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忘了那位同学的名字,隐隐记得,好像姓张。都已过了十年。十年,时光洗白一切。那就权且叫他同学甲吧,他只是那么多的同学里的一个。就如同路人甲,来过,又离开了。
2002年,初中毕业,我以我们中学第四名的成绩上了天水师范学校。我们是2002届师范生,当时的普师专业,400来人,分十个班,我在九班。
上了一年多,不知什么原因,把我们九班换成了二班,原二班和十班分解到了其他班上。就是这个时候,同学甲分到了我们班上。
同学甲,高个子,差不多一米八。头发直立着,半月不理,就显得生机勃勃,要在脸上长下来一般。常年穿一件灰绿的大西装,天蓝色校服裤,黑布鞋,有时是一双开胶的运动鞋。
他是个大手大脚的人,走路迈大步子,取东西伸大手,跑步甩大膀子,说话是大嗓子。这可能和他的大个子有关吧。在师范,都是十六七岁的嫩娃娃。他长成那样,也是鹤立鸡群了。
同学甲自然是坐到后排的,显得多少有点落寞。我个小,在第一排。我们平时很少有交集,各玩各的。但我一直觉得他是个好人,不吵不闹,大抽烟不喝酒,不惹是生非,不欺男霸女。很乖,喜欢嘿嘿地笑。农村孩子的质朴、善良、天真,统统没有褪去。
就这么过了一年多,我们上普师三年级了。校园东侧的月季开了又开,最后,都懒得开了。
2005年,元旦,班上搞晚会。同学甲不在。从那以后,他就断断续续不在学校了。他去了哪里?没人知道。那时候还没有手机,班主任派人找,也没找见。过了几天,他回来了。依旧是落寞的样子,只是头低着,大步走路,像霜杀的草穗。
也就是从这时候我才听同学说起,同学甲精神不正常了。每天晚上,凌晨,大伙都睡了,他端着英语书,在水房里大声诵读着英语(晚休后宿舍灯就关了,只有厕所和水房的灯亮着)。他带着浓厚甘谷方言的诵读声在空荡荡的水房里晃荡着,荡出了门,在楼道里又晃荡着。当时,有一个单身女教师和我们同楼,她半夜上厕所,看见了背英语的同学甲。后来,她在很多场合表扬同学甲,说她已经好多年在师范没有看到这么认真用功的学生了。殊不知,那时候,他已经有点不正常了。
那时冬天,天黑得早。晚自习前,我们都在宿舍打闹戏耍,教室灯还未亮。同学甲提着一个红布包,里面装着鼓鼓的东西,到了教学楼黑灯瞎火的楼道里,来来回回,迈着大步,放开嗓子唱美声。他打圆嘴,绷着眼,依旧用带着浓重甘谷方言的粗糙嗓音在不见五指的楼道里唱着,那声音,翻滚着,撞击着,发出了嗡嗡之音。让人听了多少有些起鸡皮疙瘩(后来,很多年,我一听到美声,就想起同学甲,就起鸡皮疙瘩)。因为他唱美声,好多女生害怕,在晚自习开始半天后,才哆哆嗦嗦一起拥进教室。有些来得早的,同学甲露着怪异的笑容,伸着大猩猩一样的长臂,做拥抱状,便扑了过去,像老鹰抓小鸡一般,脚下一慢,便会让他揽入怀里。女同学见状,尖叫着,纷纷躲进教室,锁了门,吓得浑身筛筛子。
有一天晚自习,我们都写作业。他从后排呼啦一声起来,径直走到讲台上,挥着手臂,做起了演讲,一会大骂校长,一会说我们女英语老师多漂亮,一会说放牛养猪的事,但多是语无伦次。我们直愣愣地坐着,听他演讲,带着恐惧。而这时,一个查晚自习的老师正好经过,看有学生竟然站讲台上大声喧哗,这还了得,要造反?他气势汹汹进教室要批评。同学甲手一指,骂道:他妈的,滚出去。那老师见状,一头雾水,被震住了,之后悄悄退了出去。然后班长上去拉他,他一怒,端起讲桌上的墨水瓶,砸到他身后的墙上,差点毁了电视。瓶碎了,蓝墨水泼在雪白的墙上,异常刺目。我们呆若木鸡,一惊一乍,看着气喘吁吁的同学甲。
谁也搞不懂他是怎么了。好在他平时还算是基本正常的。
期末考试的时候,同学甲没有参加,有人说他失踪了。那是一个特别冷的冬天,雪消了又下,下了再冻。寒冷在骨缝里挥刀砍伐。他穿着他的另一件式样老旧的白色夹克失踪了。
后来,还是听说,学校找到了他,在城里,一个人瑟瑟缩缩游逛着,已不成人形。学校通知了他父亲,一个老实得只会点头的六十岁的乡下男人,领回了自己的儿子。
第二学期,也就是普师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学期,同学甲没有来学校,听说,在家里呆了一段时间,病情严重,送到三院了(天水市精神病院)。
2005年,我们上大专。原先的同学上了不一样的专业,我学的中文。我们都把同学甲忘了。就像河边的柳树,会忘掉每一年的柳絮一般。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来了学校,而且分在了我们班上,最后,安排到了我们宿舍的一张空下铺。我们成了舍友。
他依旧穿着那件灰绿的西装,黑布鞋。头发理短了,但依旧一根根立着。人白了些,微微胖了。可能是在医院,见不着太阳,又服用激素药的缘故吧。他坐在床沿上,搓着手,很局促的样子,时不时看看大家,呵呵笑着。我们说:吃了没?快打饭去。他呼一下,起身,在铁皮柜里翻出自己的饭缸,大步流星地走了。
我们想着,同学甲的病,应该治好了。你看他,精神多了。
