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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之行

时间:2023/11/9 作者: 岁月 热度: 16794
人邻

  正月里,初十二吧,竟然出门了。一路经干草店、定西、宁远、华家岭、通渭、秦安、天水、皂郊、娘娘坝、麻沿河、江洛镇、泥阳镇、成县,经望子关到武都;返回经两河口、宕昌、哈达铺,在岷县停歇,经漳县、殪虎桥、新堡、会川、玉井、临洮、中孚、西果园,回兰州。路上随意记了点笔记,回来看,有些也不知道是记的哪里。

  清楚的也就清楚,糊涂的也就糊涂吧。满天下之大,哪里就有那么清楚的事情。写这些文字的时候,阳光明媚,薄薄的窗纱外一群影子一闪而过,知道是鸽子。若不知道呢?

  ——题记

  一 天

  路边,官家标的地名:赵家楞杆。什么叫楞杆?人说,大概是田垄,丘垄。人走着,田里忽然高出的一溜儿,就是了。

  楞杆,应该是塄坎吧。田垄、丘垄,叫塄坎,才合适。还是用塄坎吧,有土才这地名才踏实。那个楞杆,一根木头,孤零零地,呆呆地,在那儿杵着,要么就是要跟谁寻衅似的。不好。地名也是讲风水的。

  这地名什么时候的呢?以前。地名都是在以前。一个赵姓人家,不知从哪儿来,在这里扎下了根,繁衍开来,有了势力,慢慢这儿就叫赵家塄坎了。那是什么时候呢,真要知道,要一辈辈人问上去,不知问到那一辈人,才能知道。可也许一直问上去,问到没有了人,也不知道。

  塄坎宽窄不一定,窄得只能走人,走牲畜,宽的能走车马。塄坎很长,一眼望不到头,细长长弯弯曲曲的,若沿着塄坎埋头舍命走,真不知道能走到什么地方。远处是哪儿?李家塄坎,杏园(该有杏子的),朱家营滩,上店子,坡儿(多柔和的名儿),邱家窑,大道来(真好。一个画画的朋友有印:走大道),土家弯,第三铺(还有第一第二么?),龙头掌,高庙山,葡萄(这是很怪的名字。这儿以前出葡萄么?),活马滩(该是放牧,马儿撒欢的地方),新庄,胡家门,接驾咀(叫人不悦),碾子,牌坊(这偏僻之地居然也有牌坊,什么牌坊呢?千万别是那种)……那么多陌生又新鲜的地方,怎么走得完呢?有那么多地方,是叫人伤感的,人活一世,是多么短的一世。

  若塄坎上面走着人,牵着一头驴(马大了些,不美),好看的黑身子白嘴大眼睛的小毛驴。驴背上驮着什么?最好是有点扭捏的白袜黑鞋的俊俏小媳妇,红衣绿袄,低着眉眼。

  赶驴的汉子,脸红红、汗涔涔的。走不一会,尤其是对面来个人,来个男人,他禁不住要痒痒地甩一鞭子。一边甩,一边还看着那人,眼角眉梢间有几分得意,好像他的驴上,果真驮着什么值钱宝贝。可怎么不是宝贝呢?白天洗衣做饭,晚上点灯说话。热热的小人儿,下地的人回来,多累心里也是欢实的呀!

  这两个人是正月里去走亲戚。驮子上搭着一个筐,里面有几块鲜艳的布,两封点心,两瓶酒。一颠,咣里咣当的。

  俩人回来的时候,晚上了,天都黑了,黑透了。走到这儿,汉子知道赵家塄坎到了。赵家塄坎到了,就是家要到了。

  汉子看看小毛驴背上的媳妇,家还没有到,他已经热热地想了。

  忽然,下雪了。临近玻璃窗子的雪,盯住了仔细看,是黏黏的小片。飘着飘着,遇上,就黏在了一起。有人说“燕山雪花大如席”绝不是夸张,虽然没有席子那么大,可是巴掌大,比巴掌大許多的雪花,是有的。黏在一起的大雪花,怎么飘着呢?横着!

  看着飘着的雪花,从天上来的雪,真想问为什么要有雪呢?雪为了什么来到世上?

  别的星球上也有雪么?

