大胖儿子,啥都不想啦。李久站起身来,一把抱住方珊,脸凑过去压住那片诱人的红唇。
方珊一边躲闪,一边抵挡李久的进攻。
咱好好儿地说话,我问你,你说外国人,都喜欢吃个啥呢,我看你见天儿说,西餐西餐的,他们不能顿顿吃那红不拉下半生不熟的牛排和生菜沙拉吧,要是俺,早吃死了。
当然不是,那些洋人,饮食单调得很,几片大面包,一碗蔬菜汤,几片火腿,一碟蔬菜沙拉,完活儿,顶多再来杯咖啡香槟酒啥的,咱中国人,可吃不惯假洋鬼子那些玩意儿,难吃死了,你知道吗,他们连饺子怎么包出来的都不知道,要不是现在科技发达,有了电视、网和手机,他们才傻呢,啥啥不知道。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只有在这样话题的时候,他们才有为数不多的契合。李久是个细心的人,这有点跟他粗壮的身材不相称,他发现只有谈乡下老家的事儿,方珊才会提得起兴致。老虎滩镇的秃老亮山,下洼村的甜苞米,还有用葵花杆子搭起的瓜窝棚,偷瓜偷苞米裤子刮破被守夜人找到家里挨打的趣事,总之,只有这样的话题,因为共同的经历,两个人才会契合到一起,多数时间倒像水和油,难以走近。
李久有时也恨自己,照理没什么好担忧的,他们都是外地狗,无论做何种努力,都一样被排斥在这座城市之外,回不去的乡村,融不进的城市,說的就是他们尴尬的身份。李久多数是寡言的,也没有朋友可聚,他希望自己的世界,都是方珊的,方珊的世界也都是他的。然而,方珊还有好多爱好,有喜欢穿一袭大红裙子闺蜜娟子,还有一群高中大学的校友,一起谈天说地,有读书会活动,有记日记。有时就觉得自己和方珊隔着一重天,除了做爱和一起趴在笔记本电脑前看电影,日常生活的柴米油盐提不起她的兴趣。李久想跟她说说看的二人转宋小宝搞笑剧,想说说红烧鲤鱼,想谈谈买房子的计划,这是他费尽心力寻找的共同话题,方珊却不怎么理会。两个人就像飘在水上的叶子,一忽儿顺着各自的轨道漂流,一忽儿又互相找寻对方,两岸的景色犹如被纳入盲人的眼眶了,只好凭着想象,来填充弥补并不牢靠的现实世界。
李久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会忍不住将藏了又藏的那件八年前从乡下穿来的紫红色毛衣找出来,从飞了边的仿佛鳄鱼牙齿的锯齿形袖口里,掏出塑料袋,剥桔子样将层层的裹挟打开,那个有着六位数字的建行卡,就明晃晃地躺在他手心里。明亮的落地窗,舒适的双人床,硕大的挂壁电视,精巧的玻璃茶几,李久似乎看见了属于他的房子和房子里的一切。李久还没告诉方珊,上周他偷偷去看了套房子,距他们现在租住的楼区有半个多钟头的路程,因为不是主城区,价格相对低廉一些。而且,房主说了,只拿钱走,其余房间的装修和一应家具都随房子走,这样,又省了一笔钱。当然,李久现在还在头疼中,这六位数只够首付,房主想要全款,不想他贷款,嫌费事儿,两个人的交易暂时终止,李久就想给方珊一个惊喜。
李久特别反感方珊上微信,一聊起来,大把的时间就没了,根本没心思理会他,逼得他时常要做克格勃。但是,方珊不同小美,小美超现实主义的做法,照着心口狠狠捅了几刀不说,还要撒上几大把盐,这个痛苦几乎致命,西海路世贸大厦的楼顶,六年前他去过,他在那里死过一回了,死过一回的人,还怕什么呢。
