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总是说,他这辈子没有干成许多事,包括去远方走走。事实上,70岁后,父亲的腿脚就不行了。拄上了一根龙头拐,父亲说,唉,腿像树根,老了,就不得劲,稳不了身子。这拐是他自己在集市上买的,枣红色,不知道是啥质地。那红色是刷上去的,应该是红漆。父亲挺满意,说,这拐一拄上,身子骨就有了些劲了,迈腿也不用担心再滑倒。失去重心,是他的一种心病。自从第一次趔趄摔倒后,他对光滑的地面总是有一种惊惧,顾虑自己的脚是否能够牢牢站稳。我曾经劝他,胆子放大些,鞋底不是那种易打滑的塑料,而是带粗横纹的橡胶底。但他还是小心谨慎,走得战战兢兢,仿佛脚底下处处是地雷。父亲打拄上拐后,就更放心地出门了。他喜欢没目的地瞎逛,过程总体是:走走,看看,歇歇。在街上,很少有像他这般年纪的人拄着拐杖。父亲却把拐杖杵得地面笃笃响,这是他的内心展示,高低不平的地面,不再是一种障碍了。
但是,父亲,依然没有机会去远方。他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杭州。那还是我读大学的时候,那时候的父亲身体还康健着呢,能挑得动一担枇杷。那个春夏之交,在我的学校,出现了他的身影,质朴得像一个在乡下土路上走着的农人。枇杷滋味让我的同学感到莫名的兴奋。他们甚至羡慕我有这样的父亲。不远千里,坐了一天一夜火车,挑着一担枇杷给儿子吃。那时候的火车可没现在这么舒坦宽敞,绿皮火车,还燒着煤炭,一路上呜呜呜叫,拉着汽笛,喷着浓厚的蒸汽,穿山越岭。车里拥挤着,像沙丁鱼罐头。父亲下车时,满脸污渍,那是煤灰的印儿,父亲头一回坐火车,兴奋得一路上开着车窗看风景,甚至到了夜里,他还舍不得睡一觉。恐怕错过了一段地,错过一些风景。父亲笑了,憨憨的笑容让我感动。父亲的衣领自然跟他的脸一样污黑。一路上,他护着那担枇杷,唯恐有闪失。他甚至忍着不上厕所,不喝水,不洗把脸。那一天,父亲累了,睡得很香,直睡到第二天天大亮。我去送早餐的时候,父亲正坐在旅社大堂等我。看到我来,就着急说,枇杷该送人了,处理处理,要不就闷烂了。那天,我们处理了枇杷。也到了晌午。父亲去了趟我的宿舍。但他不会讲普通话,拘谨地坐在那里,朝我的同学微笑,也不知道从哪开始说话。他有些局促不安。搓着那双粗糙的手。同学们开心地跟他聊,可是父亲只能说老家话,东一搭西一搭,不知所云。我在一旁当翻译。父亲感觉到了大家的友好和真诚,但他反而更加紧张了。于是,他只匆匆待了一天,就急急忙忙回家了。他说,家里的农活正紧张着,不好多耽搁时日。
从那次后,直到我大学毕业,父亲再没去我的学校。毕业那年夏天,父亲坐了3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赶到福州站,帮我挑那几大箱行李回家,其实,那就是几箱书而已,而衣服等就一箱,正是盛夏,在火炉一般的车站广场上。我跟父亲各自吃了一碗汤面,然后买了一瓶汽水。父亲说,汤已经喝饱了,汽水让我喝。一路上,父亲满脸的期待和成就感。儿子毕业了,要工作了,他的好日子似乎开始了。而我却分配到了离家几百公里外的一个山区小城里,在一家大化工厂上班。直到后来成家。父亲很少去那里,那时候的交通不方便,长途车得坐十几个小时,在崇山峻岭里转来转去,上上下下。到天擦黑才到终点站,人累得不行,晕车晕得死去活来。父亲说,那滋味太难受了。父亲的脸因一路上晕车呕吐得苍白失色。
父亲说,出远门,真是件累人的活。于是,父亲从此不再出远门。父亲在他后来的岁月里一直安住在老家。那个我熟悉的老屋和乡村,成了他日常生活的一切。他和同龄的老人一起聊天,打牌,在乡村里没头没脑地瞎逛。村庄的大戏台成为他除了烧火做饭和睡觉之外的主要活动场所。偶尔,有戏班来,村庄里就热闹了几日,然后复归静寂。岁月在父亲的眼里,就是一些人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侃,吸着劣质的烟卷,喝着又苦又涩的浓茶,甩一把纸牌。或者,跟着戏班的乐师,吹拉弹唱,虽然学得走样,跑音走调十万里。但父亲觉得,那种生活挺好的。父亲的拐杖换了几把,那几把被他敲断了。