  一个地名,干草店。知道这儿一定有干草。

  小时候去挖过干草,跟谁去的,不记得了。挖干草不是为了卖钱,也不是为了充饥,是为了好玩,为了没有零钱买糖,挖几根干草,咀嚼那一点发苦的甜味儿。

  也有,是为了在野地里玩一会儿,四处乱走,疯一会儿,贪婪地吸吸野地里的清苦也有点甜丝丝的气息。尤其雨后,野地里气味是那么的好闻,吸的时候,鼻孔、嘴巴张得那么大。一口气,使劲吸着,吸到肚子瘪瘪的,有点生疼那样。

  跟着的那个人,一定是懂一点的。现在真的想不起来,身边的孩子,那个会有这样的常识。可是,确实是有这样一个人,不然,跟谁去挖的呢?怎么认得的呢?

  挖干草的时候,几岁,也记不得了,五六岁?肯定是在七岁之前。

  有印象的只是,记得要挖得比较深。好像也没有专门的工具,只是用一根铁钎子什么的,废弃的菜刀,改锥,都有吧。找到一棵,顺着根用劲挖下去,想挖深一些,根子长一些,深到实在不行了,就只能想办法弄断。新鲜的干草皮隐约记得是褐色的,剥开干草的嫩皮,里面是鲜黄的,知道有些苦味,试着咬一点,苦,可是苦里面含着些甜。干草只能稍稍尝一下,真正吃不得的,有点甜,却眼睁睁吃不得,有些懊丧。

  挖的那些干草,后来哪里去了,也记不得了。

  车无奈停了下来。前面发生了车祸。

  因车祸想,这是为什么呢?那么遥远的两辆车,穿州越府,就是为了在某一时刻,和对面那辆车相撞么?是多少年前就注定的么?看看两个人的轨迹,两个点,延伸出来,直到遇上,擦肩而过,可是它们竟然撞在一起。

  两个开车的人,还有车上的人,他们之前各是各的,现在竟然遇到一起。

  若再往远了推究,是从不知哪里的矿石里弄出来的金属,橡胶树里弄出来的橡胶,无数的零件凑在一起。这些人,也都是来自哪里?什么缘由坐在这两辆车上?

  想想,是有点奇怪的。说是宿命,也不为过。

  几个小时以后,再走。不觉间,天色暗了。

  雪还在下,前面似乎停歇了,不知不觉间又下起来。夜里的雪花,车灯照着,缤纷的碎碎的银白。车灯照不到的地方,雪是黑的么?忽然那么想。雪是黑的,一个画家能画出黑色的雪么?那黑色的,湿润的,细腻的,寒冷的。

  江洛镇吃饭,已经七点多了吧。

  下了车,风忽地一下,真是冷。雪花飞在脸上,凉凉的。

  想吃一大碗热热的汤面。

  山梁上只有一家饭馆。这是那种汽车从某站过来,到这儿将好是晚饭时间的饭馆。从前呢?这儿不会是驿站。过去骑马也不过一天三四百里,人呢,即便是空手,也不过走七八十里吧。驿站在什么地方,是有数的安顿,也有如那句话,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停歇的人多了,也便成了驿站。

  店里空寥寥的,分两桌,坐着不多几个人。这些人都是路过,在这儿歇息,垫垫肚子。这儿的炒羊肉片最有名。四个人要了两斤炒肉片,土豆片,还有青菜。店家炒菜的工夫,去门口看看,真黑,偶尔一辆车的灯光“呜呜”地过来,过去,远了,看不见了,忽然想起谁的诗句:“有人交换着流浪的方向”。

  天真的很黑,黑得想跟谁好好喝上几杯酒,热热地说几句话,暖暖地睡上一觉,天亮了,再走。

  雪还在飘,店家炒菜的空儿,一个人出去走几步。四野黑暗,下雪的缘故,阴,看不见一颗星星,偌大的地方,除了偶尔经过的汽车,就是这儿的这些人,店家,旅人,加起来不过十几个人。

  十几个人也是寂寞的,没有一个人可以亲近,可以好好说说话。转身回去,觉得寂寞,想要好好温暖自己那样,跟店家要了酒。同行没人喝,没人喝,自己一个人喝。

  酒肉下去,人嗡地热起来。出门,冷风簌簌地灌在脖子里。

  雪还在飘,地面已经有冰了。担心滑,把轮胎的气稍稍放了些。路上遇到独行男子,想带上他。要走到什么时候他才能到家呢?可还是没有停车,也不知道人家肯不肯上车,也许人家的家就在近处某一条沟里,不远。这样的雪夜,那人的家该是不远的。