所以,他潜意识里不由自主去盯紧她,她只能属于自己一个人,可是,自己总被自己狠狠嘲笑。方珊不是被小船载走了,就是登上飞机飞向了远方,只剩下月牙白的裙子在眼前飘啊飘,这样的梦魇,常常在午夜将他惊醒,使得他惶恐,只有紧紧地抱住身边那具柔软润滑的身子,才能放心入睡。
李久还知道,孤身在外的方珊,需要有个人说话,在这座城市,外来的人,就像草,随便哪个墙角一抓一把,没有根,是他们共同的落寞,在钢筋水泥建筑的冰冷夹缝中,他们始终站在路的这头,看着那头的城市。这城市可恶,比如酒店的后厨经理,方珊商场的女主管,可是城市的距离再遥远,也要拼尽全力跑进去。方珊这样想。所谓回不去的乡村,住不下的城市,她和李久同千万个来城里打工者一样,像野草,随便扔在什么地方,就揪心地长起来了。毕竟,这是城里,是像他们这样打工身份人心中的一个梦想。他们留下了,他们的下一代,下下一代,就会有一个光芒四射的标签,他们再也不会被人看不起,他们也能享受城里人的优越感和霓虹下多彩的生活,黄土朝天的山坳只不过是存在。
七
这个城市仲夏的午后,连虫儿都懒得鸣叫了,太阳的非凡热情始终烘烘地烤着这个世界,午睡对于他来说,已经不具备任何诱惑力,他睡眠的时间多得像海边的细沙,巴不得有几个大的海浪施舍过来,冲掉一些百无聊赖。
他坐在窗口,拿出他心爱的望远镜,镜头胡乱地掠过窗外,对面八楼,一扇窗子背后,一男一女在脱衣服,男的抱着女的手忙脚乱,胸罩,裙子,裤头,领带,衬衫,激吻……这对男女,竟然忘了挂窗帘。
嗨!你在干嘛?
惊得他一个哆嗦,月牙白的裙子,清秀的小脸。
没,没干什么,他慌乱极了,如同刚才看到那对男女上演激情片被当众曝光了的感觉。
敢不敢让我也看看?清秀的小脸,挂着严肃的表情。
凭什么给你看?他收起望远镜,摇动车子,准备逃离他的小窗。
嗨,跟你开玩笑呢,有空聊会儿呗。月牙白的裙子,紧追不舍。
他调转车子,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
我叫方珊,四方的方,珊瑚的珊,特别声明哈,不是姗姗来迟的姗,别给我弄错了。清秀的小脸,大眼睛像两池明亮的湖水,清幽通彻。
虽然他无数次看月牙白的裙子飘起来,梦里还无数次梦到这张清秀的小脸,这一切,只能在若隐若现朦胧之间进行,他知道,自己只适合这样的世界,一旦把他放在阳光下,他就会死去,像沤在地窖里周身长满了白毛的红薯,散发着腐烂气息。
他没有说话,盯住地板,地板上,正在西行的阳光聚拢他坐着的身形,黑乎乎的,他万分憎恶自己。
你怎么不说话呢,看你也像个大学生呢,哇塞,你的屋子这么多书啊!还有DVD。月牙白大呼小叫起来,半个身子从窗口探进来。
他还是没有说话,而是转动他的车子,狗日的,离了这硬邦邦的铁东西,他什么也做不了,他的脸开始扭曲,怒气冲冲伸手把她从窗口推开,并关上了窗户,上了锁。窗外,是一张惊愕委屈的小脸,渐渐隐遁在小区楼群的阴影下。
他的世界不许别人来窥探,是的,他渴望能有个人跟他说说话,陪他一起打发掉那些无穷无尽难捱的时间,他还希望能有个人,让他愿意把他的过去坦白出来,自然而不是强迫,当然,他也想这个人同他一样,也能把他当做最好的心灵听众,只是说说,说说而已,压抑的太久了,总要找个出口,然而,现在,他不想了,灵魂已死,其他的还有什么意义,他是苟活着,不想让他的爹娘白发送黑发人罢了,这是他唯一活下去的信念。
