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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嘱

时间:2023/11/9 作者: 岁月 热度: 14536
□金海龙

  遗嘱

  □金海龙

  

  一

  腊月寒冬,滴水成冰。寒风从封冻的河面上卷起阵阵雪花,横扫谷川市的大街小巷。空旷的街道上行人稀少,冷冷清清,使整个城市显得有些肃杀和萧条。

  可今天市法院的审判庭里,却座无虚席。

  这里正在开庭审理一起离奇的杀人案。被害人是一个刚刚满月不久的男婴,犯罪嫌疑人是他的保姆。男婴被夺去性命的情节十分简单,即在外出途中因包裹他的被子捂住了口腔而窒息死亡。这个案子的离奇之处在于保姆没有明确的杀人动机,她坚持认为这些是自己的过失所致。而婴儿的亲属则一口咬定她这是蓄意谋杀,声称如判决不公将逐级上访。

  此刻,检方刚刚陈述完对陈维美的起诉书,充分表达了应按故意杀人罪追究责任的意见。庭审现场,一片寂静。

  陈维美就是那位死亡男婴的保姆。只见她神情沮丧,目光呆滞,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法官见状,又追问了一遍:“刚才我问你的问题,你听清了没有?请你回答。”

  “嗯,知道了!”陈维美终于抬起了头。这是一张中年妇女的脸,苍老而又麻木。

  “对于检察官对你故意杀人的指控你有什么要说的?”法官又问。

  “没啥说的,孩子都死了,我还说啥但我不是故意的,是被子捂得太严了,我没注意……”陈维美回答道,声音越来越低。现场立刻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肃静,请保持肃静。”法官环顾着四周,及时制止道。接着又看了看一直伸手示意要发言的律师,说:“请辩护人发言。

  “我提三个问题。”辩护律师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如果按照检方所说的,被告人在明知被子盖严了会把孩子捂死的情况下,仍然没有采取措施而致孩子死亡,因此判定为故意杀人的话,那么请问如果一个父亲或母亲在明知水会淹死人的情况下,而非要让自己的孩子下水学游泳,那是不是也有故意杀人的企图呢?”

  “那怎么能是一回事?父亲、母亲这是为了孩子好,是在让他学习生活技能。”一名检察官反驳道。

  “在这么寒冷的季节里,保姆抱着孩子去看病,用被子盖上他的脸不也是为他好吗,这怎么就不是一回事呢?”律师言之凿凿,毫不退让。说完,他又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摇了摇继续说道:“这是事发当天本市天气的数据资料,西北风4级气温零下26°。”

  会场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人们开始交头接耳。“这是哪儿来的律师,说话挺冲呀!”“听说是耀华事务所的,有点名气。”“以前怎么没见过他呢……”

  “请大家遵守法庭秩序,保持安静。”法官用手中的法槌敲击两下桌面,大声说道。随后,话题一转对律师说:“你接着说下一个问题。”

  “谢谢!那我接着请教检方代表,贵方如果认为被告人是由于头一天晚上与孩子的父母发生了口角而心怀不满,才于第二天乘其家人不在而预谋杀人的,那么我要问,究竟是什么样的口角才会产生这样的深仇大恨、要杀人报复呢?难道仅仅像案卷里讲的,是因为她被怀疑偷了东西吗?这不得不让人对其真实性产生怀疑。”

  “我们提请辩方注意,说话要讲证据。”显然,律师那最后一句话刺痛了检察官的神经。“而且,对于起诉书中的指控,被告是供认不讳的。尤其是……“

  “可她现在又推翻了。”不等检察官把话说完,律师就大声地把他后半截话给顶了回去。

  话音一落,现场立刻引起巨大反响。“是呀,这个故意杀人动机的认定,是有点勉强。”一些人小声嘀咕道。

  “还有一个问题。”律师乘势而上,继续说道,“此案一个关键的细节是被告到底乘没乘出租车,按照检方的说法是没乘,可被告却多次提出自己是抱着孩子去打车看病的。”

  “那是她的狡猾和抵赖,因为她始终说不清楚所乘出租车的时间、地点和特征。”一名检察官又站了起来,据理力争道。

  “可据此就认定没有,是不是又太草率了呢?”律师再次抬高了声调,并把恳切的目光投向法官。

  旁听的人们又开始骚动起来,议论纷纷的声音也渐渐有些拔高:“这个问题提得好,没弄清楚的事情怎么能随便送到法庭上来呢?”“杀人可是死罪呀,可不能轻易往谁身上安。”“唉!现在办案呐……谁说不是呢,看着那个保姆也不像呀……”

  这时,法官站了起来。“今天的庭审到此结束,请控辩双方回去补充材料、择机再审。休庭!”

