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记忆有它自己的悲伤注解

时间:2023/11/9 作者: 岁月 热度: 16581
闫语

  灯光调暗了,蜡烛在燃烧。你,安详地躺在花丛中,没有了一丝一毫的痛苦。我站在你的面前,离你不远,试图穿过悼词找到你。

  对于其他人,诗歌是一串足迹,只要跟随那些足迹,最终我总会被带到他们的身边,距离近得足以让我看到他们在走动,而你却不同。你的诗歌把你包裹起来,支撑着你,却把你跟我隔开。你的照片也一样,你的笑容像面具,挡住了藏在面具后面的疼痛。与其说是病痛切断了你和世界的联系,不如说世界无法接近你的疼痛,更读不懂你的笑容。即使在睡梦中,你也是双眉紧锁,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在时刻接受着疼痛的指责。

  然而,此时此刻的这一场睡梦,你没有了往日的紧张和痛苦,你终于感到轻松了吗?那么,你游走去了哪里?你有没有回到家乡,去看看昔日那片草地,那片给了你儿时无尽快乐的绿油油的草地,以及那一位沿着你的文字,翩翩走进每个读者心中的丁爷爷?你有没有回到你曾经用生命坚守过的边防线,那里的雪,还和当年一样大吗?你的手脚是不是又被冻得没有了知觉,当年那个帮你解帽带的战友,如今又身在何处呢?我知道,你一定会去看望多年来给予你帮助的朋友们,因为你无数次地说过,在无休无止的疼痛中饱受煎熬,如果没有他们,你早就放弃了。一如桌上所有这些你的照片,每一张都摄于疼痛的临界中,或是温情的呵护下。就像这张,夏日的骄阳透过画面外树木的缝隙洒落在你身上,你穿着绿色军用棉裤,在竞相开放的花丛前,忧心忡忡地望向不远处的小崔,而你拄着的拐杖,使你早已僵直的双腿,终于找到了确实的依靠。你的样子,看上去就像是从冬天偷跑出来的,却被夏天困住了,既回不去,又无缘享受。你是那种不会为了拍照而摆姿势的人,你只是直挺挺地站着,似乎这样你就可以真的如松柏一样挺拔而长青了,似乎你站得越直越久,拍出的照片就会越好。

  而你在书桌前的照片则截然不同。比如这张,拍摄于你还能坚持站立的某个下午,那些时间里,任何人都无法与你相比。双脚溃烂的伤口处,那剧烈的疼痛沿着神经不断地向上蔓延着,直至周身和大脑。你咬紧牙关,扶着桌子站立着,右手在纸上艰难地写着,一个字,两个字,你脸上的表情随着右手的动作越来越复杂,两条僵直的双腿也越来越频繁地替换着站立,你的额头上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了,而你仍然在坚持着。只有诗歌如花朵般盛开又凋零,然后又毫不费力的优雅变身为散文,势头从未减弱。每一个文字都在涌向你,为得到你的抚摸而争先恐后,仿佛它们为此已等候了千百年,就是为了知道自己在一个重病重残的诗人笔下,会幻化成什么样子。

  诗歌从你身上什么都没拿走。把你掏空的是病痛。诗歌是生活还给你的,但那还不够,远远不够。

  还有这张,是在你病逝前三天,我随手拍下的。那时你已经站不起来了,书桌对于你,只能用来摆放书籍和报刊,书桌前再也看不到你的身影了。你躺在床上,用湿毛巾盖住了酸涩的眼睛,人也像被什么盖住了一样,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说出简短的话来,话音未落,你就已经开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了。你已经像这样躺在床上多长时间了,也许连你自己也说不清楚,不是吗?大家来看你,而你却只能那样躺着,攒足了力气才可以说上一两句话。

  一张照片,就是一幅在时间流逝中定格的影像。直到那幅影像融化了,就如同和你一起躺在房间里,等着你从缥缈中返回,等着你走动、说话和写字,就像我到了你家,而你正站在门前,笑意盈盈。