  走远了,还回头想着那个人,到家了没有。

  再走,起雾了。更高一些的山上,满山大雾。叫人感觉雾那边,会有些匪夷所思的什么。

  车开得极慢,嗡嗡的,没一点劲的样子,感觉永远都到不了武都似的。

  又一天

  喔喔喔——梦里一样,鸡叫了。真的,还是?迷迷糊糊中半醒了,想起已经是在陇南的武都了。

  陇南,旧时候穷苦人家孩子多有靠背茶营生谋生,称为“盘茶山”。一般是空背篓背了粮食,沿西汉水、青泥河、永宁河而下,进陕西转紫阳,或经汉中入大巴山到达县。一路过去,在沿途分批将粮食在旅店寄放,回程食用。待到了地方,背篓将好空了,好给雇主往回背茶。

  负重时五里一靠,也叫站休。将一根随身携带的棍子,支在背篓下面,喘几口气再行。十里一哨,将背篓卸下,长歇一阵。

  “盘茶山”每年一次,所需数月,所赚的钱,够一家一年零用。

  “盘茶山”重“双背”,也即脊椎骨凹陷较低,背篓磨不到脊椎骨,这样的人可堪负重;而“单背”,脊椎骨较高,无法负重。生活艰难,生养了“单背”的母亲是更为愁苦的。

  也有用扁担,担食盐、水烟、土布、盆罐、碗的。每担一百二十斤至于二百斤不等。“盐汗交流,喘息薄喉”。

  酒店里的早饭,寻常,可有一样还是特别,就是洋芋搅团。封闭地界,新鲜的缘故,这里一直把土豆叫洋芋。洋芋搅团是把煮熟的洋芋放石臼里,反复舂,一直到非常黏,黏而有点韧性那样。吃的时候,配着一小碗醋和辣椒油,一小碗清水。筷子先在清水里蘸一下,再去搛搅团,不然就真的黏住了。吃这搅团,只觉得韧,似乎洋芋的味儿也不甚浓。原本很面的,反复舂了,竟然会变成这样。物性复杂,据说钢板在零下某某度,可以像敲玻璃那样敲碎。

  在山上行走,民居都在建在对面山坡上,斜着、摞着。看着那些房子,几乎累积木一样,一层层上去,心里是难过的。

  下面是河谷,旧时设溜索过河,索用竹藤,有双索、单索之别。河谷两边只有很少一点狭长土地。即便是山谷,山狭隘,挤着,也只有不多的谷地。那点地,得种粮食啊。居住的地方,只能沿着河谷或者山谷的陡坡,梯田一样挖开一块平地,没奈何,挤着山建。

  去了两个镇府。其中一个,几乎没有路。车沿着一个崎岖斜坡拧来拧去才上去了。上面人家正在备料盖房子,所用的砖,竟然是十几头毛驴,一筐一筐驮上去的。没有路,且陡,只能这样。当年修建镇府,一定也是用毛驴驮的砖瓦,看这些,恍然回到几百年前,镇长也似乎是骑着毛驴上任的。

  从镇长往下,一二十号人,都骑着毛驴上班,还是现在么?不过,想想,真好。

  这镇子叫角弓,史载蜀汉姜维剿五部羌氏,曾修角弓崖棧道。《岷县续志》记九颠峡栈道,也许可以想见角弓崖栈道之险:“两壁插霄,中午始见阳光,水来涧底,阔不及二武,石礁索确,惊涛釜沸,雷震电激,喷沫洒人面,行者骇胆惊魄,不敢少休”。

  陇南修路古代有玄妙破石法。凡破石,在大石下架木火烧,而后浇上冷水,借热胀冷缩,用钢钎撬开。

  去另一个地方,在大门外和几个人站着说话,忽然里面出来一辆车。见门口有人,该是刹车的,却忽地一下冲了过来。门口的人不好意思说,才刚学的车,一急,反了。有人要去责问,赶紧拉住。还是孩子,大正月里,喜气的,计较什么呢。

  山上下来,毕竟是正月里,路边即便是近乎贫瘠的村子,也挂着一盏盏红灯笼,满是喜气!红色真是奇怪的颜色,暗的时候,全然另一样,一旦点亮了,叫人心里忽地一下,热了起来。

