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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土层里的村庄

时间:2023/11/9 作者: 岁月 热度: 14615
□袁海胜

  时光土层里的村庄

  □袁海胜

  

  这是丘陵深处的一个小村,地图上只标隶属行政村的名字——大拐把村——自然屯的名字没标。就叫它小赵家沟吧。周遭的山,说是丘陵更准确,这里超过千米以外的山峰并不多见。即便是丘陵,转侧间也生险峻,一层层围拢过来。较平缓的山坡上凸出方块形厚重的绿,像在山的围裙上打的补丁,是村里一块块耕地,庄稼正在上面成长,已现葳蕤。沟里民房像石块,横七竖八,零散、层叠、绵延。牲畜粪便的味道混合柴草和炊烟的味道大老远的就跑出村来,像亲人一样扑向我们。

  为什么来到这个村子?是摄影者组织的一次采风活动,寻找原生态。地图上,大拐把村的名字很原生态,就奔这来了。我写散文,不搞摄影,但摄影家老白是我的朋友,喊我一块走走。老白的理由是,散文和摄影交汇点极多,人、景、物;光、声、色云云。关键是腿得野,否则天上只会掉林妹妹,不会掉素材。

  他不说这些我也得来,为了比林妹妹还难得的素材。

  此刻,夏天进行到一个火热的情节,适合寻找能铺向灵魂深处的壮丽。

  1

  小赵家沟里我遇到了老关。

  院子里的几棵柳树下,老关倚在喂牲口的青石槽上,咧着嘴笑,皱纹堆在额头和嘴角。他身旁的两头牛低头在石槽里缓慢地嚼草,皮毛像黄缎子似的闪烁光芒腹脊臀,肌腱饱满。

  牛的安静乃是时光的安静。牛眼里天之蓝,云之白,大块肥沃的绿,乃至草香,都令其陶醉。而对于人的到来恰恰无动于衷。

  老关戴了顶现在已经罕见的蓝色软沿解放帽,骨节突出的手里拄着一把搅拌草料的铁叉。几位摄影的朋友端着有一尺多长镜头的相机为他和牛拍照,半蹲的弓腰的,趴伏的,像战士持枪瞄准。

  老关的笑得点僵硬。没见过这阵势这是要干啥呀?

  但他仍坚持着笑。见到陌生人,牛可以倾情于草料,人除了笑,还能干啥?笑吧。

  摄影者散尽后,老关的笑转入安详。

  牛偶尔抬起头,牛眼明若水晶。这么亮的眼睛意味心胸洞明。牛不会考虑人归去来兮的意义,它满眼全是青草和露珠。写散文的人应该学学牛的心无旁骛,行笔才至清纯。

  不是只有人才能当写作者的老师,大自然里的一切都可以。只要用心,无不风景。

  老关七十五岁,生于上世纪的一九四一年。那一年中国发生了很多事,譬如进入抗战中期,国民党正式向倭寇宣战等等。同一年也发生了日军偷袭珍珠港的事件。老关不需要知道这些,美国人更应该记住这一年。对老关来说,土地、粮食、牲畜,乃至手中的工具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老关所有的记忆都在这里,他的亲情和爱情、童年及青壮时光也都在这里。“这里”是平民生命之根,他们肩膀上所承负的,是一幅叫“生活”的担子,里面盛着苦辣酸甜、人情冷暖、四季风光。

  和老关说起地里的庄稼,他眼神旋即活跃,指点山上地块,那里是一片玉米,旁边的是高粱。在我眼里,它们长得都一样。庄稼、土地、水,这些都是憋在老关心里热烘烘的话题。老关的语气和表情透露了他对生活的爱——一种朴实的带着泥土气息的爱。在农村长大的人,谁都熟悉这种热辣辣的情感,知道什么是农村人的命脉。即使是生活越来越好,在他们心中存放的东西,分量仍不能减轻分毫。

  老关屈指算,他家有十余亩山地,有两亩平地,每年能打两千多斤玉米、一千多斤小米和高粱,平地能收千斤左右小麦,边边溜溜还能收点豆类小杂粮,一些零散地块,收些地瓜土豆。老关眨眼睛,怕有遗落。对,还有果园和菜园。这些是他家全部农品产业。不显宽裕,但足够供给。他说,现在有政府粮食支补、退耕还林补贴,一年能有两千多块钱进项。关键是农村实行合作医疗,解决了看病大事。日子真的是越来越好。

