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小与熹微
“关注内心,关注渺小,要有爱,世界心灵,没有间隙。”
赵荔红敏感的眼睛与心灵触抚着尘世,那些熹微之情、渺小之物,小声地絮叨着她的珍爱,一点一点在尘世中收藏起珍爱。每一点珍爱都在她的心中接受窑火般的历练,或者是接受了窑变的恩泽。
一位诗人说过:“我们总是我们的境况:我们的过去,我们的瞬间。”
赵荔红的文字是值得反复体味的,你刚读的她的文字和过去读的她的文字就完全有了另外一个意思,就像是你刚刚看到树叶的碎影,每个时刻都有它的可能,而这可能,正是赵荔红文字之妙,它写出了“我们的过去”,也写出了“我们的瞬间”。
在我的缓慢阅读中,我总是感到赵荔红的文字如溪水般清冷。“有些美好的东西是我看见的,有些美好的东西是在那里为我准备的。”赵荔红引维吉尔这句话,是她的谦逊,也是她的野心——每一道溪水都秘密拥有一颗大海般的野心。
一个关注“内心”和“渺小”的人,又是如何在那个庞大嘈杂的大上海生活呢?从《芳香年代》的南方茶园到《寂静》中的都市滚滚红尘,她的心理冲击应是巨大的。唯有向内,向渺小,向更湿润更幽暗的世界自我拯救。
赵荔红诗性而悲悯的笔触总是越过那些城市的塔林,俯向掉落在钢筋水泥间的泥土,它们被太阳灼烤,干燥,碎裂,化作更为卑微的尘土,尘土和尘土挤在一起,在她悲悯的目光中慢慢下沉到更幽暗更灵性中。
光与影
南方、童年以及生长,如同命运,它们都在赵荔红的内心里纠缠。在文学的古老国度里,每一个写字的人都享受过这样的纠缠,又都不由自主逃脱这样的纠缠。唯有赵荔红在她的文字中,不知疲倦地享受着这样的纠缠。那些拂过她生命的细节,在她的文字中,总是先微光,后微风,再是微波,接着是停不下来的荡漾——这就是好文字的魅力,真正的好文字,都是萧红的笑容,而含泪的笑,永远是隐忍的。
赵荔红有做画家的天赋,比如对于事物的光和影的敏锐捕捉。后来我的这种判断在她拍摄的照片中得到了验证。那些充满光与影的照片,如同她的文字。她的语词,被认为“闪烁着瓷器般的光泽”,就是泥胎上了一层铀后经过窑火炼造而成的那种光泽;她在行文间,也乐于呈现印象派画作般丰富的色彩与光影,读之产生梦幻、恍惚、迷离的效果。她说她最喜欢的画家有柯罗、梵高,有夏加尔,也许是这些画家的色彩、光影、童心梦幻与她的文字相契吧?在《花瓣》系列中,她这样写:
“推开窗这光暗的世界
风穿行其间
或明或昧颤栗的波浪
熟绿的叶片草堆垛在枝桠的花
如同音乐如同人的生命
一阵阵地呼吸起伏”
借着她喜欢的一个电影导演,布烈松,赵荔红这样表达对书写的理解:
“布烈松说:‘影像。如音乐的抑扬。
风动叶子的节奏是水行进
如人的呼吸生命流程
如同我正在书写的汉语文章
——这些花瓣无辜撒落满地
我拣拾起来,呵着香气,重组。”
赵荔红的词语之光和灵魂之影总是纠缠着,仿佛《拉奥孔》式的纠缠令赵荔红的文字离开了小女人的怨气,离开了陈词滥调的所谓“美文”,而直接抵达了生存之本的泉眼。
不断逃离
赵荔红游走于很多文體中,从小说到散文,再到批评。她似乎不知道自己的才华要用在什么地方,也不在乎将自己的才华随意抛掷,她仅仅是随着心意写。她几乎是任性的。在芜杂而漫不经心的书写中,赵荔红也许找到了自己的一个坐标:一路向内,向内心。一定程度上,她的所有“出走笔记”都可以作为“逃离日记”阅读。在无数次逃离中,赵荔红向世界、向百汇万物倾诉自己的内心:
“长途跋涉的孤独旅者,饥寒之中,远远望见山坳中,模糊树木、屋宇之间一窗晕黄的、摇曳不定的灯光,唯恐被黑暗吸收、浸没,哪怕极其微弱,也会鼓舞起周身的勇气和信心,朝那光奔过去。”(《世界心灵》)
她要奔向光。她会抵达光的吧?
