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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告女孩(外一篇)

时间:2023/11/9 作者: 岁月 热度: 16467
程耀东

  她站在我办公桌对面,若不是递上来的名片,真以为是附近学校的中学生。马尾发,刘海与眉毛衔接得恰到好处;宽屏脸,白里稍有点泛黄;纯白T恤扎入腰际,右边裤兜里露出的半截手机明显有磨损的痕迹。她绝对不是推销高手。熟练的营销者口才是娴熟而油滑的,而她说话唯唯诺诺,目光很不自然地环视着我和我周围的环境。似乎有些胆怯。很明显,在她的意念中:我就是一个来拉业务的,其他与我没有一丁点关系。行就行,不行便走人。

  新的写字楼要装修,从一楼到十五楼,大小不一的宣传单、彩页、企业画册满楼道皆是。衣着不同的青年男女,在电梯里出进。各种策划、讲解的声音不绝于耳。每个递上来的名片背面,似乎都有一个完美的、唯我的方案。

  七月,下午三点的阳光隔着玻璃,映在她的脸上。她坐在三人沙发上,单薄的身子陷入其中,使沙发显得很空落。看得出,她对这项业务很生疏。我说门牌要求是亚克力材质,工作职责牌要求塑封,楼下上墙的公司名牌为不锈钢,楼道玻璃贴湖蓝色腰线,字为黑体,司辉镂空……她的一双眼睛只是盯着我,满脸疑惑,但又不停点头,偶尔冒一句OK。从她木讷的表情中,看得出她是新手,刚刚涉入这个行业。尽管她很认真、很仔细地聆听我的要求,并不停地询问尺寸、大小、颜色及安装的时间,我还是能判断出她的职场履历:刚刚毕业,至少不是学这个专业的,只是为了在这个城市驻足,临时找一个安身的场所。

  我说,按照要求,先拿个方案,做个报价,然后传给我,如果价格在合理的区间,我就定了。

  电话响了,她只看了一眼,就挂了。不足一分钟,铃声又响了起来。转身,面墙。干什么?正谈业务呢。声音很高,明显带着怨气。干什么三个字针一样尖细,能扎进肉体。看不见的身影和听得见的声音被网络传输,瞬息万变被这个女孩演绎得淋漓尽致。一切都被凝固起来:女孩左手插在腰间,右手捂着耳朵,如一尊雕塑,背对着观众,至于面部表情,只能通过想象了。阳光向西移动了十分钟,电话终于从她的耳边回到裤兜里。她又回到沙发里,我给她添水,不经意地扫视:脸像月光,一对小乳忽闪忽闪,似要蹦了出来。周三我给你方案和报价,但我需要拍下你现在的实物。我随口答应:行。我如此果断,估计在她看来,只是礼节性的应付。她的目光和表情开始变得柔和起来,刚才转身时的犀利、愤怒在利益面前开始下沉。她不再说话,端着手机,与每一个实物亲密面对。这种亲密,不仅仅是一次商业上的合作,合作的背面,是她的业绩和提成,是维系最起码的水电费,还有房租、衣服、香水、化妆品、手机流量……所有这些日常生活的信息,暗含在她回头说拜拜的眼神里。

  一张标底并不高的商业单子,上面写的不全是字,还有讨生活的五味杂陈!

  她把报价发到我的邮箱,之后是一个短信。那时候我好像在去什么地方的路上,忽视了这个短信。下午或者更晚一点时间,这个女孩的声音传至我的耳朵,当时是怎么回答她的,全然忘记了。事实上,我是很少用自己的邮箱,除非给某个刊物发稿件,才记起,自己是有邮箱的。有一次,发完邮件,打开未读邮件,恍然记起这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和她尖细的声音,这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我下电梯,从七楼到一楼,需要多少时间,从未计算过。但这一次,似乎时间很长。电梯停在六楼,这个女孩进来了。衣着和我第一次见她时没有两样,相互看了一眼,谁也没有言语。空间本身不大,也不敢多看,本想有意问问她的业务,但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好低着头,很局促,很别扭。电梯终于停在一楼,空气似乎一下子流畅了许多。如果没有那个方案和邮件,上下电梯,我是不会注意她的。但,事实上,我那天打开她的报价和方案,要比我现在做的价格低一些。有些惭愧和内疚,似乎对不起这个女孩。

