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蕉好像天生就是可入画的一种草本植物,疏朗阔大的叶片,修长直立的茎秆,碧森森,恰似着一袭绿衫的布衣女子,虽世事艰难,却朴素无华,安然自若,守着自己那一方天地。
清代李渔《闲情偶寄》便写过:“幽斋但有隙地,即宜种蕉……一二月即可成荫。坐其下者,男女皆入画图,且能使台榭轩窗尽染碧色。”夏日薄风蹑手蹑脚从庭院经过,摇动窗边那几株碧蕉,就连闲坐在树下的人儿也自成画中一景。在文人画中,芭蕉一般多与果子入画,而又以樱桃、枇杷居多。丰子恺《古诗新画》中就曾画过芭蕉,取自南宋词人蒋捷的《一剪梅·舟过吴江》“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从画中看,显然是夏日时序,几叶绿蕉探进格子窗棂间,叶下一只蜻蜓缓缓飞过,房内靠窗桌上一高脚杯碟内满盛樱桃,桌上不远处随意摆了一盒香烟,盒上徐徐燃着一支。屋外芭蕉,屋内樱桃,一个碧绿,一个嫣红,实在让人悦目,而那欲说待说的人生,都在那一支燃着的烟里了。据说丰子恺最喜“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三句,在其桐乡石门故居——缘缘堂的天井里就种过樱桃与芭蕉。那幅画作应是丰子恺日常生活的描摹,浓阴夏日长,窗外芭蕉冉冉,随风摇曳,桌前摆着自家庭院里樱桃树上刚摘下的果子,先生因着什么事暂时走开了桌前,许是家中小儿嬉闹,也去凑乐子了;又许是正在桌前踱步,沉思往事。一改蒋捷词中旅人羁旅他乡、漂泊伤感的情绪,而多了份活泼的生气,却又不是一味的明亮调子,时光偷换,岁月沧桑,都在无声的画外了,真真着墨无多、风流蕴藉。
夏日溽暑,声声蝉噪,颇让人不耐。若窗前植有一片芭蕉浓阴,蕉影映窗,立时让人无风自凉。在古人的生活中,芭蕉是夏日美好的物事之一。韩愈有诗:“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疏朗阔大的蕉叶与饱满充盈的栀子构成了一幅美妙的夏日图景,蕉碧栀白,入眼的皆是一派清爽。杨万里则独爱初夏芭蕉那绿影沉沉:“梅子流酸溅齿牙,芭蕉分绿上窗纱。”小轩窗下,蕉叶风中轻曳,碧色悄染上窗纱,也让窗内的人儿分得一室清凉。在韩偓那里,芭蕉又化作淡淡的闲适情绪:“深院下帘人昼寝,红蔷薇架碧芭蕉。”夏日午后的小憩时光,帘幕低垂,小院人闲,只有那庭前的红蔷与绿蕉相伴开着。人在这一刻是静谧的、后退的,在帘后安享人生逆旅中这一刻的散漫时光,天地间只剩植物生长的那份闹意。
芭蕉又是和雨最相契合的一种植物了。“种蕉可以邀雨”,雨滴打在庭中绿蕉舒展的阔大叶片上,泠然作响,似奏出美妙动听的曲子。若是夏日一阵急雨,劈头打下,俨然是一支欢快跳脱的小调;若是那恼人的缠绵数日的秋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便自是一支黯然憂伤的曲子了。且“芭蕉声里催诗急”,耳畔听着雨打蕉声,总不免牵动文人骚客心中之诗肠,心中块垒就不浇不快了。所以在古诗词中,芭蕉是诗人词人笔下常用的意象,用得最多的便是与淅沥秋雨联系起来。
客中难免伤怀,本已是失意之人,再听得耳边淅淅沥沥点滴到天明的雨打芭蕉声,就更勾连起心底那一番新愁旧怨。杜牧《芭蕉》写道:“芭蕉为雨移,故向窗前种。怜渠点滴声,留得归乡梦。梦远莫归乡,觉来一翻动。”吴文英《唐多令·惜别》:“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雨打芭蕉听不得,就算不下雨,那风动蕉叶窸窣的声音,在漂泊他乡的人听来,都是秋声阵阵,牵动愁肠。李清照经历了家国之变,遭逢丧乱流离,南渡之后,对羁旅之苦的体会就更沉郁。《添字丑奴儿·窗前谁种芭蕉树》:“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馀情。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本是北地之人,却不得不远离故土,寄居他乡,在南方庭院幽深中黯然听着蕉雨敲窗,又无良人在侧,思乡与思人情绪纷繁交杂在一起,那点滴蕉声便只能是徒增烦恼了。
羁旅在外的游子,胡不归?纵是隔着千山万水,也挡不住闺阁之中思妇缠绵的思念。那年月,思念都是带着重量的。关山阻隔,书信遥遥,雨打芭蕉就愈发添了更多惆怅。五代后蜀顾敻《杨柳枝》:“正忆玉郎游荡去,无寻处。更闻帘外雨潇潇,滴芭蕉。”伊人独坐,想念着冶游儿不知又在何处流连,思念已如春山,更兼夜雨芭蕉,又只能是一夜无眠了。相传为陆游妾某氏作《生查子》:“只知愁上眉,不识愁来路。窗外有芭蕉,阵阵黄昏雨。逗晓理残妆,整顿教愁去。不合画春山,依旧留连住。”本已是满腹愁肠,愁上眉峰,偏偏黄昏窗外那恼人的芭蕉在雨中滴答有声,让人听来不免又是一番黯然神伤。
