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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虚无之战

时间:2023/11/9 作者: 岁月 热度: 14563
□闫文盛

  与虚无之战

  □闫文盛

  

梦境纷纷的下午

长久的胸闷使他变得困苦。即使在睡梦中也是如此。有时下午是一管长曲,伴随着纷纷梦境,他看到密林、破碎、战争和时光峥嵘。这是在一所温暖房子的内部。高处,雾霭深重。

  这是在他心灵暗房子的内部。每隔一个时段,他就诉一次苦。漫长的诅咒如同乡间歧路。

  每隔一个时段——有时是几分钟,有时是几年,有时是几个月,有时是数十年,他去参观海洋和蓝天,而后,在仍是一无所知的情形下离开了那里。身后的尘土飞扬。一行行海鸟记录了那无尽的玄妙,宇宙之虚无。它们从未启动归途。

  他从未清晰地看到未来。然而,哪怕只是短短的几秒,他也急需获得一种确定。在言语及不可求的沟通之中,他只是觉得胸闷。冬季干燥的烈火燃烧,他一动不动的躯体在阳光的照射下变得平静。我拿来了照相机——许多年来,我一直在钻研一种技术,设想通过复制表面看到内在的激变。那个下午的居所,平淡,僵直,笨重如牛。

  这些年,他总是从善如流。

  他疲于奔跑。他种植罂粟。他生产格格不入的奇巧。

  而这一切被排除在梦境之外。我的钻研毫无进展。我看不到摄像机镜头下的丝毫波澜。他的面容静谧得如同已逝。高古。在所有的凝定之中,或有一种共性为我们所无。

  在清醒和喧嚣之中,我是局外人。

  站在如此高的高处,我度过了一生。葬在尘埃里,我的梦如故。

  在梦境纷纷的下午,我收起了我的工具,手册,密语和弹性。站在一个如同已逝的梦中人床前,我觉得悲哀。他当然看不到这一切了,在一个被阻绝的短暂时空,我们无法相互拥有。

  我遇到了我的困苦,愁闷。我想使自己无所不能。

  我想驱除那不应有的,可是万物冰冷,如同秩序严密的北方四季。

  天空如同暗影。

  可是在叵测之梦中,有疾驱的孩童。有不相识的恐惧。有他自己事后所言之莫名所以。

  在一些刹那间,我自以为已经能够解脱,看淡所有的荣辱。在一些直觉不在的日子里,我就那样行走。我们无法合一,何谈彼此共求。

  我们已经分离。内在与梦接通,外部离开故土。

  我看不到自身目光所在之周遭的一切事物。在大量被预测的幻景中,当我们设身处地地体验着那里的冷热交替,这北方的四季已经过去。它们超越了那最直感的最初的季节,现在,一切都变得松弛,散漫,合理而辗转。

  我只是写下我意念的微光。

  这并非格外之谈。

  我们已然变形,成长,如同怪兽猛烈。

  梦已四散。黯淡。

与虚无之战

首先,我是看到了大师的村庄,但大师已殁,村庄如同北方的荒草一般寒冷。颓唐。冬风弥漫。站在我们身周的皆为大师故人。这是永久而无更改的村庄,那夕阳下隐藏的光线如数十年前一般无异,这灰色的天际,曾经笼罩无数前人的身影。

  对于这位并不熟识的大师,我毫不痴迷。

  然后,我被无数人追赶,一拨人紧接着另一拨人,都手持短棒。他们把我逼到小巷。一条条小巷里,写满了无处可逃的绝望。

  首先,我只是在记录,持续而无新意。在为数不多的寂静里,我写下自己的所需。

  在空荡荡的夤夜,我写下:一个梦境和另一个梦境。我不知道梦境缘何如此之多。

  做梦使我疲惫。

  一切虚幻,它们占据我残余的领地。我无处可去,直到被一群人追赶,在那没有出口的潜逃之路中,我不知道我的梦境将指向何方。

  这个被驱除之梦被打断了。

  我在起夜的儿子再度睡熟后想起了大师的村庄。在这个相距三百多公里的北方的冬夜,我想象着它的消逝和全新建立。我想象着,在那并无更改的故地一切试图超越时空的追忆都已归于虚妄。