因为生气,或者别的什么原因,父亲把拐杖砸断后,很快就后悔了。于是,着急着再买了一把新的。可是过了不久,还是断了。后来父亲买了根不锈钢的,这回不容易断了。可是,父亲总感觉不如木头或者竹子的趁手。可是,铁的拐杖不再折断。父亲也只好无奈地接受了这样的拐杖。我后来给他买了根笀竹根拐杖,像南极寿星老儿手里的那根模样。父亲嫌拐高了,拄着走不太好看。但父亲一直珍藏着,偶尔在我回来的时候,拿出来用几天。竹皮已经让他摩挲得发亮,我知道,他私下里,还拿着,这或许是父亲内心矛盾的一个显露。父亲的性格有点倔,一根筋,还爱吹牛八扯,父亲一向自视甚高,虽然他只读了一年速成班,但认的字比村里的同龄人多许多,他还会打一手好算盘。于是,他成了村里的识字先生,还当了生产队的文书,专门管记账算账。父亲的脑子好使,这一点我可以佐证。他对文字有过目不忘的神奇本事。对数字有特殊的兴趣和计算能力。父亲觉得村里的那些老人都不如他聪明,傻里傻气的,有这样或那样的毛病。父亲偶尔讥讽他们笨得像牛,于是,不少老人觉得父亲令人讨厌,不跟他一起侃大天。父亲不屑了几天,就忍不住去讨好他们,给他们递烟端茶。让他们脸色稍稍好看些。父亲于是跟他们保持着一些距离,不尴不尬。父亲偶尔显得落落寡欢。
我也劝父亲,学点有用的,比如学拉二胡或者敲个点鼓什么的,总比整天跟他们无聊地吹牛有意义。父亲说,你懂个啥?是,我不懂父亲的生活,他有他的考虑,或者,他的考虑更符合乡村的实际情况。我给父亲买过一把二胡,但父亲显然从来就没摸过它。它在老屋的墙上一直挂着,落着厚厚的尘灰。那把二胡在老屋拆迁后就不知所终。父亲的妹妹,我大姑,却喜欢唱戏,但父亲舍不得把那二胡送我大姑,这是一件憾事。父亲丢失的东西很多,这把二胡只是其一。乡村大拆迁,父亲说,那是丢先人的事情,把家都拆光了,把村子毁了,以后先人就认不得路,回不了家了。父亲对拆迁这件事耿耿于怀,他甚至还拦下原来村庄的村长,破口大骂,父亲甚至差点抡拐杖砸人家。父亲的愤怒无济于事,村庄没了。父亲也无可奈何。在工地一片忙碌着盖高楼的时候,父亲,总是出现在工地附近,心情焦躁地转悠着,似乎想交待他们房子该怎么盖才好。可是,没人理睬他,父亲显得无助,他喃喃自语道,这还是房子么?能让人安心住的房子么?房楼高过天际,把天空几乎遮去一半,没有阳光,一间间房子高度相似,毫无特色。难怪父亲老是担心先人回家会迷路。他也开始迷路了,在小区里转了半天,也走不回来。父亲不爱出门,一个人在堂屋闷坐,看着电视。他失去了跟村里的老人交流的机会。父亲沉默了,他沉默的时候,有些茫然,父亲的脑子越来越忘性了,东西刚过手,就忘记搁哪儿了。后来,看电视的时候,看着看着,就垂下脑袋,他打起盹。我知道,父亲的生活越来越糟糕了,但我也毫无办法。
70年代末,刚包产到户那阵子,父亲兴奋得像重生了一般。这苦日子终于结束了。他说的苦日子就是大锅饭的人民公社时代。我们家分到了几块散水田。西山边坡上还有一些旱地,村里人称园地。没水浇灌,是吃天水的苦地,种些耐旱的甘蔗、红薯、花生什么的。对解决口粮并没多大帮助,但是父亲重新有了些想法。那地方可以搭蘑菇棚,可以种蘑菇。父亲早年在山里当学徒时,跟东家学会了种蘑菇的手艺。山上风大,搭个棚子也不容易。好在山坡上多的是杂树细竹。随地取材,搭棚子的时候,是秋天的时节。天开始见蓝,一年中最好的时光终于来了。经过春夏的风雨洗礼,台风季刮断的树枝和打折的竹子,此时都成了父亲眼里的宝贝了。棚子搭得密实。在棚子里,几乎感觉不到外边的动静。蘑菇架也搭好了。材料就是秋后满地的稻草,还有无人理睬的牛粪,还需要一些松散的土疙瘩。那是干涸的塘泥,得从泥塘里掏,木掀挖出一块块污黑油亮的泥块,在太阳底下晒过半干后,捣成疙瘩,铺上蘑菇床,搭一层稻草,再喷足水,让稻草和泥块在棚子里充分发酵成熟。棚子里外满是稻草腐烂的气息。蘑菇种子是从农机站买回来的。像种豆子一样,父亲在潮湿的棚子里种下了他的希望。
