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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梁笔记

时间:2023/11/9 作者: 岁月 热度: 15906
杜永利,1990年生,河南修武人。在《作品》《奔流》《重庆文学》《延河》《鹿鸣》《佛山文艺》等刊物发表作品若干。

  1

  二十几年后,我终于把太行山甩在了南边。

  汽車在架桥与涵洞之间不停穿梭,高低错落的山峰统治着视野,只在过太原与汾阳时出现少许平坦,这一切符合我的想象。山由石质逐渐过渡为土质,风蚀越发严重,植物比不得南太行的繁茂葳蕤,很有蜻蜓点水、一带而过的意思。

  到达吕梁时已是晚上九点,车停在一座高架桥下面,车站的位置并不可知,想问司机,已不见踪影。其他旅客迅速消失在黑暗中,留下几串行李箱的滚动声,空洞而邈远。我草率地钻进一辆黑车,不忘问一句有没有发票。司机和我年龄相仿,丢给我一支烟,我没敢抽。风涌进来,稀释他吐出的烟雾。进入城区后,我并没有放松,路是弯曲的,沿途的店铺大多已关门,行人稀少。好在不多时车就停住,司机塞给我几张票,一踩油门跑走了。我就近找了一家旅店,老板告诉我这是离王家庄最近的一条街。躺到床上以后,我查了查车票,居然是真的。

  这次是到煤矿出差,项目要收尾了,矿长区长们开始挑刺,意图很明显。我的任务显得棘手,巧舌如簧说的都是别人,以理服人,收回余款,对我来说好比登天。

  我开启导航,很快就到了城外。城市与山村没有过渡地段,粗暴地拼接在一起。往下的路都是水坑,水被煤炭染成黑色。左边一条深沟随路蜿蜒,沿岸居民往里面倾倒脏水,几条黄狗跑来跑去;右边是裸露的山体,暗黄色,很少有植物。缓坡有耕作的痕迹,但不见绿苗,偶尔可见干枯的玉米秆。几辆卡车经过,抖落少许煤块。转过一座山,铁大门闪出来了。保安查过证件之后,我得以在矿区自由行走。并不大的院子,几座楼房分担着住宿、办公、吃喝拉撒等任务,留下的空地堆积煤炭。不断有卡车停在漏斗之下,满载而去。过程显得轻巧,而地下的艰难掘进却鲜为人知。

  矿长办公室人满为患,我来得不巧,正好赶在例会之前。黑黢黢的工人涌进来,闹哄哄的,一进门就向矿长要烟抽,有的径直摸向他的口袋,他笑骂着做解扣状,一副甘被搜身的样子。他们开会也很随意,有立有站,还有的坐在桌子上。我一脸惊诧地看着,等他们散去了,矿长想起我来。我把盖有大印的合格证明递给他,他不以为意地塞进抽屉,突然拉下脸,这让我想到窗帘。交锋就此开始,他言语犀利、直中要害,而我却口笨舌拙,正好验证了自己只会纸上谈兵。最后他拍了桌,一锤定音:“下午跟我到井底看看。”

  2

  矿灯、皮带、胶鞋、布满污垢的工装各就其位,很快我就混进矿工的队伍。皮带上挂着一只盒子,能提供氧气,是救命稻草的意思。登记簿上签过名,矿长带我去斜巷口。一张大嘴敞开,有轰鸣的声响沿喉管冒出来,凉风不停地往外涌,像是临终时的呼吸,只出不进。小车挂在钢缆上,被牵扯着升到入口,再转弯返回。我学着矿工,随小车跑动几步,猛地跃起,却扑了几次空。矿长逮住一只,把我送上去。这就是传说中的猴车:手搭车把,脚踩蹬子,身体蜷缩着像只猴子。它仿照游乐园的木马,却剔除游戏成分,带我去大地的胃囊,当阴曹地府短暂的邻居。几分钟的下潜显得漫长,开始的兴奋慢慢变成恐惧。

  咯噔,咯噔,滑轮每过一处绳索接口,都要抖动一次。两侧的白灯微弱,像睁不开的惺忪睡眼。我打开矿灯,光线滑下斜坡,被黑洞吞没。头顶是穹形斗拱,像纪录片里的唐朝墓穴,墙壁斑驳,辨不出颜色。风机不停轰鸣,驱赶空气去追寻人类的脚步。薄薄的衣服抵不过凉气,我开始哆嗦,恐惧与寒冷哪个占据主导,不得而知。旁边有运煤机,被护罩包裹,看不见里面的煤炭,就像我们被包裹,不被地面的人察觉。一队下班的矿工和我们打个照面,我头顶的灯扫过他们的面庞,黑不溜秋的。我听见有人唱歌了,歌声穿透沉闷的轰鸣,显得澄澈而新鲜。是新近流行的歌曲,想来他刚到不久,挣着可观的工资,还没有被尘屑侵蚀肺泡。

  半路我们跳下车,拐过几个弯,终于看到了新设备。工人叮叮咣咣地敲打着,几枚还算精密的零件没在泥浆里,一脸惶惑。燃烧的乙炔把我吓得腿软,曾在《被雨淋湿的河》里看到,有人在井口抽支烟即引燃瓦斯,而现在他们竟然操起了气割!矿长说这和甲烷浓度有关,这口井还算安全。我仍旧满腹狐疑地盯着火焰,准备随时逃走。矿长带着我在巷道行进,他指着设备滔滔不绝,我浅薄的专业知识构不成防线,更何况是在事实面前。但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只能硬着头皮,为自己的公司开脱。职场上的揪扯,更多的是演戏成分,人浮于事,向来是身不由己。

