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县遇秦人
冬天的岷县,枯草,瘦山。有时能遇见小河,浮着白白冰壳儿,水声隐隐可闻。路边的村庄白墙青瓦,白杨树疏疏落落。有人在田野里劳作,地埂上点燃的枯草冒着缕缕青烟,有些日暮途远的苍茫。竟也遇见了一群马,马一匹,马两匹,马三匹……它们横穿大野,疾疾走远了,深山里寂然无声。
日光迷蒙,远山枯淡,总觉得溯了时空,恍然走入了秦朝的旷野,人家门前的一点篱栅,屋檐下晾晒着的药材,木格子窗子,怎能不古风啊。古风也就罢了,偏偏还是秦朝的古风。奇怪。
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我遇见了很多的秦人,真的。秦人长什么样子?不知道。但是我固执地认為,兵马俑的样子就是拓着秦人的样子复制出来的——这种想法也许是错的,可是万一是真的呢?
院墙边走过来的小伙子,猛然间让我吃了一惊,我一定是见过他的——吊梢眉,眼角也往上飞,头发齐齐朝后梳,眼神冷而肃穆,棱角分明的脸颊。可是,哪儿见过他呢?肯定不是梦里。愣怔怔地呆了半天,蓦然想起,他有秦人的风骨,有一个兵马俑的脸颊和他极度相似。
然后,我在岷县的村落里,岷县的街上,从芸芸众生的熙熙攘攘里一眼就能捞出几个秦人来,那么的相似,又惊又疑心,简直想惊叫几声。他们步履飒飒,神态温和而冷,身形不胖也不瘦,大骨架,脸型方长,有些凝神沉思状。真是难以置信的事情,这岷县,居然和遥远的秦朝脉脉呼应,相遇成诗——不,一定不是我的错觉。
在岷县的几天里,我只是一心一意做这件事情:找秦人。行人,开车的司机,饭店里擦肩而过的每一个人,甚至偷偷窥视路边窗户里面的人。每发现一个秦人,我都惊喜得想跳起来,甚至想高声吼一嗓子。当然,所有的秦人都是男人,因为兵马俑里并没有女子呀,无法参照。
有时候,迎面会遇见一个秦人,浓眉大眼,阔额宽腮,高颧骨,一撮胡子,英气飒飒——倘若蹲下去拿一枚弓箭,简直和兵马俑一模一样。有时候,在餐厅里又发现一位,方脸,单眼皮,浓眉,眉梢上挑,神清气朗,若是给他一匹马,真正是秦人的逸韵无疑……
有人告诉我,秦始皇兵马俑中的陶马,据畜牧专家鉴定,是洮河马种。秦始皇世居地礼县毗邻洮河流域岷县,所以陶马和岷县是有关系的。可是依着我的想法,马算什么,主要是人太相似了,简直就是穿凿了时空横渡过来的——形,神,意,高度相似。地上碎石头铺街,天上大风抱了云去远游,光阴千重,秦朝和岷县,定然有着千丝万缕的纠缠。生命也是一种山山水水的周旋,也曾踏花涉水,也曾摧枯拉朽。
我在岷县转悠了几天,大野里的风很迅猛,河流淌得很缓慢。岷县的文友们喜欢收藏。古钱币,古陶瓷,指尖黏绕。他们谈论诗画,谈论古玩,比起大城市急急慌慌的日子来,悠然得更像古人。可惜他们都长得不像秦人。不像秦人也没有关系呀,这些文人墨客,曾在地震时救出来好几个人呢。他们热衷于慈善事业,活自己,也活别人。
实际上,他们还是像秦人,一路走,一路若有所思。一次次接近光阴的孤清之处,一次次又返回——亦有追求艺术的清冷,亦有俗常光阴的温暖。
岷县小镇
镇子都有一点古风,挤在山野里,远处看像翘起尖的窄窄小舟。有村镇的地方,山似乎都不很陡峭,或者也有陡峭的,我没有走到。路人也不是很多,疏落,散漫,走一阵子才能遇见。沿街叫卖的声音没有听见,静悄悄的。屋檐下偶尔挂着出售的药材,枯萎了植物们发出干瘪的簌簌声,也是低低的,不喧哗。也有河水,侧着身子在山沟里缓慢地流淌,有的地方宽,有的地方窄,一顿一顿的样子。
镇子的背后,都是山坡,有树木,不多。阴屲里挤拢的几团大概是松树,稍微有点绿意思。至于大片枯黄枝子上浮着白呛呛的颜色的,大概是灌木或者别的什么树。只是远远地看,也没有跑到跟前。山里的路,看着不过一箭之地,走起来并不近。也有的山头上隐隐有寺庙的痕迹,看不清,也没有钟鼓声传来,大地一片寂然。
街边停着农用车,摩托车。一家铺面的门关着,一连六扇门,每扇门上都贴着一张浓墨的福字,端端正正。主人大概出门去了,窗帘也拉上,墨绿色的,衬着红瓦的墙,还是古色古香。红砖白墙的二层小楼下,码着一垛草,不高,一捆一捆靠在一起。草垛上还靠着卸掉轱辘的木头架子车,竖起来,梯子一样。一只小狗依偎在草垛边,东张西望。晒太阳的两个老汉裹紧棉袄,偶尔说几句,那种秦人味道的方言,鼻音重,尾音高高扬起来。