在班上,他依然还是很乖。不过女生喜欢跟他玩,逗他。有些是善意的,但也难说有些是纯粹消遣他,看他的笑话,看他的一股子憨劲。
后来,有人说,同学甲喜欢班上一个女生,那女生是他老乡。高个,剪发,圆脸,很可爱。上普师时,当过校团委什么的。有一段时间,他每天早上给那女生提菜夹饼,或者油饼加菜。但最终招来了那女生的反感。在一次早自习上,那女生提着他送的早餐,气呼呼来到他桌前,把饼子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拍在了他桌上。他张着嘴,红着脸,很久很久,粗大的喉结卡在脖子上,难以上下。他的泪花儿忍啊忍,还是没有忍住。
他的初恋就这么被残忍地杀害了。那以后,他似乎再没有喜欢过别的女生。事情也就那么过了,青春期的风,把一切都吹成了惆怅,吹成了莫名的忧伤。
多半年后,当我们以为同学甲这次真的痊愈了时,一切都不对劲了。
每天早晨,很早,五点吧,我们还睡着觉,他就起了床,穿好,分两次,一次四个水壶,到水房打水去了。我们起床后,总是有用不完的热水,我们庆幸着,有这么一位好舍友。
但后来,他开始晚上不睡觉了。下自习,我们乌七八糟讨论着女同学。我们说,同学甲,那谁谁看上你。他嘿嘿一笑,说,那就好,我娶回去当媳妇。然后就坐在自己床上发呆。发一阵呆,到水房端一盆水,把自己那件穿了好多年的西装放进去,反复洗。从灯亮一直洗到熄灯了,还在洗。我们说:别洗了,把衣服的屎都洗出来了。他依旧洗。我们只好随着他了。洗毕,他站在窗台,把衣服挂在外面。又坐在床沿上发呆,发一阵呆,把水淋淋的衣服提进来,穿在身上,坐着。我们说,你那衣服没干,不能穿。他不言语。我们说,脱了睡吧。他说,不敢脱,有人在追杀我。
我们心卷着一疙瘩,安慰了半天,迷迷糊糊睡了。第二天醒来,他还是坐着,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衣服已经半干了。到点,他又去提水了。我们再也没有一点庆幸的感觉了。
有好长一段时间,他都要晚上洗那件衣服,然后挂一会,湿漉漉穿上,坐着。
周末,他夹着一本砖头一样厚的《牛津英语字典》,落寞着脸,迈着大步,一个人独自往来,幽灵一般。
有一天早晨,我们起床,梳头,发现镜子不在了,只好用手指头凑合了一下。
我们把同学甲的事告知了班主任。那天晚上,他没有上自习,不知去了哪里。我们准备睡了,他回来了。黑着脸。坐在自己床边,一言不发。我们给他说了半天好话,安慰他,开导他。他依旧一言不发。我和他都在下铺,平时睡觉,头对头。可那天晚上,我实在不敢和他头对头睡了,我怕半夜他一伸手把我掐死。我小心翼翼地问:我今晚头放那边睡行不?这边我睡得脖子疼。他嗯了一声,算是同意。我说,要熄灯了,睡吧。他握着拳头,牙齿咬得格吧格吧响,说,你们先睡,有人要杀我。
他就那样坐着,我们怀揣着恐惧颤巍巍睡了。一夜噩梦。隐隐听见他拿什么在桌子上刻画着,发着刺耳锋利的响声。
第二天,他很早到了教室,端坐着,面部僵硬。他不知道,学校已经准备好了车,要送他回家。班长叫他出去,说买饮料喝。他直愣愣跟了出去。他到学校后面小卖铺,说不喝饮料,要喝金六福酒。班主任说喝饮料好,他执意不肯。冲了上去,差点砸了小卖铺。好几个老师上前,抓住他,他极力反抗着。车开了过来。一看见车,他挣扎得更凶了,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一边咆哮着要喝金六福,一边咒骂着,一边含含糊糊说,你们是杀人犯,不要把我装进棺材里。
他摔倒了好几个人,又朝小卖铺冲过去,老师们上去,摁住他,他挣扎着,怒吼着,踢打着,要把自己扯成零碎一般。最后晕了过去,轰隆一声,倒在了地上,像一头被杀到的牛。人们七手八脚把他抬到了车上。
有人从他的衣兜里掏出了好多镜子碎片,都是匕首状的。我们听后,才知那是我们的镜子。然后一阵后怕,万一,他半夜病发,将我们一刀封喉了,那就不得了了。
同学甲,就那样被送回了家。直到我们毕业,他都没有回来。他的床和座位,一直空着,终究没有等来那个属于它们的人。我们就那样毕业了,离开了生活了五年的师范。单杠上那磨得锃亮的光阴暗淡了,挂在窗外的队服忘收了,铁栅栏外的风破旧了,青春期的花儿,眼睁睁一层层落了。
我们终究再也没有见过同学甲,也没有了他的消息。
直到多年以后,隱隐听人说,他去世了。也不知道消息的真假。想起他,我常想起我们的一位学长,也爱唱美声,但有精神病,半夜跳下宿舍,离开了学校,一星期后,在三阳川的铁轨上找打了他,可他已经自杀了。
我至今都想不明白,我的舍友同学甲,是什么原因导致他精神出了问题。学习压力?家庭变故?感情受挫?遭受欺辱?沉迷网络?好像都不是。
我依旧怀念着同学甲,总希望他活着,领了教师资格证,在某个山村的小学,快乐地当着老师,有一帮可爱的学生。可还是有人说他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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