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娘唯一的儿子出外打工已近一年了,临近年关,还未回来。
五娘天天跟履行一种佛事一样,踯躅到村口,手打凉棚向远方眺望,凛冽的寒风抽打着五娘的满头白发,衣襟呼啦啦地抖,像破败的旗。
终于还是未见儿子的身影,五娘懊丧的情绪陡然写满沧桑的脸。大概是被风抽的,五娘的双眼总是流淌着浑浊的泪。五娘总是掀起衣襟一遍遍地擦拭……
五娘的女儿就怨就劝:“这么冷的天,老往外跑啥呀!你儿子也不是不知道回家。”
五娘也不言语。
村子里都在准备过年的一切,猪们挨刀的嚎叫一阵阵撕裂这小村的宁静,宣泄着庄户人的喜悦。
五娘也喂了一口年猪,膘肥体胖,三娘说等儿子回来就杀。
儿子是五娘的心病,也是五娘的心尖。一连气生了带小子、带弟、岔子三个闺女后,38岁的五娘才苦熬苦盼来了儿子。在农村,男人是什么?是顶门杠。哪家女人生不出个带把的,都会遭到嘲笑、指责,把天大的脏水全泼给女人。五娘有了儿子,腰杆自然挺拔,出气自然顺畅。有了儿子,便有了希望。五娘勤俭持家的谨慎日复一日,省吃俭用更加变本加厉,好吃的省下一口也要给儿子,真是到了捧在手上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女儿们便有意见,说五娘偏心眼,可意见也白意见,儿子总归是儿子。宠着、捧着、惯着,儿子感觉当太子当皇帝的日子已习以为常,便真的不争气了,学不好好上,农不好好务,到了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份儿上。
庄稼人的出路与希望,被儿子的娇蛮搅得浑浊不清,儿子倒理直气壮:“要不是我托生错地方,这破农村真一点儿念想没有。”五娘就背地里吧嗒吧嗒掉眼泪。
儿子真的进城去打工了,走的时候嘴撇得到了耳丫子。五娘给儿子准备吃的、穿的、用的,儿子劈里啪啦扔了满炕,嫌五娘事多,嫌五娘咸吃萝卜淡操心。五娘就轻轻地叹一口气。
儿子走了,五娘的心整日空落落的,好像从此失去了美好的憧憬,失去了生活的依托。就整日地盼信,整夜地睡不着觉,嘴里还常叨咕儿子没出过门在外面是否受欺负、能吃上热乎饭吗……
终于没盼来儿子的消息。喂养的年猪到该杀的时候了,五娘说还是等儿子回来再杀吧,吃新鲜的。就一天天地等。
这天格外冷,早晨空气里零星地飘落淡淡的清雪。五娘拎着一桶猪食,蹒跚着去喂猪,心里还想着儿子回归的身影,想儿子成长的每个细节,忽然脚下一滑,五娘仄歪一下身子,感到头轰然肿胀,一股热乎乎的血冲撞着大脑皮层,她想喊人,可嘴还没张开,就像高粱捆一样倒下去……再也没起来。
五娘死了。死时五娘的眼睛睁着不肯闭上。
儿子回来掉了几滴眼泪,草草地把五娘埋了。
那只年猪被来帮着发送五娘的亲戚们吃得精光。
外婆的山丁子树
在后园,山丁子树蓬蓬勃勃地蓊郁着,我只能隔着樟子向里眺望,一串串山丁子由小到大,由绿变红,它诱惑着我的胃口。怎奈后园篱笆门的铁锁已锈蚀斑斑,钥匙拴在外婆的裤腰上。每年,母亲都要去看望外婆,我当然软磨硬泡要跟着母亲去。尽管三十多里的山路对于六七岁的我来说,已是无限遥远的长途跋涉了,但我还是咬着牙坚持着……外婆家后园的山丁子树时时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的舌下冒着酸水,喉咙滚动着。
一路上山峦叠翠,大地景色斑斓,天无限地高远,小河清澈见底。母亲怀里抱着妹妹在前面急行,我像个尾巴似的缀在后面,紧追不放,生怕这蜿蜒山路两侧突然冲出野狗、张三。
到了外婆家已是日暮西斜,外婆先是接过母亲怀中的妹妹,并冲着我说:“二外孙来看姥姥呀。”我直往母親身后躲。说实话,我从内心很怕外婆,她缺少笑意的脸上总给人一种隔膜与威严。
大人们都忙着准备饭菜,并叽叽咯咯地叙述离别思念之情。暮色四合,开饭了,外婆院里院外高门大嗓地唤着我的乳名,最后,才把从后园障子外向里张望的我找到。外婆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她抿着嘴唇笑意盈盈地说:“这孩子,这孩子,还怪有心眼的。”