几个人从小饭馆里出来,他们刚刚把面饼,卤肉,白酒消耗一空。飒飒的脚步声,窸窸窣窣的羽绒服摩擦声,和我们擦家而过。掠过我耳朵的,还是余音悠长的岷县方言。他们出了镇子,沿着山野里的小道走了。人影愈来愈小,草坡上的枯草倒是盛大,一种大西北固有的黄土色调,单调,却熟悉。荒芜,却亲切。我们都是从这样的大地上长大的,走了千里路,却好像走回了自己的村庄。
漫无目的在镇子上闲逛。人家的玻璃窗,窗台上偶尔有一盆植物,铺子里果蔬的颜色,包着头巾的女子,晾晒的铁丝上滴着水的衣裳,蹲在墙上的猫——这一切,都在阳光下,多么寻常又多么闪亮。日常光阴,都在这幽静里。
也见到一座更加古味博物馆,金色的雕花门窗,赭色的廊柱,青砖勾了白缝,飞檐,风铃,一只路过的鸽子显得相当矮小。进入大厅,古风习习。古铜器,古陶器,生锈的箭镞,丰腴的唐朝美人,战马,古砚台,女子的金钗玉佩……这座闪着光泽的建筑,还给我们一段岷县的旧光阴,遥远,荒芜,却又淡淡穿流于眼前。都说光阴如箭,这箭,就是一枚枚旧物做的,都射到光阴深处了。
粗陶,青铜,象牙雕,腰牌,铜钱……旧光阴,是幽深的影子,尚且有着岁月的余温。古物则是留在时光里隐秘的气息,老得想不起来谁是谁了。我觉得自己也像鸽子一样,格外矮小。
岷县的小镇,都有一种古味的淡,有点敛。摆摊的不多,店铺的货品只在门口摆几样,落着些微尘。街巷干净,偶尔会有小狗跑到街对面去。有时会遇见老人,坐在门槛内,阳光照在脸上,看着我们路过。小镇上的果蔬都有一种清甜的滋味,实在好吃。面食也极好,五谷的味道都纯正馥香。
清晨,很早,天还未亮。车子路过岷县一个一个的小镇。小镇沉寂着,还在深度睡眠里。熟睡的小镇,像粗陶的舟,泊在山坡下。也像一枚枚书签,夹在大山里。路两边,落了薄薄一层霜,再过一会儿,牛羊要出栏了。
岷当归
去岷县的时候,是冬天,寒风瑟瑟,错过了当归在岷县大野里綠沉沉的风骨。我一直想看看漫山遍野的当归在风里玎珰的模样儿,多么好。竟也见到了几株枝叶齐齐的当归——连根拔起,抖去泥土,夹在书页里风干了,铺在粗麻布上,装裱在镜框里。一眼看过去,质朴,干净,微微的黄,像刚从田野里采回来。采采当归,采采当归。中药的名字真真儿教人喜欢得发疯,单单是当归二字,风雅扑面。
大地苍茫,草木葳蕤。每一个地方,都有一味好草好木,拿捏住光阴。自古当归出岷县。古人不念当归,叫乾归。也叫山蕲。蕲即古芹字,意思是山里生长的芹草。李时珍说,当归本来不是芹类的,但是花和叶子实在跟芹太相似了,故而得名芹。为什么后来又叫当归呢?因为古人娶妻为嗣续也,当归调血为女人要药,有思夫之意,故有当归之名。唐朝时,岷县附近叫“当州”,岷县沾了草木的气韵。
医家开药,有一个首选药材,选的就是产地。淮山药,川椒,岷当归,这都是代代悬壶济世的密藏之意。医家看草药,入骨三分。时珍说,岷当归,以归头圆归尾色紫,气香味足,肥润者为上品——叫马尾归,最胜他处。至于归头大尾巴粗,颜色泛白,坚枯者,叫巉头归,只适合入发散的药。
古代有位名医,叫张元素。此人堪称神医,隔着八步的距离能看见病人的情况,我觉得他是老天打发下来神仙都差不多。元素说,当归这味药,总结起来,功效有三:心经本药、和血、治疗诸病夜甚。但凡血受病,必须用之。当归能使气血各有所归。
当归是草本。医家药典本草的意思就是以草为本,中草药里草本居多。当归开花很漂亮,白色,幽柔,像一把撑开的小伞。叶子披针形,碎碎的,有齿,像一叶叶小小的绿翅膀,一种淡而单薄的意境。茎秆略略有些紫色,根入药。
天地之间,有些植物飞扬跋扈,粗手大脚地生长。有些草木过于皮实,比如藤类,有点依附就拼了命地攀爬,把自己累得吐血。有些草木却清瘦轻柔,和众植物平起平坐,不张扬,亦不霸气,当归就是这样柔弱优雅的草药。它喜欢闲散地生长,瘦而不枯,淡而不郁,自有一种古拙的气质,自在度过光阴。
苍天知道人间会有疼痛,所以打发了草药下界。一味药,千重心。大野里,暮色四合,牛羊下山,当归举起几枚伞花,清风划拉万叶,整个山谷都弥散着古味,弥散着草木的气息。这是我想象里的岷县山野。细小纤弱的当归秧子,在山野里静悄悄生长,不问岁月归何处。
其实,当归是一味女人草。医家说,当归补女子诸不足。女子的光阴,也美,也累。而当归,暖心得出人意料。人生就是相遇,人和人的相遇,人和草木的相遇。当岷县遇见当归,就遇见了可心可意的时光。这片土地里生长的当归,就是与别个不一样,这是老天的恩赐,这是清凉的相遇。
当归当归,气血各有所归。草木亦有所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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