  返回路上,见一位老人安静地赶着一群羊,黄,带着褐色,心想,那羊为什么就是他的呢?羊不该是自己的么?觉得奇怪。也为自己的想法觉得奇怪。

  再一天

  返回,经过宕昌。再到岷县。去岷县的肇平家。

  路极其平坦。七十年前,史学家顾颉刚从漳县过岷县时记:“自四儿店以来即无平地可见,道路所经非登山即涉水,两岸间但以老树卧于溪上,籍之以渡,行其上不免惴惴然”。

  岷县若干年前,也是货物集散地。尤其中药材。所运货物,经岷县、南坪到碧口入川。船只的少,以及水流的湍急,多扎制木排。筏工撑筏顺流而下,难有机会靠岸,只能携带锅盔(干面大饼)充饥,实在难咽时,只能在河水里将锅盔浸软了吃。

  在肇平家吃饭。有一样饭是洋芋馄饨,从没吃过。洋芋煮熟,压得烂烂的,下盐、花椒面、葱花、清油,做馄饨馅。以为馄饨是软的,筷子一搛,愣一下,筷子给馄饨抵住一样,略略儿地硬,放嘴里一咬,呀!洋芋馅的。可是,真的好吃。就着碗里的酸汤,葱花,嚼着,洋芋慢慢化了。

  那天也是十五,肇平的母亲煮了元宵。

  想起二十几年前的肇平母亲。最早一次来,肇平家还在另一处居处。正走间,在门外的小巷子里遇到肇平的母亲。肇平母亲背着一个比寻常要小一些的柳条背篓,没想到在县城也会有人背着背篓。背篓放下来的时候,肇平的母亲居然从里面拿出一个那个时候非常时髦的砖头块那样的录音机。也许还有《圣经》,还有青菜什么的。

  肇平母亲似乎穿着旧了的蓝布衫,短发,梳得整整齐齐的,还很年轻,也极其干净。一个背着背篓的人那么干净,叫人觉得惊讶。

  后来说话,知道肇平的母亲会弹风琴,教会里那架吕牧师从美国运来的风琴,就是肇平母亲弹的。一个小镇子一样的地方,一个家庭妇女,会弹风琴,我老是在想,空旷的教堂里,一个小女孩,跟着那个洋人吕牧师学习唱诗,学习弹风琴,慢慢长大了,变成一个年轻女子。

  肇平母亲弹的那架风琴,据说还在教会某间库房里,满是灰尘,很久没有用了。肇平想把那风琴买回来,可是问到人家,说是教产,不能卖。可是放在那儿谁来善待它呢?漂洋过海上万里从美国运来的风琴,是仅仅由木头和琴弦构成的吗?上百年过去,只不过它不愿意说话罢了。

  一直想看看那架风琴,终于没有张口。看了它,又怎么样呢?

  运来那架风琴的人,他的三个女儿,是说着岷县这儿土话的。没有人录音下来,几个美国小姑娘,叽叽喳喳的,白皮肤蓝眼睛,一张口却是那样的话。有点怀念她们,想她们是什么模样。想看看她们的照片,也终于没有张口。

  肇平的父亲似乎去世很早,似乎肇平给我看过他父亲的一些遗物,有很多手抄的医案之类。

  又是一天

  改天在肇平家里吃早饭。肇平忽然说,你吃个“下茶”。那“下”是读ha三声的,“茶”读ca一声很轻。愣一下。肇平接着说,“下茶”就是这种发面的油果子。可是这东西,叫“下茶”真好!年节才能吃这样东西,发面的过,油温很低就下鍋,油都浸透了,腻的,要就着茶水才能吃,不叫“下茶”叫什么呢?

  肇平喝酥油茶,几乎下了小半碗酥油的样子,放了茶叶,开水一沏,几乎满碗的油,没法下嘴。肇平就那么边吹边喝,一会就下去了大半碗。肇平也给我弄了那样一碗,边吹边喝,还是剩下大半碗。

  喝茶间,雪花再次飘起来。没出去,想着雪大了,满地了,再出去走走。喝一会,看看外面,再喝一会,再看看外面。透着玻璃看出去,院子里的树,枝条上,雪积了很厚了。

  推开房门,站在门外廊檐下,看花悠悠落。人也是这样的么?不知缘何而来,虚空里来一样,悠悠地飘,有风无风,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冷而凝着,终究是化了;或直接就是热的,瞬息间就化了。人看见与看不见,人多人少,这儿那儿,来与去,筛风沐雨,一生就这么过去了。满地的尘土里,有多少人啊。那些尘土里,谁是谁呢?人非人,花非花。