在牛粪和细菌的作用下,不久,蘑菇星星点点破土而出。父亲彻夜守在那里,他的眼睛熬得通红,但脸上满是喜悦和兴奋。蘑菇给我们带来了新生活。那年我才上初中,我和一头牛经常在蘑菇棚旁边徜徉。天空已经变得洁净,蓝天上满是乡村秋天的幸福风景。父亲累的时候,坐在土坎上吸着烟卷,再悠悠吐出一团团白烟,仿佛天上的白云也由此产生。在马灯昏暗的灯光下,蘑菇洁白如星星。不久,父亲将换回来的一些钞票悄悄塞到我手里,让我去买些喜欢看的书。那时候的书不多,多是小人书。偶尔碰到一本心仪的书,也高兴得彻夜不眠。书搁在床边,父亲问,啥内容?我说,是故事。父亲笑了,我也笑了。父亲不读我的书,他觉得他不能碰我的书,他手脏,总是跟泥土和牛粪接触,不能碰孩子的书。于是,书在那儿,父亲在另一边。这或者像一个果农,打量着树上的果子一样。
父亲小心翼翼地经营着他的蘑菇事业,但好光景不太久,一场不知名的病菌让父亲一夜失去了他的所有希望。蘑菇突然染上病毒,一枚枚变黑变烂,腐成臭水。祸不单行。一天,父亲的烟头点燃了棚子。于是,一切化为乌有。父亲的眼睛又熬得通红。他一咬牙,戒了多年的烟瘾。后来,父亲,重新搭了一个棚子,可是,市场已经不行了。父亲终于认输,他的创业梦断了。父亲沮丧了许久,也没能重新振作起来。后来,他跟母亲在村头开了个面铺,做包子馒头什么的。他叫了他外甥,我表哥来搭把手。我表哥脑子不好使,笨得厉害。怎么教也教不会。这包子馅咸一阵淡一阵,生意也始终好不起来。面铺子不久就关张了,剩下两大缸白砂糖,父亲愁了半天,想出一个法子,熬糖饼给我们吃,结果,那糖没掌握好火候,熬锈了,焦味带苦,味道真不咋地。于是,那些糖饼搁了许多年,也没吃完。家里的老鼠却多了起来。父亲带着那些糖饼去村头跟老头们分享,不知不觉,终于吃完了。父亲对闹起来的老鼠一筹莫展。养了两只猫,一黄一黑,黄的是母猫,黑的是公猫。父亲说,养猫好,得养双的,才不闹猫。黄猫性格温驯,身上的虎斑纹也美,还有一个白鼻头和白肚皮。我喜欢黄猫,时常抱着它睡觉。黑猫却神叨叨的,不近人,怕人接近,总是远远地瞅着人,眼睛绿得瘆人。母亲也不喜欢黑猫,总想撵走它,可是,黑猫撵了好几回,却总是按时回来。它与黄猫耳鬓厮磨,缠绵亲昵。父亲说,黑猫才能逮耗子。果然,黑猫总是逮着恼人的耗子,耗子开始消退而去。黑猫成了家里的新麻烦。它老是偷吃鱼肉。母亲刚煎好的鱼,一转眼就不见了。好不容易买了一块肉,红烧了等我回来吃,也让它叨走了。母亲终于难忍怒火,拿着火钳子追着黑猫,撵出几里地。父亲沉默了,他虽然不喜欢黑猫的馋嘴和偷窃行为,但认为,作为一个猫丈夫,它为养育一窝猫崽,以及妻子,也不容易。于是他选择了沉默。黑猫于是躲着家里人,白天不出现,晚上才出来。也不知道大白天,它躲在哪儿。我见过一回,就在母亲屋里的大衣橱上。这猫贼着哩,它知道,母亲唯独不会在她的屋里防着它。后来,又是一场悲剧。不知道哪家下耗子药了,黑猫中鼠药一命呜呼了。母亲看到横死的黑猫,不免心有悻悻。父亲抱着黑猫尸体到村口刨个坑埋了。于是黄猫独立承担了养育孩子的重任。猫崽送人了。因为黄猫也学会了黑猫的臭毛病,偷鱼摸肉。黄猫失子,神情郁郁,终日叫唤,其声甚是凄凉。我们都有些后悔。但送出去的猫崽,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否则会惹人说道的。碍于面子,我们只能听任黄猫痛苦地叫唤。再后来,黄猫的毛突然一块块地掉,露出粉红的肉体,它还狂躁地抓挠自己的身体。似乎有一种虫子在啃噬着它似的。黄猫终于也失踪了。父亲叹了口气,唉,连养个猫都不成。
这些年,父亲的精神頭越发不济了。1991年冬,母亲去世,对父亲的打击巨大。他的头发一夜白了,仿佛霜打了一头。1995年,祖母也去世了。父亲瘦了一圈。就是那年后不久,父亲的腿开始不行了。我开始担心父亲的身体了。父亲终于孑然一身,一个人在老屋里。我让他多出来走走,他不太愿意走出门。时常,他一个人坐在竹凳上垂着脑袋,在屋檐边的太阳底下幸福地打着盹。父亲一定忘记了他早先的梦想,现在,他只想幸福地打着盹,让鼾声如雨后的残雷一般动听。父亲终于走了。在这个不太冷的冬天。我上回回来,还跟他唠嗑,鼓励他多说话,他说不了多少,就不说了,眼神木讷呆滞。父亲喜欢打盹,在浅睡里继续着他的梦想。他去世的那天晚上,我守在他身边,父亲在睡梦里走的。脸上没有异样的变化。父亲,会带着他的梦想,在那边继续他的人生么?
我想,是的,他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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