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满语中的苏瓦延河,大意为浊黄的河水,其汉语译音为双阳河。历史上女真族依河定居,随着马蹄声在驿道上传出,这个蛮荒之地繁华起来,有了苏瓦延驿站和街道。
苏瓦延的地名,促使探访的旅途,这是绝没有想到的事情。
2014年6月24日,我来到了长春,住在经济开发区的“蓝月亮”宾馆。临窗的街道是北海路,来往的车流和人群,引不起多大的兴趣。躲在房间读《双阳满族史话》,蓝色封面的书,让我认识苏瓦延老街和驿站。
苏瓦延吸引大批移民,谋取幸福生活,开耕土地,安家落户。同时带来不同的文化,漫长的时间中,它们交融在一起,适应这片土地,形成自己的独特文化。一条街就是大舞台,上演人间的悲欢离合,街道是城市的骨骼,它支撑城市的存在。走进街道,宛如打开尘封的档案,年龄、职业、族别、信仰、文化程度,每一座建筑是活着的历史。对于苏瓦延老街,人们关注它的文史,很少有人注意日常生活中的事情。如今它被丢弃城市的一角,长出时间的苔藓。
苏瓦延被分为新旧两街,这个变化不仅是城市的发展需求,它是两种文化的冲突,建筑与权力的体现。苏瓦延老街和驿站记载纸上,人们通过每一个字,分析当时的社会背景,和建筑的风貌。凭着这些描写,想象当时繁华的情景。在旅游指南中,根本无法读到有血有肉的人,老街上住过的赵大美人,金铺长大的孩子,日后成为一名中医。
苏瓦延老街破败衰落,不能用几个形容词,表现现在的情景。它有记忆,是活着的历史,印证当年辉煌的时代。废垣残瓦散落地上,烟囱断成几截,只有基座能看出原样。温馨的炊烟,曾经是家的标志,如今人走,过去的变成回忆。
历史不能模仿,即使在另一片土地上,原封不动地复制出苏瓦延街的原貌,驿站原初的形状,但街中的人,他们的悲欢离合,人性的东西无法仿制。
1682年,农历三月二十二日,清晨时分,康熙东巡队伍离开伊巴丹驿站东行。傍晚驻扎在双阳河岸边。三月二十三日,清晨离开双阳,继续东行,傍晚驻扎在岔路河。三月二十五日到达吉林。四月初七,康熙起驾返京。四月初九晚,巡视队伍驻扎在双阳河边。四月初十启,大队人马离开双阳,启程返京。
1690年,康熙二十九年,双阳被辟为吉林至盛京的第三个驿站,定名为苏瓦延站。驿站的编制,设有笔贴式一名,领催一名,站丁五十人,马五十匹,牛五十头,驿站的西南,开出牧养的放马岭。
1682年,康熙二十一年,一支六十多人组成的哥萨克武装部队,越过边界线,在亨滚河河口抢掠中国百姓的财物。1683年,又有一批沙俄军队侵略到急流河一带,开挖战壕建立侵略据点,对当地的民众不断进行骚扰。流窜到雅克萨一带的俄国侵略者,烧杀掠抢,无恶不作。双阳的地理位置,处于北部边疆与沈阳、北京连接的大动脉中,苏瓦延驿站在大驿路上凸显重要。北部边疆的军事情报,通过苏瓦延驿站传往北京。朝廷的谕旨快速地传送到宁古塔将军府。副都统萨布索得到皇帝的奉令,组织打击俄国的侵略者,大获全胜,保卫自己的国家.