叮咚,门铃有节奏地响了三声,他很奇怪,他的小屋基本没人光顾,父母在大洋彼岸照看妹妹的BABY,况且,他现在不想见任何人,除了定期往卡上打钱,邮寄各种营养品,他不想父母看见他,他已经不是原来的他了,一年前的那个下午,他的世界坍塌了。
他摇动轮子,打开房门,是一只白色的保鲜盒,上面是一只蓝色的纸鹤。
纸鹤的翅膀一行娟秀的小字:尝尝我做的寿司!方珊。
他把保鲜盒拿起来,连同那只纸鹤,纸鹤放在窗子上,振翅欲飞。寿司甜香的味道直钻鼻孔,白白的米饭,黑绿色的紫菜,中间绿红相间,沙拉酱好看的波浪纹点缀其上,好有食欲。他抓起一个放进嘴里,接着,干掉了保鲜盒里所有的寿司。
我是来拯救你的!月牙白郎朗的笑声,似乎由纸鹤身上传递出来。
八
方珊真的走了,这个我真没想到,娟子戴着塑胶手套的手,在一堆银灰色的沙丁鱼中间滑落,一大早,超市冷柜分拣海鱼的活儿刚要开始,李久一脸茫然的跟进来。
你等等我,我跟经理说一声,咱们出去说。娟子三两下褪去手套,一路小跑,红色的超市专用马甲服消失在通道拐角处。
方珊只给李久留下简短的一封信,给娟子留下一对十字绣手帕,手帕上大大的牡丹花丛中飞舞着一对蝴蝶,这是方珊业余的手工,同样,手机那端,是再熟悉不过的,您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内,您拨打的用户已停机。
老乔茶水店里,娟子和李久对坐着,李久与方珊好上之后,娟子没少做醋,总劝方珊离开眼前这个心眼小儿,矮粗胖小农意识强烈且又吝啬的家伙,不管在城里多少年,这浑身的土腥味儿怎么也配不上方珊的书卷气儿,两人就不是能拴在一个马槽吃料的人儿,可是,看到李久失魂落魄,无精打采的样儿,娟子又可怜起他来了,毕竟,他俩在一起两年多了,李久虽然身上毛病挺多,但他毕竟还是喜欢方珊的,都是农村出来的孩子,在城市漂泊,难免不接点城市的烟火气儿,让乡下的朴实变了味道。
别难过了,你还是不懂方珊的,我早就说过,你俩不合适,今天,也是预料之中的。这种人,不下猛药治他就不行,说劝慰的话,好比得了重感冒非得给吃止疼药,嘛事儿不当。娟子跟他们相处多年,了解这个。
你他妈再说一遍!谁俩不合适!不合适跟我好两年,不合适我俩都见父母了,是你们,都是你们,拆散我们,你们都是混蛋,坏蛋!李久伸出一根指头,指着娟子,愤怒使得他的嘴唇带着下颌的两层肥肉不停地抖动,粗壮的脖子坐在肩膀上,也就是说,根本看不见脖子,范伟小品里有一句叫“脑袋大脖子粗,不是领导就是伙夫”,很贴切,不知怎的,娟子突然想起这两句小品台词,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得,我混蛋,我天底下第一号大坏蛋,我挑拨你和方珊了,咋地吧,大哥,现在不是你找我干仗的时候,好好动动你那伙夫脑袋想想,你是局中人,如果你们感情好,两个人都认为彼此是最合适的人,她会走吗,是外人几句话就能下决心离开的啊!关键人是你!懂不懂!娟子的大嗓门引来好多目光。
看什么看!都好好呆你们的去!没见过呀!我们也没长猴脸兔身!娟子的伶牙俐齿,李久领教过多次,果然,方厅喝茶的都转回到自己的故事和茶水里去,不再搭理他们。
方珊想走,你留也留不住,不要多想,分开未必不是好事,做人得往前看,得像个老爷儿们!要我说,像咱们这样外来的,就得争口气,给自己长点脸,活出个人样儿,咱也不输给那些从门缝看人的城里人,你自己强了,腰板直了,还怕没姑娘追么!
