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太阳还没出窝,一声雄鸡高亢的鳴叫和小鸟的啁啾,让宁静的山村在惺忪的睡意中苏醒,淡蓝色的天幕下,一缕青色的炊烟急切地从烟墩冒出,缭绕在屋顶的上空,随之母亲的罐罐茶香从厨房里弥漫开来,飘散在每一间屋里,飘散在村庄的角角落落,扑鼻地香。
罐罐茶的香味,是村庄的晨钟,惊醒了被窝中熟睡的人们,惊醒了猪马牛羊,嘶叫着要草料吃,惊醒了贪睡的太阳,在东山头上羞答答露出了红红的脸。罐罐茶的香味,是乡下人一天辛勤劳作的序曲:牧牛牧羊的,走向街巷、早市赶集的,手拿、肩扛农具走向田野的……
母亲的生活是俭朴的。本来爷爷的家底不算太差,可是亲奶奶的过早离世,后奶奶及后奶奶所带孩子的进入,家庭条件发生了明显变化。父辈们相继独立门户,家产被分光,父亲只分到了几间房子,像样的家什只是一个面柜,一张炕桌,几口饭碗和给母亲陪嫁的一对门箱,以及母亲工作时用过的医疗保健箱。母亲来到这个家,贫苦的生活就伴随了她。后来,又生养了我们兄妹6个,这使不宽裕的家境雪上加霜,日子过得一年不如一年。母亲没有被艰难的生活环境所压倒,反而,更加磨炼出了坚强的毅力。夜以继日地缝缝补补,纳鞋底,缝衣裳,学会了拿手的针线活;一日三餐爬锅爬灶,学会了一手庄子里顶呱呱的好茶饭。母亲的勤劳,让我们兄妹没多受苦受罪。在没日没夜的生活煎熬中,慰藉母亲的只有酽酽的茶,以至于成为了母亲每天清晨饭前所必需的功课。在动不动就会断粮,手头缺少零花钱,没钱医治疾病的年代,母亲嗜好喝茶是有其特殊原因的。
熬茶是件功夫活。柴火灶的灶门上,放一只半大的砂罐,灶心里的火苗在风匣风力的助推下,直舔锅底,然后喷向四周,砂罐里的水开始冒白气,水开了,放入茶叶、盐,一边用筷子搅,一边用文火慢慢熬。一不小心,放过茶叶的水就会溢出来,水溢出来还会带出茶叶落满茶罐罐,这是多么的可惜。这时必须用慢火燎,直到茶色从淡黄到酱紫红,熬茶便成功了。熬茶的节奏是缓慢而悠然的,熬茶的过程是闲适而淡然的。
浓浓的熬茶伴着呛人的烟雾,诠释着那个时代的生活图景,折射着母亲乃至母亲般的乡人们苦涩中充满温馨的痛快。在食不果腹的岁月里,人们没有足够的吃食而极度缺乏营养,母亲精神的寄托主要是每天早晨那一砂罐酽酽的熬茶。如果没有了这一罐熬茶,母亲就会乏困乏累,头疼,瞌睡,迷糊。况且,那个年代,茶叶时常供不应求,就像吃食一样时常断货。每每这时,为了解决母亲的茶瘾,我们就走东家进西家地借茶叶。那样的场景印在我童年的脑海挥之不去。更主要的是没有母亲的罐罐茶,就意味着嘴馋的我们不会喝到用残茶叶勾兑的茶水喝。这样的年代里,顿顿饭都是清汤寡水,平日里见不到一点点荤腥的食物,兄妹们每天能够抢到茶罐喝上半碗残茶叶勾兑的茶水算是最好的生活条件了。
那个时候,灶火柴大多用柳条、秸秆、牛马粪、草衣、藤条等,熬一罐茶烟熏火燎,天长日久,以至于屋顶的椽子都被熏得如黑漆漆过一般。冷不防,烧过的灰还会钻进茶罐罐里面。因而,我每每节假日上山爬坡拾粪时的第一件事便是找石板做根据大小茶罐所需的大小不一的圆圆的茶盖。做茶盖,必须选上乘的、材质好的石板,这样的茶盖才会经得起灶火的考验,能长时间的使用。反之,遇火就会爆裂。祖辈们长年累月的熬茶,就会长年累月地选石材做茶盖,在这极其缺乏石材的小山村,能找出一块做茶盖的上乘的石材是很不容易的,非要用镢头刨土深挖不可,这是费时费劲的劳动,孩子们是无法实现这样的梦想。因而我就找不到材质上乘的石板,只能找些材质差的草石板。这样的石板不耐用,我就做好多好多的茶盖带回家去。
到了上世纪70年代,人们的生活条件发生了根本性的转机,母亲的茶罐罐里还不时有奶子调了。有牛奶的茶比上熬茶更有营养,更有档次,更显示家庭的光景。后来家家户户做上了可以用煤砖取暖的泥炉子。有了泥炉子熬茶,比在灶火门口熬茶方便多了。再后来铝茶壶代替了砂罐罐。电的使用,可以用电炉子熬茶,把开关关小,茶壶里的茶水只有慢慢滚着,不会溢出来,即便你忙乎其他的活计,顾不上去照看,茶壶里会熬出酽酽的茶来。熬的茶干净卫生不说,光节省的时间可以做一些其他的农活。电磁炉的普及,熬茶的过程更为简单方便,它比电炉子熬茶更为安全。
一个小小的罐罐茶具的变化,反映的是一个时代的变迁,表现的是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科技发展和人类社会的进步。科技的发展,推动着人类的进化,但往往是以牺牲本能为代价的退化,使原本的、传统的东西无疑被淘汰。
如今,随着生活的富裕,母亲的茶罐里除了牛奶,熬茶时还多了花椒、荆芥等附加调味品,用来改善熬茶的质量,增添熬茶的味道。这样熬出的茶,喝起来就有一种不同的韵味和雅致,它所表现出的是一种茶的神韵、茶的境界、茶的文化、茶的本能,忘却的是母亲一生的酸甜苦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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