苏瓦延驿站加强北部边疆与北京的联系,大批汉人从四面八方,来到驿站周围的土地安家落户,使双阳成为满汉杂居地。不同文化、礼仪、服饰、饮食、婚姻、房屋的交融,相互的通婚,养育新的一代,产生特有的文化背景。
随着封地的开禁,关内汉人闯关东的开始,双阳河、饮马河、肚带河、石溪河周围出现大批的居民。驿道两侧的村屯,聚集满、汉、蒙、回,不同民族的人生活在一起,形成新的文化血脉。
读了赵国强的文字,通过朋友的联系,我想见到这位双阳的文史通。
2014年6月26日,下过一场小雨,城市经过雨水的清洗,空气变得清新。我早起打开窗子,注视从睡梦中醒来的街道,千年古运的伊通河,穿过长春的市区,离我住的地方不远。早饭在路边的小食摊上,吃的东北油炸糕,浇汁的豆腐脑,让我有了回到多年前的感觉。
我和朋友坐公交车到中东市场,换乘大巴去双阳。
二
上午到达双阳,走下大巴车,地上的积水未渗尽,这座城市没有什么獨特的地方,在文献档案,历史上可不一般。
人大办公室中,见到当地文史专家赵国强。我们寒暄过后,进入历史的对话中。对这片土地的历史,他极其熟悉,我想了解的苏瓦延驿站和康熙的事情。有些文献档案未必有记载。我提出的问题,他做了一一回答。我提到要看这条老街,他答应中午吃饭后,由金树林驾车实地调查。
在双阳认识另一位当地的作家朱守林,他可以称为老双阳。
朱守林上个世纪六十年来到了双阳,生活在苏瓦延街上,听了很多流传的老事情。苏瓦延是一条几百米长的街,因为历史的原因,这条街不同于别的街道。昔日的繁华,当年的盛景,在今天成为历史的记忆。朱守林在一篇文章中写过老街两侧的商铺,各具特色。钟表修理部一年到头,传出钟表滴答的走时声。临街窗台上杂乱,拆卸得七零八落的钟,精美的小齿轮,吸引行人的眼光。不大的书店是孩子们愿意去的地方,柜台的玻璃柜里,摆放的小人书,铁匠铺铁锤击打铁的声音,离很远听到炉中燃烧的火,溅起的火星,引得过往的人停下脚,瞧一阵子。
朱守林与这些店铺有感情,每一家的幌子,铺里的摆设,店主的神情常态,贮存记忆中,不会随时间消失。苏瓦延街的名字,越是深入的研究,梳理出更多的历史触角。走在苏瓦延老街上,每一块砖,每一片瓦,每一棵树,藏满历史的气息。女真人在苏瓦延河撒网捕鱼,挥鞭放牧。钦差信使披星戴月,传递的马蹄声,敲响大驿路上的安静。十几年后,朱守林离开老街,搬到“西岭”的新城区。瓦延街如今切分为两断,一条街犹如黑白鲜明,西部的半条街变成热闹的商业街,东部残存的半条街,仍然坚守自己的个性,幽静古朴,旧砖旧瓦是过去的标志。每一天的阳光,照在山河路与老街的交叉口上,它是时间的证人,在不长的苏瓦延老街上,古老的质朴与现代的繁华纠缠,它们的断裂,阳光无法修复。
三
车子在破旧的路上颠簸,拐上一片空地,周围是扒残的房子。
赵国强对我说:“到了,这就是苏瓦延老街。”看到拆迁的情景,扒倒的房子,露出半截残壁,有的墙上贴着年画,淋过泥水变得十分难看。有一铺破损的炕,仍然保持炕的轮廓。当年的主人不在,遮风挡雨的房顶,被人为地拆掉,烟囱拦腰割断。家的气息随风飘散,只有完整的炕,记录时间中的事情。我不知所措,想象的苏瓦延街和驿站,经不起现实的残酷。读赵国强书中的情景,现在看不到。1682年,康熙二十一年,苏瓦延驿站西南一百多米处,形成一个牛马行。它带动远近的客商,开始是周边的农民小打小闹,将牛马拉来进行交易。随着时间的流逝,生产的扩大,生活的大量需求,延伸到农安的黄龙府、永吉州、蒙古等地牛马客商,不辞旅途的劳累,披星戴月地赶到这里进行交易。人口流动多了,市场逐渐扩大,由起始的牛马到销售各种生活的用品。
环顾四处,除了拆得破败的老房子,就是远处水泥高楼。当年的盛景,只是文献资料中记载,文字写成的物资交流的情景,已经成为过去的事情。我在赵国强和几位友人的陪同下,他们一边介绍,沿着苏瓦延老街走。
路边一排平房引起注意,从房顶上的小片碎瓦,到房子的建筑外形,一看就是百年以上,没有新的修饰。只是门上的店牌,几个喷涂的大字,具有时代感。房子经过时间的熬磨低矮下去,老态龙钟的样子,让人有亲近感。赵国强对我说,这是一家老店,可以进去看一下。
