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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还缺一双鞋

时间:2023/11/9 作者: 岁月 热度: 16426
魏丽饶

  从小到大,我与母亲的战争从未停止。

  我和母亲长得并不像,她身材矮胖,我瘦高;她脸型方圆,我瓜子脸;她门牙前突,我牙齿整齐雪白。但是,我的性格太像她,要强,敏感,自尊,执拗,话说不了三句就着急。

  小时候的我,也曾怯懦,胆小,希望母亲替我遮风挡雨,解决所有难题。但是,母亲不是树,连草都算不上,而是一块卑微的苔藓,任人践踏。

  母亲生在一个富农之家,没过几天好日子,一场运动,家里的地、房子、牲口、碾坊、家具都被村民分走,全家人被赶到一间破旧的草屋去住。姥姥一腔悲愤,在生小舅时难产而死。母亲作为长女,拉扯着几个弟妹,帮姥爷撑起风雨飘摇的家。在村民的鄙视与白眼中,母亲嫁给父亲,是高攀了贫农阶层。

  在这个大家庭里,母亲活得忍气吞声。有一次,我和爷爷、奶奶、姑姑包饺子,斜斜的日光照进黑暗的石头房里,姑姑突然问我,听说你姥爷给你的饼干都长了绿毛,有没有这事?大家都哈哈大笑,我难堪极了,拼命咬住嘴唇。

  小小的我满怀心事,终日沉默着,只想逃离。每日看书,做题,拼命学习。小学毕业,我终于考到一所离家很远的学校去。在学校住宿,我依然是一个沉默的乡村少女,交不多的朋友。上课,跑操,晚自习。生活中有快乐,也有压抑。

  学校刚盖起一排平房,还没干透就让我们搬了进去。大通铺,一层薄薄的干草,每个人的褥子都要对折后,再紧挨在一起。夏天雨多,屋顶漏下的水洇湿了我们的铺盖。几个女孩一夜不敢睡,挤在一个角落里,听着窗外的电闪雷鸣,瑟瑟发抖。我对母亲的想念露出白骨,却不说。周末回家,母亲兴冲冲从邻居家借来一瓢白面,为我擀了一碗面条。吃着香喷喷的面条,我的眼泪一滴滴落在碗里。母亲见了不高兴,说:“哭什么,不愿意上学就别上了,受这罪。”她如此一说,我哭得更厉害。赌气收拾东西,提前返回学校。

  初中三年,母亲只来校看过我一次,带给我一双家做的布鞋。那时人间四月,苔藓在青石路上湿润的缝隙里长的绵密郁葱。我们一深一浅的脚步,留下细微的印迹。母亲看着我,欲言又止。想走,又停下脚步。原来,家里的老母猪下了一窝小猪仔,母亲和父亲忙活一夜,还是有几头小猪死去了。父亲心疼钱,就把怒气撒在母亲身上。母亲赌气离家出走,可又没地方可去,那样的一个娘家!所以,她借口来看我,其实是投奔。

  第一次看到母亲的孤单,我心情沉重,像有块无形的铅铁压着灵魂。我决定退学,快点长大,结婚,生子,在不堪的生活中,让母亲能华丽地活着。因为,我从别人口中,还听到一个关于母亲的笑话。

  乡下的街道充满生活气息,商店里琳琳琅琅的东西摆到大街上,也多出一个陌生的算卦摊。那一天,母亲正好路过。许是为了招揽生意,算卦的远远地指着母亲说,你看那个女人的长相,一定是个没福的。周围的人就一起看母亲,母亲落荒而逃。少时丧母,夫家受气,子息单薄,这样的命当然算不上好命。

  这样的耻辱母亲从来没和我说过,她像依附于大地的苍苔一样,姿态细微,内心坚韧。

  我不去上学,母亲却执意要我继续完成学业,她知道我的成绩是班内前三,考上中师的可能性非常大。在那个年代,考上中师就意味着吃上了公家饭。母亲指着我责骂,痛哭,绝食,耍一切可能的无赖手段。烈日扬尘,我只能搂着一棵树,诉说我的哀伤和绝望。