  怪不得老关用笑迎接我们,因为他心中装着生活里太多的甜。

  2

  小赵家沟的土地来之不易。

  老关说,他亲手开垦过五亩多山地,当然,这些地后来融入到村子的集体资源统一分配。这里的丘陵多砂石少泥土,不适合种庄稼,是这里粮食不能高产的主要原因。

  六十年代,虽缺吃少穿,人的心劲却足。好就好在赵家沟这个地方偏僻,离政治运动很远,离生存很近。在生存面前,生产才是硬道理。没有知识的老百姓,朴素思想提炼出的生存文化,不乏闪烁光芒的真知灼见。

  年轻的老关们,“们”——乃像老关一样对生活怀有激情的村民——黎明即起,扛上一把镐一把锹,背一罐清水,怀里揣上两个咸菜疙瘩上山开荒。时间是春初,天还寒冷,手伸出来像猫咬,蛮荒之地坚硬如铁。老关们挥动锹镐,叮叮当当,火星飞溅,一会功夫就满头大汗,不再畏寒冷。主要是饿,啃几口咸菜喝几口清水,空腹有了盐水补充,力气生矣,再接着干。从黎明到朝霞满天,再干到日上三竿。即便开垦出锅盖大的一块山地,也让人高兴得掉眼泪。刚开出的地块还不能叫耕地,土层近于无,要用石块垒高出地面的淤洪坝,一年的雨水,淤积尺把厚的沙土,这块地就可以种谷子了。荒甸小米由何而来?小赵家沟里有它的一片天地。

  开荒的地能打出粮食了!这是个天大的喜讯。像一个新生命的诞生,让全村人激动。用新开垦的地里打出的粮食做出的第一顿饭,先要让村子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们先品尝。而老关们,则谦逊地站在背后,用热切、饱含泪水的目光,看着老人陶醉的神色。这是一种精神信仰的仪式,在小赵家沟,这个仪式比任何的仪式都庄严隆重。米香像神圣的手指,敲开了所有村民的心扉,进驻内心深处。

  现在,几乎不再开荒,也不再有这样引起全村人内心共鸣的仪式了。老关说到这忘记了笑,若有所失。望着山坡上的庄稼地,像是在里面搜寻记忆。

  一块一块山地,在老关们的汗水中,展示出生命的绿色,这块块绿色连接在一起,就像扯起一面更大的、伟岸的生命之旗。这些绿色流进了村庄,村庄变得丰硕;流进了人体,生命变得强壮;流进了村民的梦里,梦就生出希望的翅膀。老关们是真正的乡土诗人,不同的是,他们的笔是镐是锹,稿纸是满目的荒凉,而诗篇,则是在曾经的荒凉上凸显的一块块绿色庄稼。

  这样的诗篇要比我的散文更有成就感。

  3

  村庄须臾不离的是水。

  小赵家沟缺水,这里的村民对水尊崇敬畏之心也毫不含糊。

  老关说过去庄户人家提亲,女方先问男方家里有没有井。井像是水的代表,在赵家沟的每户人家的亲事里,掌握着话语权。

  老关家有两口井,第一口井在院内,是祖辈留下的。井深三丈,梨木的辘轳磨得像镜子一样光亮,并向里凹陷。现在用水泵,不再摇辘轳把了。老关坚持把辘轳留下来,这样才是一个完整的井。这口井水旺且甜,即使是旱年,仍能有足够的水源,供全村的人救急。扶井口看,砌井壁的石头上挂绿苔,幽深的井底有盘子大的一面银镜子,水气冲上来,凉森森的,吹散人的伏热。

  这口井有传说。老关的先人梦见一条龙钻入地下,就在记忆的方位打井,打了三天三夜,井挖下三丈深没见到一滴水。为了打这口井,已吃尽了老关先人家里仅有两斗小米,再不出水,已没有财力物力继续这个工程。这一夜,老关先人又作了一个梦梦中有人(疑为仙人)指点,让他去大凌河取水引子。老关先人将信将疑,走了两天山路,背回一罐大凌河的河水。老关先人虔诚地将水倒入井中,只听轰隆一声,井口升起一股白雾,白雾散尽后,老关先人仗着胆往井里一看,井里已现莹莹的水光。从此村里人视这口井为仙井,称为罐子井。

  传说是真是假无法辨识,也无须辨识故事是一辈子一辈子口口相传下来的,罐子井的名字也是一辈子一辈子叫下来的这就是事实。

  民间传统的四时八节,老关第一件事是在井台上烧香祭供,供品是四季水果、应时食品或五谷粮食。他发愁的是,孩子们自立门户后,都迁居到城镇,以后谁还能想着来给这口仙井祭供啊。

