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诗人的成长期有多长?一个成熟诗人的作品应该是什么样的?当我们带着这样的疑惑去阅读当代中国诗歌的时候,会免不了产生诸多的困惑,很多看起来成熟的诗人常常会写出一些让你哭笑不得的低劣之作,而诗歌标准之低有时候令人不解,好像会说话就能写诗。
但也有诸多的意外,比如浙江嘉善诗人张敏华,他写作之初的作品并不惊艳,却在多年的打磨后日渐宽阔,乃至有着对生存的尖锐质问,渐入佳境,形成了独特的歌唱,比如说他写给母亲的长诗,我在读到发表时的删节版时,人生的困惑和无奈是如此沉重的压迫着我,使我忍不住打电话给敏华兄,告诉他我读得惊心动魄,而这,在我的阅读经验中并不多见。但遗憾的是,这样一首本该引起重视的诗,却有意无意的被忽视。
这种缺席在当下的诗坛显得是如此的适宜,也是如此的正常,当很多平庸之作大行其道之时,好的歌喉选择了沉默。但诗总是,它总是寻找着自己的读者,真正的好诗是由读者和诗人共同完成的。从某种比较极端的个人经验出发,当诗写出之时,诗人完成了他自己的那一部分,剩下的只能交给读者和时间了。
张敏华的诗句在岁月的淘洗下已逐渐简洁,变得有力和绵长,这在他近期的诗作中多有呈现,我正在阅读的《受困于宿命的选择》是一组短诗,同样可以窥见他的美学端倪:
“心情终于有了颜色和形状,/原来爱不曾离开我。//不曾离开我的……还有生死离别,/天地间的神明。//有生之年,父亲怀念的,/就是我想要的。”
这首题为《立秋》的诗或许是他心境的寫照。在张敏华的诗作中,很少有宏大叙事的出现,但我们依然会被打动,这和阅读者与诗人间相互的默契有关。
张敏华是这么一种诗人:他遵从于自己的召唤,然后,他写下,他理所当然地拒绝大而无当,也理所当然地拒绝不符合自己的诗歌态度。对此他自己有着清醒的认识,在一个访谈中,张敏华说:“我觉得,写诗的过程,是诗人寻找生命感觉的过程。诗歌作为一种生命情感的流露,热爱生命是诗歌的本质,对生命的关注是历史赋予诗人的权利;同时,写诗的过程,也是诗人追求自由的过程,是一件很个人化的事情,由于每个人的生活经历不同,所遭受的挫折和磨难也就不同,因此,写诗的过程,更是一种给自己的心灵取暖或止痛的过程。”
这或许是张敏华诗歌美学指向的形成和根源。从诗人气质的角度而言,张敏华就是一个小镇诗人,他生活在一个叫嘉善的县城,它位于杭嘉湖平原的东北,紧邻现代化的大都市上海,然而它却是一座小桥流水的江南水乡城镇,而张敏华截止到目前的生活,除了求学期间短暂的离开过故土外,几乎一直就居住于此生活于此,有点类似于我无比热爱的美国诗人弗罗斯特,两者当然无法简单的比较,但气质的相近可以让我们这样简单的类比下。小镇诗人绝非一个贬义词,在我看来,它指代于一种视野和可能性,有点像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希尼所说的,深掘于自己的泉眼。
我们的诗歌为什么会在表象的繁华中产生匮乏之感?为什么会感觉到无限的重复和诗意的渗漏?诗人在自我的塑造中为什么有时是一种后退?当带着这些疑问重新去省视之际,希尼所说的泉眼值得每一个写作者的深思。近年我偶尔受邀给一些诗歌大奖赛当评委,总期待读到一些耳目一新的,至少是别致的吧,但这样的期待常常会失望,在喧嚣的繁华表象后,我有时候想,这样的诗会有意义吗?在文学这个领域,诗歌门槛或许是低的,人们总有抒情的欲望,但真正的诗人面临的,恐怕是他迈入门槛之时绝不会想到的艰难和高度。
诗是一道窄门。
不能意识到这一点的诗人也许会写得很快乐,但像博尔赫斯所说的,终点就是被遗忘。在每一个认真的写作者这里,这种危机感或挫折感或迟或早会找到你,我不知道张敏华在哪个阶段意识到这一点的,也不想去问他是自觉或是无意识的,他的诗本身就是时间里的一种见证:
“白露为霜,知了不知去向,/父亲在咳嗽中睡去。//月光消失在窗口,/我为父亲轻轻盖好被子。”(《白露》)
如此简单的诗句,在细品中你会读到无言的悲哀,像一句古诗: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整首诗用的都是口语,但和时下流行的那些段子口语诗相差何止毫厘。在克制和内敛的情绪中,张敏华复原了一个生活的场景片段,父子间的相濡以沫和生命的恍惚之感袭来,突然间就铺天盖地,直到让你感到疼痛。我见过敏华兄带他父亲旅游时的情景,两人的相处,既是父子,也是兄弟。这样的诗,明明白白,但并不容易一下子抓住读者,需要的是一种耐心的阅读,这样的诗,也并没有多少炫技的成分和词语的魅惑,却让你意识到那种来自于诗的力量,同时庆幸还能有这样的灵魂的慰藉,像感受到清风的抚慰。
在张敏华的近作中,我们留心一下,会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几乎形成了一种仪式感,他近年来喜欢用二行体,即两行一段的格式,而这,也是我自己写作时喜欢的一种形式,在二行一段的看似封闭的写作中,我们能够得到更大程度的写作自由。这听起来是一种悖论,只有沉浸于其间的人才能体会到其中的苦乐。
就像张敏华在《风》中所写的:
“风抱住一块石头,抱住一座山,/风抱住一棵树,抱住一只鸟巢,/风抱住一只旧藤椅,抱住一个老人。//雪会融化,风也会融化,但风迟迟不愿撒手──/慈悲,鸟鸣,生死。”
风是自由的,但风被怜悯之心所约束,而实际上这怜悯之心,正是出于诗人的敏感和善良。
写作的悖论也正是这样的一阵风:诗并不改变世界,诗也不改变我们,像以前常常说的,诗也不是武器,但同样,我们可以说,诗改变灵魂,诗改变生活,诗让我们抵抗虚无。
这些文字,就是他对生命的见证:卑微,但固执;低调,却坚定。这一如我们的生命,在我们读懂之时我们心生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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