现在的主人叫赵立天,四十多岁,他的妻子张慧英,1983年参加工作在这里。原来是双阳县供销社,后改为生产资料商店。金树林在一旁讲,它的隔壁是赵大美人家,因为人长得漂亮,曾经做过妓女。长春解放那一年,被教育回到老家双阳,嫁给一个木匠。六十年代是药店,门前挂着幌子。店主唠嗑中,无意中说出的一句话,让我感兴趣。他说出原房子的主人李奎轩,非常重要的线索,如果找到这位老人,他经历的事情肯定多,一定见过赵大美人。
2014年6月27日,早饭后,我们在金树林驾车陪同下,找到区医院对面城中小学旁的门面房“李奎轩中医诊所”。他主治:皮肤病,中医外科,中医内科,中医妇科。
李奎轩现年79岁,干了一辈子中医,唠起过去的事情,他兴奋起来。说他爷爷辈就在这里居住,当时东边有老爷庙、银匠铺、大烟馆。七岁时,他家开金店,当时的名字叫“裕祥金店”。有自己的作坊,四个工人做元宝。他们是大家族,父辈们哥四个,后来分家时,二大爷分两间,他家分到两间,1950年,工私合营改为新华药店。店牌挂的是铜牌,上面两个膏药,下面是一对鱼。
李奎轩本人生长在苏瓦延老街,耳闻目睹过许多事情,见过赵大美人,知道苏瓦延驿站的位置。他说赵大美人个头有一米七二,长春解放以后,便回到双阳,当了一名理发匠。嫁给一个工程师,自己没有生育,要了一个闺女。
开车的金树林是当地人,对小时候的事情,依然记得清楚,他指出苏瓦延驿站的点位,后来是大烟馆,有8套5间房。
讲起小时的事情,金树林当时在南岗小学上学。孩子们课余的时间淘气,上老庙扒戏园子,用一根繩子,头上拴一个棍子甩上去,捌在窗棂子间,然后顺绳子爬进戏园子里,免费看了很多名角的戏:李小仿、水金珠、胡少山、罗小平等人演出的《小女婿》《秦香莲》《小二黑结婚》。
五
2014年6月27日,夜里下起雨,夹有电闪雷鸣,清晨雨停。军人招待所经过时间的变革,失去原来的意义,它的名号更换,楼的整体建筑重新装修,当年的样子无法见到。现在叫“星苑大酒店”,入住的客人纷杂,完全变成盈利的服务行业。
雨水敲打窗玻璃,窗外闪烁彩色的灯光,想着这座不大的城市,就是历史上有名的苏瓦延老街和驿站。
1681年,康熙二十年,清朝政府开辟西路大驿道,吉林通往沈阳至北京沿路设驿站,其中苏瓦延驿站,是在东北较大的驿站之一。当初设立驿站的奏折中,路线图上没有苏瓦延驿站。康熙阅完奏折,亲笔填上苏瓦延,这三个字,改变地名的命运,使它具有分量。康熙朱笔一圈,苏瓦延几个字,瞬间镀上金色的光环。
苏瓦延河宛如古老的岩壁画,在流动的水波纹上,标注一个民族的图腾崇拜。波纹不是虚拟的想象,它的真实与人的生存紧密相连。苏瓦延河是一支神曲,奏出的乐曲,伴着生长的万物,天空飞翔的鸟儿,演出一场大戏。流动的河水,目睹发生的事情,它经历不同的时代,养育一代代人。它的波纹凝固历史上,不仅是美丽,具有重要的内容。
第二天临行的时候,我又一次来到苏瓦延老街,寻找赵大美人的理发店,在残垣断壁,捡起一块老砖,端详每一条纹理,沿着这条踪迹,追寻过去的人与事。苏瓦延驿站的消失,老街的毁坏,这是时间的无情。我站在残破的老街,四处是待拆的老房子,残垣断壁的情景,留存记忆里。老街犹如一条干涸的河,看不到昔日奔涌的景象,遗下的河道,诉说过去的事情。
那么照此发展下去,用不了多久,浸透历史的苏瓦延老街和消失的驿站,真正成为纸上的历史,只有文字的记录。我们将体验不到当时的气息,这些拆落的砖瓦,暴露阳光下,或者被移作他用,要么粉身碎骨,融入泥土中。它们深藏的时间气味,情感的体温,被阳光和空气吮吸干净。
用不了多久,苏瓦延老街从人们的视野中逝去。如果有感兴趣的人,只能去文献档案中查阅。朱守林老街长大的人,面对无情的时间,感慨地说道:“苏瓦延,你还会在哪里呢?不敢想象,没有了苏瓦延,现在的双阳还是过去的那个双阳吗?没有了历史的根系与底蕴,多么现代的‘双阳也就是普通的两个汉字组成的一个普通的地名了。”
人们忘记苏瓦延街和驿站,大御道上曾经闻名的苏瓦延驿站,一块砖瓦都没有留下,波兰作家滋比格涅夫·赫贝特说:“石头有人体的气味”,那么散落的砖,在漫长的日子里,有了人的气息。
雨后清新的早晨,我在苏瓦延老街,向历史做庄严的告别,仪式是锥心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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