  三个月之后,我要做一个关于企业宣传的彩页。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个初涉职场的女孩,以弥补那份未读邮件带给她的损失,和带给我的愧疚。按照名片上信息,很认真地按着捆绑她身体的数字。第一遍未接。便想,是不是正在谈业务,不方便接听。按照常规,只要是一个灵光的业务员,都会及时回电话的。但,她没有。于是半小时后,再按下重拨键。我说我是某某公司的,咱们曾经见过面,虽然上次合作没有成功,但这一次,一定能成功。她说,对不起,我已经不在广告公司干了,离职两周了。也许出于职业习惯吧,我说:你干得很不错,是不是有好的去处了?这一次,她的聲音很迟缓:您再不要取笑我,我三个月没有拿回一个单子,老板说,公司不养闲人,于是,我就真正成了闲人。放下听筒的瞬间,我不敢,也不想去猜测这个女孩此时是什么样的心理和心情,也不想知道,她的水电费和物业费从何而来。也许,我的想法杞人忧天,或者纯属多情。

  进入邮箱,删掉了那份邮件,然后将那张并不精致的名片投进了碎纸机,看着它,直到电机转动的声音停息。

  中秋节前,去万达买一些零用品。在地下超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看见了她。站在码放整齐的牛奶箱后面,浅蓝色工装,染了麦子色的头发,白炽灯下,脸若牛奶……有意识买了两箱。找钱时,她多看了我一眼,但不是惊讶,而是坦然和平静。

  拎着牛奶,转身时想:当初要是那个单子给了她,今天站在这里促销牛奶的可能是另外一张面孔。

  快递小哥

  争吵过后,喧嚣凝固于安静。

  我盯着放在桌子上的那件黑色包装,和包装上自己的名字,以及联通我的那11个数字。他就是通过这11个数字找到我的地址,并将这个包装摆在了我的面前。

  当网购和电商日渐走近寻常百姓的时候,鼠标、网银、支付宝、快递、电话、三轮车……这些便捷的支付、通讯、交通等工具,便以一场着实看得见的革命,使曾经熟悉的中国邮政趋于暗淡和失色。

  然而,是革命,就会有疼痛。

  比如现在,我对面站着的这个小伙子,此时,与我有着同样的表情:一脸的怨气和无奈,用沉默甚至愤恨的目光与我对视。然而,我相信在他上楼梯的时候,一定会想着和往常一样:放下货物,拿出圆珠笔或者碳素笔,要求收货者在右下角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撕下中间的那一张,装进一个土黄色的帆布包里,然后转身,去往下一个客户。事实上,他的这个想法在我这里被冻结。

  我的程式是这样的:签完字之后,顺手拿了插在办公桌笔筒里面的剪刀,剪刀不算锋利,但对付包装物上的黑色塑料,还是游刃有余的。塑料摊开后,是一张发票。至于发票上的金额,我是不会看的。因为,在我点鼠标的瞬间,那几个阿拉伯数字已经被我储存。就在我下手剪开最后那个纸质包装盒的刹那,这个个子不算高,戴黑框眼镜,胖而略黑的小哥,一把攥住了我的手。哥,你得先付款,再拆封装盒,他说。他这么一说,刚刚还算存在于我们之间的友好和谦让,被流动的空气一下带到了窗外。如果他不攥我的手,黑色的塑料这时候可能已经被我扔进垃圾筐,索尼牌相机以及附带的数据线、电池、保修卡、说明书等等,一定与我近在咫尺。