娟子明着是鼓励李久,实则也是给自己打气,本以为找个有房的城里人嫁了,自己好有个稳定的依靠,咋说也成了半拉城里人,过点不愁吃穿的小日子,谁知一轮轮的相亲狗血剧演下来,才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除了脸蛋和身材,她一无所有,而且,她不想把自己卖的轻贱,直接嫁一大她两旬开外的色眯眯的比他爹还老的老家伙。
这些个男人,娟子想起来就怄火。
娟子妈表舅家的女儿,也就是娟子没出五伏的表亲,娟子大表姐突然得了脑中风,脑中枢神经血管堵塞,自打得了这个病,便不会说话不能动,光医疗费就扔进去二十几万,还是嘛事儿不当,只会用眼神传递信息。娟子感念当初来城里,表姐的关照,得空儿便去医院照顾照顾,洗洗涮涮,也算尽一点亲属之谊,大表姐夫利用自己鹤城地税局的身份,发动关系,托人在鹤城第一医院弄了个单间,常年住院,有护工专门服务。头几回还好,娟子去了,表姐夫和孩子还客客气气,感激不尽的,后几回娟子发现,姐夫看自己的眼神儿有点异样,小小的病房,娟子走到哪儿,那双贼溜溜的眼睛就跟到哪儿,娟子像吞了只苍蝇似的,恶心得要命,便尽量减少去的次数,谁想,几天前,那个不要脸的打电话,说表姐发低烧,吐了,需要换洗衣服,护工请假不在,让她去家里取,他在医院分不开身,娟子没多想,急忙打车去表姐家,表姐家的備用钥匙娟子知道,一直放在门口的邮件箱上面,开门进屋,娟子直奔表姐卧室的衣橱而去,没想到,那个丧尽天良的家伙,早已等在门后,直直扳住她,将她逼到墙角,臭烘烘地嘴唇贴上来,央求她给解决男人问题,当时,血哄一下子冲上了头顶,娟子这样跟李久说,我一个大嘴巴子扬过去了,恨不得呼死他!我哭着跑下楼,跑出小区,蹲在马路边上呕吐起来,我觉得自己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娟子的眼神飘向窗外,无奈愤恨屈辱疼痛哀恸,李久分明看见了这双好看的丹凤眼里那些欲语还休的内容。没想到,娟子能跟他说这些话,一贯伶牙俐齿看不上他极尽挖苦讽刺之词的娟子,竟会将这样的秘密告诉他,这让他有些意外,甚至受宠若惊。
好受点了吗?爱她就要让她过得更好,她在你这不快乐,她找到让她快乐的地方,是好事儿,人,谁跟谁都是缘分,你们的缘分也是一样,在这个时间段里结缘,过了,就不再是了,应该互相祝福才是,二林两位港台大明星多好的金童玉女哇,不是也分了吗,他们当初也是真心相爱啊,结果还不是没在一起,更何况我们呢,如果我是你,一定会站起来,面对,振作,没别的,因为啥,因为你是个老爷儿们!
娟子说出这番话,给自己也惊着了,这些话多像饱经沧桑看透世事的智者说出来的呀,可她娟子连初中都没毕业呢。这些话儿,像一缕清风,钻进耳朵,在李久灌满糨糊的脑袋瓜儿里转了一圈,忽然就风轻云淡了。他把两只胖手从捂着的脑袋上拿下来。
我,我豁出去了,他妈的不干了!李久再一次抖动嘴唇和双下巴,从牙缝里蹦出这几个字,这不像和方珊治气的话,更像是一种顿悟,娟子笑了。
自己开饭馆,给自己打工吗?哈,李老板。娟子笑起来,一口喝干了已经凉透的碧螺春。妈的,这两口就十八块钱,可惜了,倒不如去李久家吃他做的冰糖菊花茶了,娟子想。
九
邵小,怎么不是老大呢!嘻嘻嘻。月牙白折的纸鹤继续调侃他。
不知什么时候,月牙白占据了他的空间,原本,他以为他的世界不会再出现亮色,他这个曾获得过全国花样滑冰冠军的人,鲜花和掌声早已过去,现在他是被这个世界抛弃的人,那次意外,钉子一般钉住了今天他梦魇般的生活,毁了他的一切,和曾经小鸟一样依恋他的女伴儿,她早已是别人的新娘了吧,他这个废人,还在靠着身下的铁轮椅苟且。
你真的原谅我了?我侵犯了你,我有罪,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我等着警察来,我都准备好了。他轻轻地吐出每一个字,像是用完了全身力气,最后长出了一口气。
邵小,当那天你终于借书给我,我知道你的名字后,其实,我上大学的时候就熟悉你了,因为我也是学校里滑冰队的队员,从小在农村老家长大,冬天的井沿儿边儿上,就是我们这些孩子的天然溜冰场,打出溜滑,溜冰车,还穿脚滑子比赛呢。
月牙白坐在小马扎上,偎依在他胸前,把脸贴在他的手心上,蓬松的黑发垂下来,她明亮的眸子里秋水泛波。
不要逃避,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独一无二的种子,到哪里都会生根发芽,你是我们导师给我们树的榜样,导师说你是最优秀的滑雪选手,代表国家参加世界级的滑雪大赛,然后,我毕业那年,电视广播里就不再有报道你的消息了,但是,我要你记住,命运虽然给出了我们不同的脸孔,痛过了哭过了,我们要笑着去面对。
方珊,我无意侵犯你,你就是一个天使。他捧起她的脸,看着她秋水盈盈的眼睛。
我不是在做梦吧?方珊!请你认真地回答我,我一个瘫子,还有资格恋爱吗?我在你面前是个罪人,是魔鬼,我用邪恶侵犯了你,你让我受不了了!知道吗?