  人间翻覆,天地吐故而纳新。

  我冲动地走过了一切我未曾莅临之地。终此一生,我将不倦于路。

  在有名有姓的地方,那古村落徒增我的伤感。在夕阳之下,我看着原野如同细纱一般沉入乌有之乡去了。

  有时我会不可遏止地回想从前的日子。那时,这片土地上有枪林弹雨。那灰色天底下奔突的身影使我想来徒增伤感。如今,我经常想象那些足迹。

  在我的梦幻深重之夜,我何曾知道那些虚无曾经长期地涉入某些心灵。我何曾知道我会被追赶至无出口的胡同我以狂乱之手打不破的桎梏形成了我生存的另一片天空。

  如此,当我久候而至的履新变成现实,我行走在曾经憧憬过的异乡,那些大师们曾经出入的土地变成我脚下的此处。我何曾明白,这一切与我无关的终究只是一种别样的现实。我未曾进入他们的生活,那些草木如何可以成就他们?

  或许,只是一种终将不存的关联使人徒增伤感罢了。

  相对于这片土地的绝对存在,他们似乎从未行走在这里。一切泯灭早于他们的离开,已经黯然发生。所有的故事直指虚无。我始终不能将某人与某地很好地契合在一起。

  这里是荒无人烟的土地。所有行色匆匆或悠闲之人皆为过客。那被埋没在地底的却为永恒。他们已经化为泥土。

  人或生于此世,岂可百虑皆无?

  我时常在梦境与生存的本事之间心怀疑惑。

  我无法确定那梦想是否那么确凿地进入我的心灵,当事过境迁,一切证据都已被毁弃。我找不到可以记录往事和心理的仪器。

  在大师曾经生活的土地,我找不到那柔情蜜意。海旷天低,这里是大水之滨。

  我在梦里也时怀犹疑。

  一切总是难以确定。

  一切,或如梦寐?