  廊下的柱子上,挂着什么。近看,是一件蓑衣。不知道是什么草。仔细了看,那草结实细密,如某种动物的粗毛。依稀在哪儿看过,编织蓑衣的草是要经过九蒸九晒的。要去尽了草的脆性,韧了,才能用。顺着蓑衣往下摸,真像是摸着某种温顺的动物。那草也似乎有油一样,觉得水珠落上,会滴溜溜霎时滚了下来。以前在南方见过蓑衣,没想到这儿也会有。想见到那个编织蓑衣的人,看他如何整治挑选这些草,如何蒸晒,如何编织。奇怪的是,做这类事的都是男人。没有女人。为什么呢?

  山里还有人这样么?下雨了,穿着这样的蓑衣,打柴,行路。若住在那样的山里,会如何呢?雨下大了,越来越大,下得人焦躁、郁闷,于是不管大雨,披上蓑衣,拎着酒葫芦,去寻一个友人。脚下是草鞋,草鞋其实是适宜与泥泞里走路的。另一只手里,提着一块腊肉也说不定。雨太大,不四处张望,只缩颈埋头走路。两只手里的东西,也不怕,酒葫芦掉了也就掉了,捡起来就是,酒葫芦破不了,酒还在里面;腊肉也不怕,蘸点泥,洗干净了,照样好吃。

  友人那儿到了,推开柴门,那坏家伙几上置着蓍草,刚一挂算好了,正在屋里眯缝着眼睛装睡,等着呢。

  肇平家的院子不大,走一二十步那样。回到廊檐下,看着刚踩下的雪地里的脚印,随着雪继续下,一会儿就模糊了。想这雪天,披着蓑衣出门,不一会儿,就是满身的雪。白雪的蓑衣,多好看。

  回去接着喝茶,兼之以喝酒。一会出去,却发现厕所和前次还一样,不一样的是里面堆着不知从哪里来的细沙。那沙子真是好看,细细的灰白,极其洁净。知道细沙是用来方便之后,覆盖那些秽物的。

  可那沙子洁净的,叫人不忍把它们铲下去。

  肇平这家伙,弄点黄土来就是了,为什么非要弄这些洁净的沙子呢。

  这个坏蛋!别人家呢?用什么?

  晚会儿出门的时候,看见有人家对联是蓝色的。问肇平,说是老人死了不满三年。对联的内容,是怀念的意思。

  在小巷子里拍几张照片,有人问,你是哪个单位的?知道那是善意的,他只是好奇。这样问,有点古老了。

  另一门口,正拍摄间,男主人出来,站在门口,不言语,看也不看,但那意思是别拍了。

  一 天

  小街走走,很难想象都现在了还有这样旧的房子,门窗和墙略略修了,略略修了,是为了等着房子的寿数么?屋檐上的瓦,那么古老。

  地上,满是泥,冷的缘故,冻得梆硬。

  一家豆腐店,里面做豆腐,门口架着木板,上面排着一溜切好的豆腐。门口支着一个正方形的带着浅槽的木案,一侧留着一个咀。点了卤水,凝住的豆腐,要放在这个带槽子的里面,用一块很沉的木头压在上面,缓缓把水分压出来。多余的水分,就从那个小咀流了出去。

  街边一家小铺,摆着开花的大馒头。这里应该叫馍馍。不知道馍馍如何可以开花,小时候,街坊有人家就能蒸出这样的开花馍馍。似乎开花的馍馍更香一些。开花的地方,上笼的时候,点了一个红点。馍馍开花了,红点也暖暖地散开了。

  另一家,也是卖馍馍的。馍馍看来是在家里蒸了,拿到这儿的。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骑着自行车,身后背着一个背篓,背篓上蒙着一床小棉被。男人停住自行车,放下背上的背篓,揭开小棉被,一一把背篓里的馍馍拿出来。

  真想在那儿买一个热热喧喧的馍馍,夹上辣酱,小街上走着,过瘾地吃上几口。天冷,鼻涕下来也没准,可以擦了鼻涕接着吃。最好是穿着大棉袄,袖子有点长的大棉袄,两只手捧着那样,一大口,一大口,辣椒酱沾在嘴角上也不管。小时候就想这样的幸福。

  回去后想,真是,为什么不买上一个呢?