  也许,人们能够从你的诗歌中读出些什么。也许,朋友们知道怎样去调和你人生中的痛苦和你文字中那充斥着绝望的温情。比如《坐在裸露的根上》《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想起远方那片幽篁》和《爱的留言》等等。我觉得,你写的每一首诗,每一篇散文,都是你饱受病痛折磨的人生中的一页,是你对自身对朋友对友情和爱情的不断思索,即使是为别人做嫁衣裳,你的文字也具有某种品质,某种文学大家的宏伟和庄严。你的《闲聊波尔卡》是那么意蕴深远,《最后的谢意》又呈献给大家一颗坦荡赤诚的心……

  你躺在那里,是那么安静,我甚至不确定,你是否知道我就在你的身边。我知道,我看上去有点像一个闯入者,一时间竟不知该离开,还是该安静地站在原地。我们有段时间没有见面了,有那么多事情我想听你唠叨,但你只是平静地躺着,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除了不停地在心里自问自答,希望能够把你从沉默中拉出来。我想知道你脚上的伤口是不是又扩大了?楼下的住户还敲不敲暖气管道来抗议你的号啕了?或者你又吃了过量的止疼药,而导致胃再一次出血了?你的泪水在眼里翻滚着,因为疼痛已经完全不受控制了?就是这样,人生中有些事情已经注定,它们埋伏在那儿,等着你经过,像命运一样耐心。

  我一直很喜欢你客厅里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你是那么健康,那么神采奕奕。当时的你,穿着有些臃肿的军装,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夹着一支烟,步履翩翩。你曾经半开玩笑地说:如果我死了,就用这张照片当遗像吧。

  你说,在拍过这张照片不久,你就被派往边境执行潜伏任务了。你全副武装地趴在边境线的大雪下面,在零下40度的寒冬,一趴就是幾个小时,一连数天,而且是纹丝不动。可是你从来没有抱怨过,更没有逃避过,任务完成了,你却像商人走进办公室那样大踏步地走进了病房,谁知,竟一病不起。

  你在部队医院和地方医院之间不停地辗转着,你说,你时刻准备着等待结束,也等待开始,等待那些会让你的大脑短路的细微小事。渐渐的,你注意到等待的内部有一种呢喃,你好像听到有人在对你叫喊,话语碎成了尖锐的音符。你开始四处张望,在汹涌的人潮中,你开始辨认逝者的脸庞。有人碰了碰你的胳膊,你转过身,看见了你的父亲,他在朝你咧着嘴笑,说着一些你听不懂的话。父亲拉着你的胳膊带路,似乎你是个盲人,你们离开大路拐进一条小街,这条小街很少有人经过,路中间都是积雪。

  ——你已经死了。你突然对父亲说,父亲笑起来。

  ——没错。

  你们走上结冰的台阶,它通向一家医院,在内科病房的走廊里,你看见医生护士都在紧张地忙碌着,而病床上躺着的竟然是你自己。这里的医生护士都认识你,而现在他们却好像根本不认得你了,和你撞个满怀,还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继续急救。

  ——我死了吗,父亲?你贴近父亲的耳朵说。

  ——怎么说呢,你已经不用再担心这个问题了。

  ——那为什么我感觉不到自己已经死了呢?

  ——没有人能够感觉到自己死了。

  于是,你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你终于不再疼痛了,可以健步如飞了,而留存在记忆里的一切,好像只是一种成见。

  所有的医院都差不多,都是一堆讳莫如深的建筑,里面的医疗器械也大同小异。住在医院里,如同坐牢一样。或者说,自从你潜伏冻伤以来,你度过的每一天都是在坐牢,一个人的单身牢房。你说过,你的职业就是生病。

  终于,一个初秋的早上,你又一次被救护车拉进了医院。这一次,没有所谓的朋友来看你,你也不用看着相机,面无表情地只等着照片拍完。

  你深吸了一口气吗?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来苏水的味道。透过救护车的倒视镜,你看见自己的脸在盯着自己看吗?身后太空般深邃。你一定是小心翼翼地收回了目光,再一次躺在了救护车的担架上,看着高楼大厦一闪即逝,听飞机从天空中滑过,而后颤抖着消失了。这时的世界比创世纪的第一天还静,在有任何城市之前,在有任何风之前,那时唯一的诗歌就是上帝的话语吧。那么,上帝对你说了些什么呢?