  惊愕或者说惊讶的表情从我的耳朵旋即转向面部,然后停滞。他似乎觉得我没有听到他的话语,又对着我凝固在脸上的表情重复了一遍:先付款,再打包装,这是公司规定的。

  如果他不要加上公司规定这个后缀,或许我不会生气,也不会发火,更不会说“你拿走”这三个字的。在没有见到他之前,我已经接触了四家公司,国有的、民营的、上万人的、几十人的,从来没有听说买东西要先付款,后验货。至于遇到他之后,这种一厢情愿地规定能不能被推广、被普及、被消费者认同和接受,在我的理念中,估计是不会的。我的理由也由此展开。

  他依然重复着那句话。

  争吵、解释、对峙……这些词汇在我和他之间不断地被上演。

  我重新站了起来,然后将包装递于他:给,你拿走,这东西我不买了。小哥并没有接纳这个既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他,更不知道属于谁的包装。如果按照我的脾气,我会将这个包装收回,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此地,然后把包装送回它来到这个城市的原点。然而,这个小哥并没有如同我的想象和规程去做。我这样做,只是试探一下小哥的底线,让他柔软一下自己的语言,柔和一下立在两个人之间的僵硬。事实上,我的这个举动并没有缓和此时的冷峻氛围。

  沉默。四目相对,似有火光燃烧,但我绝不会担心在我的属地,有肢体碰撞。因为,这是我的属地。

  小哥用右手食指撑了一下要掉下来的眼镜,然后缓慢地说:哥,那你得付我三块钱的快递费。因为你在包装上已经签了你的名字,签了名,说明你收到包装了。你知道吗?我念了四年大学,好不容易找了一份送快递的工作:早上四点多起床,骑三轮车,要到十几公里的快递公司装当天的快递,然后一家一家打电话,晚上10点多才能回家。你知道送一件快递多少钱吗?三块钱。再说你的这件包装,你已经签了字,我要是退回快递公司,不但挣不到你的三块钱,反而是要被罚款的,这一天就白干了。

  在这样的语言里,我刚才还算挺立的身体,开始缓慢下沉。我相信呆滞在我面部的表情此时一定很尴尬、很难堪。重新坐了下来,故意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以缓解被语言击伤的肉体。还能说什么?按照发票上的金额,给了他。然后在尴尬里目送他出门,又有些惭愧,追着他的身影,在电梯口,握住他的手,说了几句温暖的言词。

  看着两块白色的不锈钢终于合上,我的整个身体才开始显得轻松和释然。

  走廊不是很长,也不怎么安静。过往的目光不会在意你挂在脸上的是微笑、怨恨、失落、郁闷……他们已经惯常了讨生活的职场,和职场里那些随处可见的喜怒哀乐。击倒或者打败你的不是对方强壮的身体,而是隐藏在深处的语言。每个人不管你有多么强大,但你的身体内一定存在着被刺痛的秘密。秘密一旦被猝不及防的语言触及,支撑强大的即便是标号和硬度很高的水泥钢筋,你也会浑然倒地的。对此,任何人恐怕都无能为力。

  在这个快递小哥几句不经意的语言面前,我是真正地倒塌了,而且倒塌得毫无颜面。回到桌前,努力地让自己的身体、脸面、聽得见的心跳恢复于平静。面对这个尚未拆封的包装盒,第一次接触时的激动早已遁逃,且不知所终。细想:事情的焦点也就是三块钱,而并非那些所谓的规定。如果,他最初能够直白地表述,那么,争论不休、面红耳赤……这些汉语言不会被我摆放在这里。

  似乎有些羞愧,无意识地就回拨了他的电话:我说我是刚刚送你下楼的那个人。但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一时没有了语言。电话里我只听见一句:哥,都是小事……然后就是嘈杂的汽车声、人声以及风声——在风的耳语里,我只好无奈地将自己的嘴巴关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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