  老关家的第二口井在院外,近年打的是为了给菜园、小麦和果树浇水。孩子们不同意打这口井,认为老关岁数大了,不需要再为生活受累,完全可以和他们到城里享福。老关坚决不同意,他的理由是,自己就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就像一棵树,在这块土地上扎下了很深的根。他不可能把自己的命交付给一个陌生的地方。他执意要打这口井。虽然这口井打得不容易,花费了高额费用。但有了这口井后,能浇两块菜地浇两亩小麦,浇一片果树,也浇润了老关的日子。老关眼里,钱是身外之物,实用才是井的全部意义。

  村民对雨水心怀期待。井水只能解决小部分问题,雨才是坡地庄稼的唯一水源村民对“靠天吃饭”这句话理解的最为透彻。没有雨,山地将颗粒无收,那是村庄的噩梦。

  某个旱年,为了救活一棵苗,村民怀抱一罐水,爬十几里山路抗旱。庄稼在村民的心中,像水、粮食、生命一样至高无上。老百姓心中真正的神不是观音和佛祖,而是庄稼,是雨水。

  我好像看到老关在井台上焚香,纤细的香在他粗糙的手掌里略微吃力,但仍能看出他的认真和虔诚。四季风云在皱纹里纵横,心里装满的是庄稼和五谷粮食。

  4

  牲畜是村庄的另一位主人。

  值得老关骄傲的是——他有两头牛,一头毛驴,五只羊。

  老关的骄傲不是这些牲畜是他的一笔财富,而是有了它们,他的日子更显丰盈。一个真正的农民,谁不想拥有自己的牲畜。这样的生活才能算得上饱满。

  老关的两头牛和我们见过面了,是一对母子。小牛两岁口,眼睛里透着稚气。它不时地将身体靠向母牛,牛头贴在母牛身上。母牛安静,不时回过头舔舔小牛的鼻头,小牛兴奋地全身抖动,对母亲的奖励极其陶醉。

  老关家的毛驴让正在建房的村民借去套车拉料,它代表主人参与了村民家的建设。它在替代主人出汗、受累,它的付出值得主人荣耀。这里包含在一块天底下生活的人们所承担的亲情、义务和责任。

  老关的羊像所有村民家一样,实行了圈养。封山育林后,不让羊上山了,他也无力气赶着羊群在河套里走走。这无疑增加了养羊的成本和难度,但那也得养啊,一个村子里没有羊的叫声,没有羊粪味儿,还像一个村子吗?谁说老关没有文化?他的骨子里暗藏淳朴的乡村美学因子,他已经成功地将自己的羊群赶进了更加辽阔的精神牧场。

  邻村有人相中了老关家的小牛,已经来过几趟磋商购买事宜。

  老关舍不得卖,一次次婉拒,再等等,再等等吧。

  老关痛苦地说起这笔交易,不卖?他确实没有力气饲养两头牛了。卖,他从心里舍不得这头小牛。他用糙手一遍一遍摩挲小牛的后背,小牛转过头舔老关的手背。

  5

  树也是村庄的门面。

  小赵家沟有几棵古树,当然,村民不叫古树,而是极富深情地称为“老(姥)爷树”。

  两棵说不出年龄的古柏立在村口,高有数丈,树冠像巨塔,两个成年人合围,手指将巴够上。树身及枝干上缠着红布条,村民悄悄地和老爷树说心里话,把美好愿景和期待托付给它。村庄里,村民视一切大自然里的植物和动物都具灵性,这里说的灵性闪烁善意的光芒。

  古树是村子的风水。老关说。全村人视老爷树为神圣,从孩子们很小的时候就教育他们要爱护它保护它。有过几次,来了外地人,出高价钱要买这两棵树。村里的干部动了心,可村民们坚决不同意,自发组成护树小组,日夜守护。

  保护老爷树,是村民心头不可动摇的执念。

  中职学生在学习过程中,其所学知识不能局限于教师教学,而是应该在实践中学习有关知识。中职旅游管理专业教学中,需要把学生放在主体位置,按照学生自身特点、个性化差异、实践操作能力和对互联网的接受程度,可以促使学生发展成才,因此,就应该对中职旅游管理专业教学进行改革。