北方草木

一入冬日,北方便无草木。

  星河之下,大地上方,仍在蓬勃生长的皆非草木。那枯瘦的星河,长天与落日,皆非草木。

  我们人类,皆非草木。

  那蓬勃生长的声浪日夜喧嚣,并非草木,但我们所思孤高,却活得卑微。那最突出的部分,也在逐步隐没,爱与冲动都被戒除,万物萧条。

  北方进入浓重的乡愁。

  我喜欢的艳丽色泽已然远离,那最活泼的绿色,此刻如入梦之国。我只是一个大自然的观察者,从未培植。这满目沧桑的北方,是非植物的土地。冬日,这里草木皆被屏除。

  我觉得烦闷。在灰突突的地面上行走,那奇异的落日不会发生。这是何尝枯寂的生活,然而我们的岁月太长了,它已经被无限地分割。

  冬日。

  我只喜皑皑白雪的冬日。

  这里不落雪、无草木的日子太长了。

  在无限之中,我沉浸于思索与道白的日子太长了。

  那些最神圣的道德无关草木,人间庄严秩序无关草木,啊,我从不否认我已经走到了一个蹊跷之地。那最值得质疑的草木只在片刻间存活。在火焰的辉光之中,燃烧即为永生。

  如果是暗夜星辰,它日日重现于镜中。

  在我的幼年,那最寒冷的事物如此巨大,无情。

  在我的幼年,我何曾离开过诞下我的土地。后来,我的年岁稍长,在祖国的北方,我何曾真正洞悉我所寄住的小小村落。

  古今多少人事皆非草木。

  那地底下,是我们的骨头,血液和灵肉。我用尽我的一生,来抵达这灰色、深沉的部分。

  我用尽我的一生,来融入草木和虚无。

  这北方的泥土,踏实而坚固。我用尽我的一生,来求取那最值得滋润的部分。所有的荒芜在此刻尚未真正发生,我在这一生中的无数片刻,已经看尽了北方草木。

  它们的繁盛与荣枯。

  那灰白之峥嵘,永无尽头。

  我总在冬日里,期待着草木复生。

  我喜欢万物葱茏……

  草木之盛,当永无尽头。

  我憎恶这无尽的离愁。

  在草木气息皆被消除的北方冬日,阳光和水分充足,但气温低落,我总在期盼着那热烈的节候。我喜欢春日里那欣欣向荣。

  我无法久居北方冬日。

  但这么多年,我已见过了冰雪,我做了失踪的旅人。

  在季节的更替中,我见过了冰雪,夏日里草木扶疏,我在穷尽心力想读懂这人间生活。

  那北方草木,它便是我的孤傲之国。

  我于此外在的荒芜与内心之躁动中过活,那数盆草木缤纷,我只是人间旅人。

  在看客般的忧愁中,我已经无限地泯灭,复生。

  我只是草木,便是在无数时刻,万物实无区分。

  便只是在此刻,骄阳正好。

  我们皆为人间草木。

大生活

我们准备不足,无法抵达那些大生活。

  它们总是倏忽而过,在仍然充满了陈旧空气的院落里,那激情洋溢的岁月倏忽而过,我们迄今对它并无体察。

  在我们的心底,岁月总是停滞不动,它小到了极处。

  那些激情洋溢的岁月反证着流动的金色,包括那些树木和落叶,它们对未来的一切作出预测。我们从未真正地贴近那金色的,未来的时光。它们在高度污浊的空气里变成一片灰茫。

  在那过去,信服时间的人从未有过。我们总是沉浸于“细节之美”,而浑然忘却一切物外。

  在我们的心底,光阴总是停滞不动,它小到了极处。

  在所有的记述之中,都包含了这样绝对的真理。

  我们并非固守一地,但光阴总不流动,它只是让我们看见了浮尘。在我们长达数十年的懵懂之中,诞生着最为本质的诗人。他很粗俗,像个自我愚弄的匠人。

  我们从来都不写作,只是,在欲望欢腾的旧日,我们都是乐于抒情的匠人。

  那些唯一的,贴近我们自己的小的时空,它们多么庄重,恳切。

  那些小的,残缺的时空,我们并无法补救。在数不清的怀念之中,我们并不自由。

  如果无法遣怀,我们大可做个手艺在身的匠人。林木森森,它们都多么恳切而庄重。

  那些浓密的事物,揪心的剧情,都造访了我们的家园,并超越我们的界限。但是,它们终究也会过去。我们无法将它们挽留,并使之成为我们的内心。

  我们只是度过了唯一的生命。它过于破碎,毫不完整。

  我们总是在看到,那些磅礴如同烟云的事物,它们层层叠叠,占据着时光,如同我们骨子里的旧物。在伪造的梦幻之中我们也有自己的历史,它们夸张而荒诞如同空心的时光。

  那些灯盏。

  但我们无法将自己的一生与任何他人予以置换。我们无法收获任何所得。那种生活中的悲观意志,即是我们思想的灯盏。我们只有这些片刻的微光。

  在攀山而上的岁月之中,我们只有这样简洁的灯盏。它是童年的造物,趋近真实,毫不虚无。在后来,这灯光的外围,被笼上各种各样浓烈的晨雾。我们谨慎地领受,毫无冲动。

  在山地和平原的连接线上,我们还可以看到天地的缺口。它是被我们的目光打开的阀门。那些神仙居处,除了山峰,便是沟壑。我们在那里,也可容身。我们在那里,也可探求。

  那些宏大的潮涌也渐渐变得碎灭。这些年,生活里并不存在任何预言。

  我们在此前,就生产这样的思想。

  但这些年过去,始信识者寥寥。我们被自己彻头彻尾地笼罩,成为草木,虫豸,豺狼,虎豹。

  我们并不是天生的外物。

  在激流之中,我们也不是天生的自身。

  那些讲故事的人,他们过去了,在他们的躯干之中,并无任何相似的基因足以使我们警醒。我们从来无法再造自己。这些路径,总是充满了荆棘。

  但它仍然是唯一的。

  它使我们万分充盈,满腹小心。

所见

须晴日,极目苍天,便见往事遥远。

  我们已经离开那里多年。在告别之日,也不见故土污浊,也不见来日惆怅,更妄议今日,似只须臾刚过,我们已经心同暮年。那一切所历,是光阴叙述,尽管我们从不认同,总是遍眼所见,虚实之间,岁月层叠如此。我们的内心是多少事物构建起来的?只印证那梦幻的苍穹,纷繁复杂如创世的宇宙,便见端倪。我们的心里从来不是没有事情,那源头,是小小的灵魂,无限扩张的灵魂,与我们所见的血肉,往来之中相互救赎。但我们仍是孤寂,独我相处,满目尘土。我们就是这些死亡,质询,无限旧人。