不,邵小!方珊将邵小的手拿下来放在胸口。
你听,我的心,它在真实地跳着,我的情感也是真实的,跟你在一起!我愿意!我们都是成年人,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任,就让我做你的腿吧!
我在网上查了,也咨询了专家,美国有成功做膝关节手术的案例,我们去那里,让我来好好地爱你!照顾你吧!请别拒绝我……
滚热的潮湿的东西再一次入侵,两张年轻的面孔在咸湿的溪流中交叠。
一年前,他的小窗外面,隔几天就会有一盆小花出现,花不贵,市场价最多五元一盆,花秧也小,不过是好养耐寒的白菊或龙爪,弱弱地在盆中站立。他开始以为,是小区里谁落下的,落在他这儿的,几天过去了,花盆还在窗外,只是花却无精打采了,这让他有些愤怒,买回不管是什么道理!他随手写了个大大的纸条,贴在窗前,“谁的花,请取走,不要妨碍人家视线!!!”三个大大的惊叹号。
在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小区西侧的楼体整个被镀上金色,这实在是个温暖的时刻,月牙白笑嘻嘻地来了,他也不知怎么就答应了,帮她照顾她的花,还被她要求借书给她,两年多了,包括父母,他都没让他们踏进他的小屋,他彻底封闭自己,除了不敢蔑视死亡,他什么法子都尝试过,自虐,是一种无奈的解脱。
月牙白将他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散发着腐朽气息几近发霉的四肢和躯干置于阳光之下,像沙滩上一条将死的鱼,但是,鱼也有眼泪,只是能否遇见对的人。
你肯借书给我,证明你的心没有冰冻死,还有挽救的余地。方珊笑盈盈地,眨着眼睛,摇头晃脑,一副得意的表情。
你引诱我犯罪,你让我不由自主,这不是我的意思,是它!邵小指了指胸口,又朝下做了个下流动作。一脸坏笑。
去,没正经的。说真的,那次我也不知怎么了,就是可怜你而已,这么个孤独自闭的家伙,像一头刺猬,一身愤怒,一脸幽怨,跟谁都有仇似的,竟然也有温情,是不是你冰块下面的小火山被我点燃了,啊喔。方珊刮了一下脸颊,没羞没羞。
怎么着,还不允许我想点男人的事儿,想当年,追我的女孩一个加强排还多呢,不过,那是情景剧,你才是我要找的,你的善良让我知道,该怎么去珍惜,好好活着。
邵小握紧方珊的手,两片热熱的嘴唇贴了过去。
他,他还好吧?邵小坐在藤椅里,大玻璃窗外,是一望无际的海水,这是三亚的一个海滨别墅小区,邵小父母早年给他买的另一个蜗居。
方珊知道,邵小是个不善表达的人,即使心里有很多想法,也只是闷住,除非他自己感觉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这与他这两年幽闭自己有关。这句话邵小应该是闷在心里好久了,刚刚说出来。
嗯,娟子在微信里说,他自己开了家小饭馆,挺红火的,还有,他们做了朋友。
方珊说这话的时候,走到玻璃窗前,望着对面天地缥缈,海天一色,脸色恬然。不是么,海水有涨潮也有退潮,感情何尝不是如此,印在沙滩上的脚印,终会被日复一日的海水冲淡,直到痕迹也慢慢消失在视野之外。
十
三亚的天,永远那么蓝,潮水安静地拍打海岸,方珊一边推着轮椅,一边接听手机,而邵小一脸笑容,拄着双拐“跑”在她前面。
噢,妈妈,是的是的,他现在很好,沙蒂医生很棒,手术很成功,邵小恢复的很好,您告诉爸爸吧,我们还得到了芬兰红十字会的资助,因为沙蒂医生告诉他们,邵小曾经是优秀的滑雪选手,中国国家队滑雪冠军种子选手,为您的儿子自豪吧!
方珊,方珊,你又说我什么呢,没向妈妈告我的状吧。
邵小回过头来,大声说道。
真是小人度君子之腹,表扬你没听到吗,方珊故作嗔怪,瞪了邵小一眼,合了手机,明天的机票,要和邵小一起回国,公婆在等他们两个,噢,不,是三个,方珊微笑着,右手不自觉地放在小腹上,月牙白的裙子下面,一个新生命在欢快的律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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