  第一次与母亲的战争,轰轰烈烈,以母亲的胜利而告终。多年后,我站在讲台上给学生授课,窗外玉兰与海棠开得灿烂。想起母亲,心中陡然生暖。

  师范毕业后,我在县城中学教书,每次回村,都是一副骄傲的姿态。买很多东西,新鲜的蔬菜水果,肉蛋奶,稀罕的糕点,时尚的衣服等,大包小包往回掂。我是村庄里第一个开车的女性,第一个在县城有正式工作的女性,第一个在县城买了房子的女性。在乡亲们羡慕的目光中,我内心的喜悦在无边地漫漶。

  我不是个虚荣的人,我的高调张扬全是为了母亲。因为一个有出息的女儿,母亲开始受到普遍的尊重。走在大街上,遇见的人都会主动给她打招呼。邻居有了难事,都来找母亲商量。婚丧嫁娶,母亲是一定要被请去帮忙的。而且,安排的位置很清闲。我努力把我认为的尊严,体面送给母亲,希望她能安度晚年。

  但是,母亲,又一次让我愤怒了。

  她还是那么节俭,买衣服从来不去大商场,都是几十元左右的地摊货。一件棉袄又破又旧,她舍不得扔掉,自己扯块花布做个外皮套上。袜子有了洞,缝缝补补接着穿。她又是那么勤劳,忙完地里的活,还要抽空去拾酸枣,拾玉米棒,最近又干上村里的保洁员,推着三轮车,扫大街,捡垃圾,把自己弄得蓬头垢面。

  我不理解,母亲为什么要自我作践?

  于是,再一次开战。

  我捡最難听的话说,她拿最不讲理的话回我。我说,你一个月工资多少钱?我给你出,咱不干这扫大街的活了,行不?她很受伤,脸上浮起一股淡淡的荒凉感。她说,扫大街是我的事,你最好别管。话不投机,我一刻也不想在家待,开车就回了县城。

  面对一块顽固的老苍苔,我选择冷战。这一次,仍然是我输。

  没有办法,只好换一种方式疼她。只要我回老家,就会替她去扫大街。我戴着帽子,在灰尘狼烟中挥舞着扫帚,追逐着垃圾,打扫猪狗的粪便。村里人见了,很吃惊,你一个人民教师,怎么干这活?我坦然回答说,我娘有事,我替她一次。替母亲扫的次数多了,乡亲们也就见怪不怪了。

  母亲今年70岁了,身体每况愈下,毛病越来越多。先是脚底板疼,后来有几个脚趾发麻,接着血压又出了问题。每次要带她去医院,她总是拒绝,自己去村医那里拿点药对付。即便如此,药也不常吃,总是吃吃停停。我劝她很多次,每次都被她当成耳旁风。

  前几天,母亲差点出大事。她的脸老是红,脑袋上有一小片隐隐疼,睡觉还流口水。但她并没放在心上,也不让父亲告诉我。过两天,骑自行车,忽然头晕得厉害,掌握不住平衡,“呯”的一声摔在地上。母亲不服气,接着又骑,又摔。她以为自行车出了毛病,直到摔了四个跟头,才相信是自己出了问题。在父亲的坚持下,才到村医那里输液。

  听到母亲骑车摔倒的消息,我简直出离了愤怒。一系列脑梗的前兆让我心惊肉跳,带着母亲直奔医院。找医生,抽血,化验,CT,核磁,一个项目接一个项目。我紧紧攥着母亲的手,生怕一松开,她又不听话地逃走。

  做核磁的时候,听说这个检查要花几百元,母亲说什么也不做,赖在凳子上不起来。众目睽睽之下,我无计可施,只能大声和她吵,像一个不讲道理的泼妇。我的精神要崩溃了,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很多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指着我议论纷纷。他们哪里知道,母亲的衰老让我暗暗惊心。村庄里已经有很多老人像一茬庄稼倒进大地,他们的面容还依然生动,留给我的温暖还没有消泯。我希望母亲能一直陪着我,细数光阴。彼此爱着,相依为命,又彼此拧着。

  最后,我只能威胁她,你今天要不做这个检查,我马上就走,你自己回家吧。乡下老家距县城有几十里,还没通公交。母亲终于不再和我吵,不情愿地走进了检查室。望着她蹒跚的背影,我松了一口气。

  这一次,我终于赢了。

  环顾四周,墙角处,一片翠绿的青苔,穿越万年,在车水马龙,高楼栉比间呼吸,让我在忙碌烦闷的间隙,把心变得沉静。

  请原谅我,凡是出于爱的急切都是可以原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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