  关于梦之纷繁,内心之纷纷噪音,是我们内在所思,又是内在所见。我们对自己开了天眼。那些杂乱图像,清醒时有,梦中有,病中有,健康时有,快乐时有,忧愁时有。但我从来没有及时地写下。原来,我极喜读那些谵妄者的寓言,大概只为弥补自身空缺。那曾经曲折涌动的河流也在干枯,我幼年涉足垂钓的池塘,早已变成了浓烟匝地的工厂。我在那年春节走过彼处,守卫的幼犬冲我狂吠,追咬,使我心怀愤怒,转身;这大概已经不是我的故土。那些田园,草木,都开始变得生疏。工厂侧翼,居住在我目光中的乡邻,我都已不识,他们或许来自异地,无情地占据了我的童年记忆。这并非憨实的故人。他们满是警觉的脸,像在防备着我的造访。我觉得自己是不速之客的感觉很重,我离开了我童年常去的池塘。

  我不知自己该隐向何方。我实不知,人,仍有各种欲望。情欲。功名利禄心。那时落日西沉,我感知到了我的忧怅散漫。那天空衬托着我们的胸襟,它多么高远。站在任何高处,都可以极目苍天。它多么高远,俯瞰着尘埃。一次一次,我看到了我们的同类和敌人在四处游走,他们的后裔,在匆匆问世。在天与地的分界之间,隐没了那忧愁寥落的边际线。我们只能抬眼望青天。在高热的目光之中,不一定皆是梦寐者的虚无。是那种残酷的无法挽救的流动,它在带走我们满身创伤的图腾。我们在受困,被侮辱,万般念中,不见相思树。我们时常会感到前所未有的压抑,沉痛。那多数人,都在万般挣扎和不自由中度过一生。

  我们被困于各种燥热的企图。那些树木残躯,也还端正,它们必须直线上升。它们也有企图。那些根深蒂固的老树种,它们必须镇定地上升,铺展自己的时光;那些浓荫,覆地生长如重锤慢击,用力匀缓。我们度过了这些街谈巷议的小说时光。那一切细碎的故事,它们占据了历史的暗处,是为色彩之芬芳。而所有的震动都令入睡者不安。我见过灰色的,黑色,红色,白茫茫的大地,它们都使人惶恐而顿悟。我见过萧瑟,热烈,浓艳,炽热的大地,它们都是天空孤兀而高悬的见证。那些人物,背景,皆为叙事之轮廓。而这所有的故事多重,它导致了我们的梦境纷纷。它导致了我们的思绪纷纷。我们只是活在这些散乱的意象之中,那上苍所见者,既不审慎,也与我们并不雷同。刹那间,我们看到了那些黑黝黝高峻的外物。

  我们没有错过;它们快如闪电。

所指

原来此处方是根本。我们在此建立标尺,结连故事,欢腾如佛,悲喜莫名,如同经历一次次再生。后来,因为有诸多噪音干扰,我们方转移了阵地。

  但是,整个世界上,能够令我们倾心的工作区域并不很多,基于种种束缚,我们变得愈加敏感,多思,谨慎。那充斥我们此生中的种种可能?谁知道呢,也许都不存在。

  如果不单单是写作,我们可以经历的自然很多。那山区滑坡,地理形胜,种种揪心事物……江山或许如故,但人间总是嘈杂。有一段时日,我迷恋上了读历史书;是这样,每读一本,我就像过了一生。如果我不但读得仔细,而且投入,甚至诚恳,那么,我也可能会变成历史中人。我习惯了阅读权谋,杀戮,种种机心和智慧。当然,还有诸多沧桑,对生命的唏嘘,感慨丛生。当然,这是整体性的悲观。后来,整个国家都禁止生产这样误导人的历史。因为只要有人沉入进去,就会对当下生活的部分或全部产生消解作用。

  我们都一样的,最终总要灭亡。

  这些虚无感,曾经统治了我们多数人。

  我们被很多情绪追赶,因此,心不自安。那些抽象,寓言,印证了我们这段时期的生活。但是,它们什么都没有说出。

  在压抑感盛行的时期,我放弃了人生中的许多抉择。我无法清晰地看到各种道路。我视各个方向为歧途,畏途。但我无法在不自由的生活中度过一日。我在汉字中求选择。我喜欢阅读别人的生活,并且占有他们生活中与我深相契合的那一部分。除此之外,我带走了所有好像什么都没有剩下。我看见他们的欣悦,我感觉到了古怪的欢乐。那静谧至于神奇的一刻,它们诞生的时分,我的浑身上下,洋溢着幸福。

  这真是古怪的人。整个地球只转动一瞬。

  我看着那苍茫宇宙。我多么喜欢这个苍茫宇宙。他是雄性造物。从不自欺有各种伟大的胸臆和刻骨铭心的自由后来,他一息尚存,拨动最初广大的风铃,于是,一阵风声,使我们通体舒泰。