  救护车安静地行驶在城市的街道上。没有风,但到处都好像是一场狂风刚刚经过留下的痕迹,你躺着,听着,想象着,光影不停地掠过车窗,也掠过你的身旁。有段日子了,你被困在各种事物中间,那是因为一种生病的语法,把世界粘在一起的句法,突然间全都分崩离析了。你迷失在词语里,动作里,甚至连最简单的诗句都写不出来。但是我知道,不管你写或者不写,你的内心都是相当精致的,当然,也会是相当脆弱的。所以,你必须让自己慢下来,再慢下来,慢到沉默像灰尘一样落到你身上,你走进自己的深处,就再也没有出来。

  你人生的最后时光,不再写诗,因为写不动。也几乎没有朋友来看你,因为你没有力气说话,也下不了床。陪伴你的是天使一样的女子,以及窗台上的一盆花,和一条鱼。就在这种单纯里,你偶尔喂喂鱼,也看看花,却再也没有力气去擦拭花叶上的灰尘了。

  所以,你无法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写诗了,即使有时根本就是心不在焉。偶尔写出来的句子也像个受伤的运动员,再也无法像从前一样一气呵成,收放自如了。你知道,自己有太多注意力被病痛占据了,没有留出足够的空间给文字的神秘。

  也可能并非如此。我一直认为,艺术家能把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都转化为优势。你也是吧?你也在把生命中那些遭遇转化为自己的优势吗?近些年的作品是你的精华,这点大家的看法一致。但那些你还没有来得及写出的作品呢?当你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继续和大家探讨的时候,你曾经帮忙一起发明的言说方式,是否也有某种特别的东西?有没有可能,诗歌因为你的无法书写而变得更加高深了呢?就像一幅画受到了损伤,却更加增添了它那不复存在的完美?

  你喜爱文字,喜爱书中散发出来的油墨的气息,喜爱诗歌和散文的味道,喜爱小说中那种人间烟火的情境。喜爱站在电脑前,读上几篇难得一遇的好文章,那感觉,就像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痴迷文字的人。

  就这样,你沿着网络上的细枝末节,找到了一群喜爱文字的朋友。在无边的大理石天空下,在网络的虚拟世界中,你们一起坐在咖啡馆里看街上人流如潮,却什么都不用想。所有找到你的人,都会来和你打招呼,征求你对他们文字的看法,每次你都会真诚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多半是以鼓励为主,直到他们露出满足的笑容。当然,也有人过来和你搭讪,是为了在你这里寻找隐秘的伤痕,他们注意到你一年四季都穿着棉裤,也闻到了你讲话时各种药物掺杂在一起的苦涩。是的,你心里有很多忧伤,那些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大部分都留在你心里。你只让其中很小一部分流露到诗歌里,不是以愤怒的形式,而是让忧伤一点点地四处散落。《回家的路》,一首忧伤的歌。

  中秋的哈尔滨,雨一直下个不停,被水汽环绕的树木,祈祷着明天会有一轮秋阳高照。此时此刻,城市静得像海洋,车流声像涨潮,霓虹睡在水洼里。人们在秋雨中告别,然后独自回家。城市在自我修复,世界继续运转。

  在某个时间,所有城市都会给人这样的感觉吧。那么,在这样的感觉中,你已经走出去很远了嗎?一天已走向尾声,那挥之不去的徒劳感,我再也无法回避。我知道,每一天都会走向这种平静的无助。厨房里自来水在滴滴答答地响着,沙发上女儿的书包还没有整理好,一只蚊子从耳边滑翔而过,一杯白开水还在冒着热气,所有这些细节都在讲述同样的故事,而故事里的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雨水打湿的街道,想着有多少人也在像我一样望着窗外。如果周末只剩下雨水和大风,也就失去了周末的意义,所以人们都在期盼着新的一周的到来吧?这样的时刻,你又在做些什么呢?你会对过往的一切既感到后悔,又无怨无悔吗?即使你已经身处在世界的另一边,也会希望有人在思念着你吧?这时,如果你正好从这座城市经过,你会抬起头张望,想象着那些亮着黄色灯光的窗后,有一个人坐在电脑前,看着桌上的照片,写下了这些句子吗?

  天快亮了,我也累了,而你依然在照片里,时间对于你来说似乎是不存在的。那么,文字呢?你的故事,你的诗歌,你出版的书,以及这一篇文字,都是属于你的……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