  另一条路上,棺材铺还在。以前来都是白木头的,似乎也又大又笨一些。那会儿走进去看过,甚至用手拍了拍,那木头真厚,要稍稍拍得响,手掌会生疼。这会儿看见的,有点小巧。是因为彩绘而影响视觉了么?其实是不会变的,这不仅是规矩,也是禁忌。只是觉得还是白木头的好,起码在店里还是白木头的好。抬回去,人家愿意怎么油漆再怎么油漆,在这儿还是白木头的好。似乎白木头回到土里也会安然些。油漆似乎有点强行的意味,不管人家,只管涂抹了就是。

  棺材铺里面也是不点灯的,暗着,只是借着从门进来的一点光线,约略可看。记得原先是若干块门板的,偌大的门,只卸下四五块,两个人面对,都得错着才能过去。

  一间小饭馆,做当地一种面。有名的缘故吧,初十六了,还没有开门,老顾客吃惯了,馋着面,早上溜达溜达,就到了这儿。几个老熟人凑到一块说笑,忽然发现门楣上有一个电话,就想给店家打个电话,问中午开门不?几个老眼昏花,看不清楚电话,又没有凳子可以站上去看,于是试着蹦起来看。几个人年纪都不小了,你蹦一下,我蹦一下,终于凑合着看清了电话。

  电话打过去,没有人接,几个人善意地乱骂几句,笑笑了事。

  一 天

  再次去了陈然的裱画铺子。铺子换了,不再是原来的地方,可是依旧干净整洁,里面的土墙,都糊了干净的报纸。墙上,挂着陈然自己的摄影,装了框子,似乎陈然的日子比以前好了一些。

  铺子里刚进门处的顶棚上,用报纸糊着一个小方孔,初以为是一个神龛,供着一个什么神。问,却是通风口。一个通风口,也糊着洁净的报纸,且糊的那么讲究,陈然的手是巧的。

  晚上陈然还是住在铺子里,里面有正裝裱的字画。

  屋子里生着炉子,和以前一样。有炉子的屋子真暖和,尤其离得很近的时候。我坐的位置,将好在炉子边,觉得腿真是暖和。

  在陈然这儿烤一会儿火,没有喝茶,因为一会去一个人家,专门喝茶。

  陈然这儿,没有馍馍、洋芋可烤,若有的话,慢慢烤熟了,就着一杯茶,说话,慢慢吃,吃也不吃那样,说半天话,喝茶,看看装裱的字画,一直到天黑才好呢。

  透过门窗的玻璃,看着外面行走的人,在寒冷的泥地里趔趄走着。在陈然这儿坐着,虽然有好几个人,感觉却是安静的。

  后来几次吃饭发现陈然吃得极少。陈然说自己是“环保型”,果然。一个人为什么吃得如此之少呢?和陈然在一起,走不多的路,他就累了,也许是吃得太少的缘故。后悔十年前那次去,走了那么远的路,陈然多累啊。

  出门,这条街从前也是有妓院的,在六七十年前,有人指点,某处是“菊花楼”的遗址。这儿从前是货物集散地,大批商人在这里,难免有些风花雪月。房子早没有了,在老一些的岷县人那里,也许有传说,只是满是泥泞的街边,稍稍一点干处,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守着几个纸箱,卖几样青菜。芹菜,黄瓜,大蒜。一点也不急着卖的样子。可是即便是卖了出去,能卖几个钱呢?

  许多店铺的房子真是太老了,大多真是就要倒了那样,因为挨在一起,互相搀扶着一样,才没有倒了。店铺也太小了,就卖那么一点东西,叫人怀疑能养活一家人么?

  也问起吕牧师修建的那座木头二层楼,肇平早就告诉我,已经拆了,可还是问了一句。似乎在兰州问,和在这儿是不一样的,似乎近了,也许那楼就会恍惚在,还可以去看看那样。

  回来那一天

  班车的票极难买。买票的时候,不仅要买的那一班没有票,中午、下午的票都卖完了。

  有在外面拉客的,不能去,不知道他们的车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经哪儿走。

  没有票,可是也得走。还有那么多事情等着。

  佛罗斯特也写过有那么多事情等着:

  林子真美,幽深,乌黑,

  可是许诺的事还得去做,

  还得走好多里才能安睡,

  还得走好多里才能安睡。

  写得真好,有点忧伤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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