  重返地面后我赶紧打开衣柜,手机还在,衣服没有动过的迹象。矿长招呼我过去洗澡,见我没有肥皂等物,一把都推给我。他让我帮忙搓背,我犹犹豫豫的,到底听从了。想来他们平日里习惯了互相搓澡,没有见外的基因。他身上的煤屑根本洗不掉,年深日久,都吃进肌肤了。洗完以后我们去吃饭,真是开了眼界。像我去过的其他公司,领导都有专门的小餐厅,阶级分明;我们公司更不堪,领导中午吃剩下的菜,晚上加班时分给我们,都是好菜,众人没有受辱的感觉,反而早早地去排队,把这当成改善生活。而这一家煤矿却消除了阶级,众人围着一张圆桌,所有菜都是共享的,连刀削面与洋芋擦擦这类主食也是共用一只大碗,谁想吃,去碗里捞起便是。一群人有说有笑,热闹非凡,像极了久违的乡村喜宴。我分不出谁的官衔更高,靠劳动吃饭的人,是不是拥有比我们更多的淳朴?他们对接无碍,依靠粗糙而简单的方式轻易就打成一片,这让我羡慕不已。

  3

  翟哥是第三天来的,他面庞瘦削,眼睛透亮,一头短发显得很精神。开始我对他怀有戒备,他是我们公司的供货商,此行的目的是为我们共同的甲方调试设备,如果运转正常,他可能找我签字,而领导早就告诫我别自作主张。

  果然,一开始他就对我客客气气的,一脸职业的微笑。我在旅店住,他劝我搬进矿工宿舍,这样可以省下几百元。我想,他表面上替我考虑,实际上是想要接近我。我去旅店退房子,回来时他已经把地面的煤尘清扫干净,还把唯一的插座留给我充电。晚上我们在食堂吃过饭,去市区里溜达,他和我说许多事情,都是在贵州等地的见闻。那边的矿井水很大,气体也多,比不得北方矿井的安全。他给我看照片,青山绿水间戴着斗笠的农妇在插秧,他在桥头笑着,眼里看不见任何杂质。我们吃宵夜,两碗正宗的刀削面,劲道与糯软都很适宜,不是机器切削的那种廉价口感。桌子上放着醋与辣椒,我习惯性地多放了些,却被狠狠刺激了一下,可惜一碗好面。上次遇见这么好的佐料,是在中南海墙外的一家小店。想来纯度的保持,要么需要外部高压,要么需要内心的干净。这家面馆当属于后者。

  以后的几天,我们都利用傍晚去散步。走在路上,时常有人在背后摁喇叭,我还以为挡住别人的路了,便跳到路旁。翟哥告诉我这是矿工的习惯,意思是想捎你一程。我被这种习惯打动了,已有很多年没见过这样的情景。以前乡下人想进城了,沿着路总能截住一辆牛车或拖拉机,而现在你根本喊不住一个奔驰的时代。

  最后一个傍晚,我和翟哥爬上了门外的山峰。小路像一条绳子,被谁随意抖动着,起起伏伏,斗折蛇行。野草带着绿艰难攀爬,借用蜻蜓的步伐,勉强点缀了星星点点的青翠。风吹过的时候,有很大的灰尘。我在路边看到一捆百元大钞,忘乎所以地跑了过去,上面居然写着“中国天地银行”,便挨烫一般甩掉了。翟哥在背后捧腹大笑:“你没看见这么多墓碑呀?”我连吐三口唾沫,以击退鬼魂,又嗔怪他不早早提醒我。翟哥撇撇嘴:“你口水都出来了,我哪能拦得住?”

  我们继续说笑,爬到山顶时,太阳已经不见了。大团大团的红云被风吹散,有无法形容的美。后来翟哥在山的褶皱里发现一片槐树林,我站在悬崖边,倾斜着身体撸下一大把白花,那份清甜终于让我找到了此地的季节。

  4

  最后一天,我吃过早饭,和矿长招呼一声要走了,他让我拿几个鸡蛋,好在车上吃。之前的争辩告一段落,末了,他露出了真性情。而翟哥,最后一刻都没有提签字的事,看来真是我多虑了。他送我到泥路的尽头,我突然有些不舍了,这几天一直用他的电脑看电视,离全剧终还有十几集,现在只能仓促终结,回去再看,怕是很难找到那份闲情。在人生的每一段旅程,总会遇见一些倾盖之交,他们偶然路过我的人生,短暂的接触后又匆匆离开。好像漫漫长夜里,一枚闪过路灯的落叶,那般迅疾,从黑暗的未知到下一刻的未知,空气里没有任何痕迹。但是路灯空茫的眼睛却有了波动,他一定能铭记很久。

  路上我一直想着,人只有跳出熟悉的环境,才能发现自己的浑浊,重拾丢失已久的美。那些矿工,正是在一次次远离地表后,才发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们靠近阎王,比常人更渴望地面上的快活,所以他们放荡不羁,在下班后拍桌叫喊、大快朵颐,把日子过得充满醉意,并热火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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