吃完了饭,外婆掀开她的樟木紫漆柜柜盖,伸手向里抓了一把,就往我手里塞,我知道准是山丁子。外婆为等待我们的到来,提前把树上山丁子摘下来,装到盆中,盖上毛巾,然后放到柜子里。山丁子经过长时间放置闷捂,就很快变红变软,原来的生涩荡然无存,只留下酸甜绵软。就这样每天晚饭后,我都能领到外婆给我的一捧山丁子,仿佛紫漆柜里的酸甜永远也掏不完。
外婆近70岁了,身板挺拔,干净利索,虽然裹了小脚,但她走起路来依然风风火火,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蒸蒸日上。
外婆是大舅一家的精神支柱,更是大舅一家的主要劳动力。每天从大田里回来,外婆还要侍弄园子,黄瓜、豆角、倭瓜、茄子……应有尽有,水灵灵的青菜丰富着一家人的饭桌。而后园却是外婆独处的地方,她总是独来独往,一个人进去把山丁子树修剪得婆娑秀美,并常常久久地伫立,凝望这棵树木……
二十三岁就一个人生活的外婆,本可以移情别嫁,但她苦苦等待外公的归来。她人前从不展露寂寞的相思,以她刚强的秉性承载起生活的重担,把3个儿女抚养成人。
外公从军前三天和外婆把这棵山丁子树从大山里移植到后园。然而,外公和部队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外公战死在抗战前线,没留下尸体;也有人说他去了海岛台湾,在那里又娶妻生子,过上了富庶的生活,把外婆忘了……总之,日思夜盼的外婆等于没得到外公的一点消息,迅速的苍老蓦然写满外婆的鬓角与脸颊。可外婆把这种思念转移到抚育子女身上,用女人的柔弱之肩扛起这个飘摇的家庭。每每黄昏时分,外婆一锹一锹地为山丁子树培土,一剪一剪地修整树梢,那么专注,那么深情。母亲说,经常看到外婆的眼睛布满红丝,眼皮红肿。
当年的我当然没有兴趣听母亲絮叨这有惊无险的故事,我只想每天能得到外婆一捧山丁子。
外婆对母亲最大的自责是没能让母亲念书,而是在她18岁时包办嫁给16岁的父亲,以此换回大舅娶媳妇的彩礼钱。对酒一往情深的父亲终于在半醒半醉中,把一个崭新的小家领向困苦异常的深渊。打我记事起就经常听到母亲无助的哭声,和父母没完没了的争吵,以及父亲醉酒后酣然入睡的响亮呼噜声。直到随着父亲年龄的增长,他开始考虑应该为他年轻的妻子及接二连三出生的儿女负一点责任时,外婆的脸上才出现少有的笑意。生活的转机,终于使我们的胃口有了可以慰藉的粮食和果蔬,我去外婆家的精神动力就小了。
等我考到镇上的重点高中,暑期再去看外婆时,她已明显龙钟老态了。她端坐在秋季的阳光下,像一尊古老的雕塑,头上早已堆起潦草的飞雪,我的眼泪就下来了。而外婆见我走近,满脸的慈祥让我瞬间回忆起她向我手中塞山丁子的情景,她慢条斯理地说:“二外孙来了,你等着姥姥给你拿山丁子吃。”说着就要起身进屋,我一下子把外婆扶住,“外婆,我不吃,你快坐着吧。”外婆听我这么一说,脸上即刻浮现一种落寞的神态。我的心一动。
后来,我就再也没有机会去看外婆。听母亲说,外婆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大舅母开始对不能维持自己日常生活的外婆有了微词,直至动以脸色和推搡,终于有一天外婆在晚上起夜时摔坏了双腿,再不能独自出去散步,不能走到后园看一眼山丁子树了。
那年春天,万木葱茏欲滴,唯有后园的山丁子树从树梢开始枯萎,到芒种这天,就彻底地死掉了。这日半夜,外婆穿戴整齐,安详地躺在炕上,谁也不知什么时辰,80岁的外婆走了。
我们赶到外婆家时,早已富裕得像土财主似的大舅正在后园挥动板斧,狠命地砍着那棵山丁子树,并被来帮着发送外婆的屯亲们截成一段一段的,投入到燃烧的灶坑里。我唯一感到不安的是,表兄妹们对身板发福的大舅母已失去了尊敬……
遥想外婆,她该有多大的忍耐力,才能把思夫的痛苦隐藏在心间?!我那没有见过面的姥爷,到底在哪?我多么希望两位老人能在天堂里相会,从此过着温饱恩爱的日子。
想念那棵寄予外婆一生情感的山丁子树,想念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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