  我的浑身上下,洋溢着幸福。

  这些年的开初时分,我们能感受到创世神的余温。后来,却似乎没有了。人间各种嘈杂,使他的雷音亦自隐去。

  我们,渐渐地成为孤独的人。我被各种违心的思想统治的时刻,仍是在此处讨生活。那时,我不能确定我将会将自己的思绪持续到几时。我所看到的许多故事,都十分盲目,甚至,在那些秩序感全无的时刻,我还可以感到自己内心的彻底混乱。那些时刻,我只能沉默。

  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经过这里看起来,每一个人都十分地开心,他们从不孤寂。他们很快乐、安宁地穿过了那些街区。我与这些好人交朋友的那些时刻阳光恣意出没。

  当然,我迄今很难判断,这种种预测,飘荡,到底何者会占据更大的篇幅。

  我们在此建立标尺,填充故事;那些时分,如同经历一次次再生。

  在历史中,最辉煌的人都有始终。他们从未抵达永恒。有时,我会为这种突入的情绪产生一阵疼痛。我从来没有看到他们,但是,我读历史,就像读两三本日记书。

  他们待人也不全是伪饰。他们有时也很诚恳。

  最诚恳的人当然会诉之以诗,沉默,各种教席。但是,明白了这些,并不说明什么。

  毕竟,“在那里,一切都不会被毁灭,一切只是从水面静静消失。”

写作如岁月

以前,她只向我提供细节之美。后来,她将情感和浓烈的相思赐我。再后来,她将安稳之心及焦灼之心赐我。直到如今,我能从她那里获取的皆已获取,她依然在反复地将那浓烈的情感赐我,将热爱赐我,将身处岁月之中的焦灼赐我,将黯淡的月色与炽热的光芒赐我。我将从她那里获得的返还给她。直到如今,我只剩下空荡荡的事物,那房间和城市,直至整个天地,轻如一物。

  她将那些历史和身处其中的幻觉赐我。

  她将时间赐我。

  我只是岁月中的一个小小细节,那些无比充盈的空间里满含着修行者的慈悲面目。他们的足音重如山岳,他们的人世轻若浮云。我们从未相逢,但那些刻苦的相争,充满了整个历史的天空。

  活着是种大咧咧的虚无。

  虽然写作,但并未抵达任何根本;在岁月之中,我们常有迷茫和求索之重。直到如今,那见证和追索往事的人都已作古,我们只能向着未来,常有失重者的刻骨悲哀。

  那些细节中,有欣悦和忧伤。每当新旧岁相交,穿过喧天锣鼓,我都有回到童年和乡村的冲动。直到如今,那见证乡村和细节之美的人都已作古,我们从那枯干的季节中找不到循环往复的大路。那些泥土,树桩,野外秋色,它们苍茫如古铜。

  我们已经很少被感动了,那些被截断的路径中,只有坚硬的自矜的骨头。

  那些遭受困苦的时光早已逝去,日复一日,我们看到了自己日渐坚硬而自矜的内心。那些温情,困苦,都不曾触及事物的根本。那些闪烁的迷灯,也会渐渐变得沉重,如铁石遭遇锈蚀;我们既无细节,自然鲜少血肉。那些空荡荡的框架之中,裸露出庞大无极的乡村。

  如同古人所见,它们数千年未曾一变。

  在几茎荒草和几缕暮色之中,它们数千年未曾一变。那些相关生死的细节即是乡愁,我们在烈日之下的行走,以及在寒冬中的行走都如此等同。那些我们穷尽心力都无法抵达的本质性乡愁衬托着逐日逐日的暮色,然而它们在最细微处,仍然变幻莫测。那些驻守野外的亡命之徒,他们最懂得纵马长空的好处。他们也可能是自足而沉默的巨人。那些山峰很少翻身,它们稳定而凄苦。

  那些树木很少挪动位置,它们只是播撒种子。

  而我们无法捕捉的命运之思,既无关乡愁,又无关太空,却为何藏之,匿之?

  千万年里,只有少数人写书,念书。天地丰腴,我们只据其“荒蛮的一角”。

  但是我们无法捕捉的命运之思却在生长,它不止抵达荒蛮,而且抵达细节,那流水般的时光,那化成冰雪的温情都在如此勃然生长,颓然消亡。它们如此匆忽易逝,像风雷激电。

  “月影恍惚”。

  ——我们已经很少被撼动了,那些被截断的路径中,只有坚硬的自矜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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