“这一天就要结束,黑暗又笼罩湖面。但你知道,神的光,凝结为星星、月亮。星星密密闪烁在湖上天空,月光从天降下,又从湖面延展到天空。即使湖被完全的暗黑控制,你也知道,死去的时间会重新开始,明天,光会重新降临。
我们必须有所信心,等待,神的光。”(《七月·湖畔之思》)
背 景
在一次访谈中,赵荔红说,“我迷恋一些充满神性的文字,诸如《伊利亚特》《奥德赛》等古希腊神话传说,《圣经》的特殊气味,以及这些源头的衍生作品。任何具有宗教情怀的东西,都能打动我,我是如此喜欢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所有作品。对具有神秘主义哲学倾向,如被称为‘基督教隐微写作的诺瓦利斯,还有里尔克,都非常喜欢,他们的气味会渗透到我的作品中。”她还说自己深受普鲁斯特影响,还有《诗经》和《红楼梦》。
但我以为,赵荔红的“后台”还有两位,一位是在星空下歌吟的古希腊女诗人萨福,一位是日本平安朝的歌者清少纳言。萨福疏朗,清少纳言清新。萨福的勒斯波思岛上天色明朗、大海变幻难测,而清少纳言在她的幽暗宫廷辗转着脖颈、将美的喟叹借着花朵、时令、衣裳的窸窣声传递。
“读到一本好书,譬如遇见一个美善的人。就像风吹落了叶子,一般都是缘分。
群星璀璨的夏夜,仰望天空。呼吸。刚巧遇见了属于你的那一颗。
譬如一本好书,刚巧就在你的手边,从前,你居然不认识它。”(《花瓣》)
读了那些多赵荔红的散文,我甚至还有一个奇特的建议,中国一直缺少能够写出《源氏物语》的作家,这样的作家,必须足够的敏感,足够的知性,生命中要有足够的隐翳和清凉,而能够把这些结合在一起的可能就是赵荔红了。
情未央
有作家说:“赵荔红,才女,文笔委婉细腻如山中小路开满细碎花朵。”
还有作家说:“她比我想象的瘦弱一些,属于小巧玲珑型。她的确‘洋溢着南方植物园的味道,白皙,妍丽,秀雅。她的镜片闪着光。”
我和她,早就在她的永远洋溢着南方植物园的生机和蓬勃的文字中相遇——她的慧心如栖在草丛中的解佩兰。她的如旗袍般的典雅和精致,她的如古琴般的韵律感,她的如四合院般的书卷味,她如青蛇一般的敏感……这位有热带人类气质的女子,就像一棵大榕树一样,把生命的气根探得如此广袤,以至,我们忘记了,赵荔红,还是一位散文作家。
“无论什么体裁、内容,皆为叙写一时之情,亲人,爱者,物事,自然山水,读书,观影,对已了之情的追忆,对未了之情的叹惋,对未知之情的向往。一片花瓣,一点水波,一个转身,一瞬笑嫣,一段凄迷故事,一颗要妙纯正婉转曲折的女儿心,都足以动情。所见者小,情为之系也,牵延缠绵,情未央也。”(《情未央》)
情未央——这也许就是赵荔红文字的魅力所在。在《松阳十二时》这篇文字中,从卯时,辰时……到寅时,从春天到冬天,那么多的路,那么多的友人,那么多的重逢与别离,与《红楼梦》的荣衰几乎合辙,这篇可以反复重读的文字中,你可以看到那条叫做赵荔红的溪流。之先,她还以文言戏作一篇《松阳行记》,末段或可明其心志:
“噫!余少就学,遍读诗书,窃慕好男儿立天地间,纵横开阖,或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或侠肝义胆、解人于危难中,或知天人之机、通古今之变;又倾心一等女子,将一颗婉转曲折中正要妙之心,结一份惊天动地宿世情缘。而春华秋实,时忽忽其将过半欤?韶光逝去,容颜已旧。余瞻前顾后,何所喜也?何所忧也?或有美人迟暮之叹欤?喜忧参半耳。心气渐至平和。又且自乃多情,遇友朋必倾心相与,赤诚而待,见一有情人,则欲下拜。故如松阳行,与二三子围炉话旧,纵酒欢歌,不亦宜乎?不亦乐乎?雪中夜奔,山茶花开,与老友聚,饮且醉,醉更复饮,如此乘兴来,兴尽去,去者不可怀,来者犹可追,苍茫大地,人间天上,更有此乐乎?”
……溪水静流,长长不息,经过的已经偿还,没有经过的用心偿还,但已爱过,前方是什么,已无所谓了。
“你意料之外的,无一不是你暗中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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