  小赵家沟还有一棵古枫树,在一座庙宇的一侧。栽下那棵树的双手早已化为泥土,这棵枫树仍在人间枝繁叶茂;多少关注的目光像叶子一样飘零,仍会有新的渴望和期盼像叶子一样萌芽吐翠。在村民心中,老爷树早已参透人间禅机,肩担日月,护佑一方喜乐平安。

  村庄里,老爷树下,生命像青草一样经历几番枯荣轮回,每一天都是新鲜的面孔。

  老关的院外有个果园。苹果、杏、桃、梨、枣,还有山楂树,不一样的品种,随便长在什么位置都行,这样反而自然。这是一个不错的果园,在盛夏的时光里,阳光在叶片上打秋千,激起无数颗金光闪闪的星星。风愣头愣脑地翻开每一片叶子,让藏在里面的果子露出原形。到了关键的时节,风负责把果香送到四面八方。雨水分批赶到,洗刷枝干和叶子,包括果实,让它们一起换上新衣服。小鸟筑巢求偶孵蛋哺育,叽叽喳喳,像和树叶争吵,它的果实是一只只毛茸茸的小鸟。

  此刻,杏树已经完成任务开始修整;桃树果实丰满已近收获;苹果、梨在枝头上睡眼惺忪,开过花的地方留下星星一样的疤痕,果身披挂的浅霜像罩了件睡衣;枣才小指肚大小,隐藏叶下,稚嫩青涩。这些果实还要在很长的一段光阴里做着甜蜜的梦。

  收获的果实一部分让孩子们尝个新鲜滋味,另一部分也能为老关换点零花钱。老关指着沟里说,村里家家都有几棵果树,一到季节,就有城里人大老远地跑来,买这里的水果。

  这里的水果,味甜,脆生。

  村子里,杨柳是守庭护院的卫士。它们自觉地把院子围起来,用枝叶遮挡风雨。有时它们的队伍里也出现榆树,像招募的新兵。榆树也是村里的功臣,在春天,它像变魔术似的捧出大把大把的榆钱。艰苦岁月里,榆钱、榆树叶救活过人命。现在,榆钱做的食品成了小村的另一种风味儿。

  这些树织成包裹村庄的绿毯,村子在四季里不忘闹一次次色彩的革命。

  这样的话,村庄的日子更加有滋有味、有声有色。

  6

  石头是村庄的基础。

  老关倚着的是一个青石槽,产自沟里的王石匠家里。

  现在,王石匠一家早搬到城郊,去做石碑、石桌、石凳、石栏,听说挣了很多钱。

  村里人没想到,做石头能有这么大的前程。

  小赵家沟石头多,谁家的房子,院墙都是用石头起的基础,谁家的门前都有几块供人小憩的石条。村里有几户人家仍是石头房。石头房,石头墙,就连路都是用石板铺成的。这样的路不能走车,只供人步行七扭八扭、高低错落,蜿蜒至沟里,尤其受到摄影者欢迎。他们寻找各种的角度,用各种的姿势选择画面。有的摄影者甚至趴在地上,用镜头捕获石板路辽远的意境。

  老关摊开手掌,掌心上茧痕累累,这是采石留下的。老关年轻时候,生产队组织去沟里打石头搞副业,他是骨干。打下的石头被大马车一车一车拉向了远方,像时光一样消散,而劳动者手掌上却刻上激情的痕迹。这里有青春的躁动,憧憬爱情,憧憬美好生活。那些经过铁钎雕琢的石块还在风雨中常新,劳动者的手掌却在时光中渐渐衰老。

  厚重的石块,石块上朴拙的钎痕,代表一个时光层面的力度和过往。

  老关说,夏天有庄稼遮挡,看不到啊要是到了冬天,叶子落净后,能看到山坡上梯田的石坝,垒得像院墙一样整齐。一块一块梯田,像一个一个城堡,周正好看。

  老关的语言系统几乎没有形容词,最常用的就是好看。好看,是驻守在村民心中美感的至高点。

  冬天,看不到厚重的绿色了,满目凋零。但,在丘陵上,一道道的梯田,石块簇密坚固,把山坡打出块块方格。梯田像手掌一样捧住雨水冲下来的每一粒宝贵的泥土积攒成土层,由贫瘠至丰腴。在春天里播下一粒谷,在秋天里打下一斗粮。

  在村庄,所有物质的价值,是不能用钱来衡量的。像一棵颇受辛劳的庄稼;一口花费昂贵的水井;一头与人情感缠绵的牲畜或是一棵感知岁月冷暖的老爷树,都揉进了寸寸时光和殷殷亲情。都具有超越其本身、至高无上、精神上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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