与芭蕉相连的闺中情绪不尽然是哀婉凄恻,也有世间小儿女情态。清蒋坦《秋灯琐忆》中写过与爱妻秋芙之间一段有关芭蕉的情事:“秋芙所种芭蕉,已叶大成阴,荫蔽帘幕。秋来雨风滴沥,枕上闻之,心与俱碎。一日,余戏题断句叶上云:‘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明日见叶上续书数行云:‘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字画柔媚,此秋芙戏笔也。然余于此,悟入正复不浅。”同是雨中芭蕉,却一扫惆怅哀伤情绪,让人不禁莞尔。芭蕉叶阔,确实适合拿来写下心内诗句,古代士子就常“闲拈蕉叶题诗咏”,李渔说:“竹可镌诗,蕉可作字,皆文士近身之简牍。”且方便更换,一日之内可以书写数首诗作,晴日用水轻轻濯洗一番,又可再用;雨天就更简便了,自有雨水将墨汁轻轻拭去。秋芙手植芭蕉,想来为的也是那芭蕉映窗那洒脱的风姿,风来听风,雨来听雨,蕉叶题诗,夫妻调笑,两人直把一饭一蔬、寻常日子过成了诗。在这里,芭蕉又多了几分袅袅的情致。
芭蕉披离大叶,修长直立,活脱脱一位灵动性情的翠衫女子。明志怪小说《庚巳编》中有一位娇俏的绿衣女子让人念念不忘:“冯汉字天章,为吴学生,居阊门石牌巷一小斋。庭前杂植花木,潇洒可爱。夏月薄晚,浴罢坐斋中榻上,忽睹一女子,绿衣翠裳,映窗而立。汉叱问之,女子敛衽拜曰:‘儿焦氏也。言毕,忽然入户,熟视之,肌质鲜妍,举止轻逸,真绝色也……”写的是书生偶遇佳人的老套桥段,却因着加上了志怪色彩,又多添了几分魅气。莹莹夏月,天色向晚,忽见一绿衣女子映窗而立,冯姓书生疑其非人,执其衣,得一裙角,次日发现是一片碧绿蕉叶,与其庭内所植芭蕉断裂处正相吻合,原来那女子是院内芭蕉幻化而成。“绿衣翠裳,映窗而立”,简简几笔,让人脑中顿时有了画面感,一位清雅明丽的芭蕉女子跃然纸上。
喜爱芭蕉的女子,也好似芭蕉,大多有那么股子潇洒自然的劲儿。《红楼梦》中探春便素喜芭蕉,自称“蕉下客”,其居所秋爽斋便种有芭蕉。书中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院夜拟菊花题》,宝玉道:“‘居士、‘主人到底不雅,且又累赘。这里梧桐芭蕉尽有,或指桐蕉起个,倒好。”探春笑道:“有了,我最爱这芭蕉,就称‘蕉下客罢。”要说梧桐和芭蕉,同属叶片阔大、承雨招风的草木,梧桐也有“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的句子,从这一点上,与芭蕉确有几分相似。再则两者皆是青翠欲滴,有潇洒之姿、出尘之韵。这梧桐、芭蕉合植一处恰恰应了探春那种“阔朗”的性子。
探春虽是庶出,却“才自精明志自高”,“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偏摊上了一个居心不正、存心不良的母亲,还有一个不省心的弟弟,这让她有着不为人道的哀伤。但或许也是此种身份,也让她一早就勘透世事,变得坚毅果敢,书中说她诨名“玫瑰花”,我却觉得她更像一株在微风中亭亭的芭蕉,风神媚态,洒落不羁。熙凤生病,奉王夫人之命代凤姐治家,一个偌大的家都交与她来打理,她也能管得爽爽利利、分毫不差。外有治家之道,内则兰心慧质。探春所居秋爽斋中的器具、陈设也不类寻常闺阁。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写道:“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堆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联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她喜欢的是翰墨书香、挥毫泼墨般淋漓尽致的人生;又希冀如米家山水般烟云散淡,寻迹山水,吟赏烟霞。向往的是一种尽情尽兴、落拓不羁的生活,现实却是一生受困,不得舒展。她兀自在秋爽斋中耕着那方心田,临帖写意,渐渐地,自己也长成了一株碧蕉。
芭蕉又称“绿天”,这实在是个恰当的名字。绿天如幕,浓阴曳地,绿意泛上窗纱,唯有躲进芭蕉阴里做一窗闲梦,不理世事纷杂,安然享受这段“衫含蕉叶气,扇动竹花凉”的时光,那一刻,便是岁月静好。芭蕉宜晴宜雨,情亦殊致,其间更因了人的深情与懂得,让它又多了悠长邈远的韵味,添了份缠绵有情。流光啊总是匆匆,还来不及浅斟低酌,而窗外却已是樱桃正红,芭蕉新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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