  二

  风怡小区是谷川市的一座高档社区。小区内高楼、草坪,别墅、湖水、树木、雕塑,纵横交错,相互辉映,豪华而又简洁,大气而又高雅。虽然寒风已使草坪失去了绿色,湖水没有了波澜,但这里的一切仍然显得是那样的超凡脱俗,与众不同。在冬日的阳光下,整个小区更加明亮,更加温馨。

  然而,这些光明与欢乐,在小区一幢最排场的别墅里却荡然无存。

  在这里,偌大的几个房间空空荡荡的,毫无生气。厚厚的窗帘低垂在每扇窗户的脸上,一股股阴冷的气息从四面八方不断袭来。这里的主人叫邢天下,是一名七十多岁的老人。此刻他正蜷缩在写字台前的一张宽大的椅子上,面前摆着一个喝干了的空酒杯,一只酒瓶静静地卧在他的脚下。他不知道自己以这样的姿态坐了多久了,他的脑海里仍在不断地播放着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画面:

  “叫爷爷,快叫爷爷!”一个娇嗔的声音喃喃地哄着孩子。那是他的二儿媳妇,她的怀里抱着的就是他日思夜想的宝贝孙儿。

  “尽瞎整,才一个月大会叫什么爷爷。”二儿子插话了,二儿子名字叫邢志强,平时不苟言笑,可今天从进门那刻起,嘴就没合拢过。

  “哎,别瞎说,我听见了,听见我孙子叫我啦!”他兴奋地抚摸着孙子的脸蛋,急忙说。

  “喝酒喽,喝喜酒喽!”屋子里顿时荡起一阵欢乐的笑声,那是大儿子和小儿子两家人在起哄。今天是孙儿满月的日子,他一个电话把他们都传了回来,“今天都要给我喝个一醉方休,咱家第三代人满月了,可喜可贺!”他高兴地下达了命令。

  “当然呀,我们还等着您老宣布重要决定嘞。”邢志强微笑着对父亲回应道。

  “那是啊!我是谁呀,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过,是吧?哈哈……”说到这儿,他不禁又大笑起来。

  而就这一笑,使他不禁一颤,他被自己的豪情惊醒了。

  茫然四顾,刚才脑海中的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身边的现实告诉他:今非昔比,那曾经美好的一幕,再也无法回来了。“我的孙儿、宝贝孙儿,你死得好冤呀!”他再一次痛哭起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身后站着一个人,正在默默地看着自己。“老大回来了。”他想。这个老大呀,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仅在当天露个面,就再也见不到影了,你怎么这么无情无义呢?他没有抬头,只是止住了哭声。自从前年老伴去世以后,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爱流泪了。我这是怎么了?在商海里打拼了几十年,什么腥风血雨没见过,怎么现在竟变得如此脆弱?想到这儿,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立刻镇静了许多。“你总算来了,老爸还挺得住。”

  “爸,你千万要保重身体呀!”一个出乎意料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他不禁一怔,“是老三。”

  “爸,是我。我是志坚啊。”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充满了悲伤。

  他慢慢地转过身来,冷冷地说道:“你来干什么?”

  “爸爸!那件事是我的不对,是我辜负了您。您别生气了,行吗?”老三就是刑天下的小儿子,名字叫邢志坚。前些日子,因为弄回家一个要生产的假媳妇被老爷子打出了家门。

  见到这个昔日不着调的儿子,此刻竟能说出如此温暖体贴的话来,这使刑天下不禁有些意外。“唉!你能改好就行了。爸爸也不对,那天不该那样对你们。”

  “那您原谅我啦?”

  “家里都这样了,贝贝又没了,你们都是我的骨肉呀。”刑天下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邢志坚见状,急忙跑去卫生间用温水洗了一条毛巾,然后小跑着回到刑天下身边,伸手给老父亲擦了擦眼泪,深情地说道:“我给您老弄了些饭,吃吧!”

  一听这话,刑天下有些诧异。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从没听说过老三会做饭而且是给自己做饭。难道今天的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使劲地揉了揉眼睛,说:“你会做啥饭,还是陪我去宾馆吃点吧。”

  “不用了,老爸。你看,我把饭菜都买回来啦。”邢志坚调皮地做了一个动作,一转身像变戏法似的把一大包盒饭提到了桌子上。

  邢天下扑哧一声想乐但又没乐出声来,咧咧嘴说道:“人都说患难见真情,看你二哥一出事,你立马就变得成熟了。呵呵,好!拿酒来,咱爷俩喝几杯。”

  一听这话,邢志坚的脸色有些不爽“谁说我不成熟哇,还不是你偏心。”他一边给父亲往杯里倒酒,一边说:“你看现在谁来管你?还不是我!”

  邢天下不言语了。他那已经麻木的大脑又开始转不过弯来了:生你们这哥仨呀,真是黄鼠狼下崽——一窝不如一窝尤其是你这个小的。可现在还能说什么呢?想到这儿,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仰脖把刚刚倒进杯子里的酒喝了个底朝天。

  “老爸,爽!再来一个。”邢志坚一扬手又倒了一杯。同时,顺手也把自己面前的那杯酒一饮而尽。

  “你真能改好?能改就好、好啊……”老爷子反复念叨着,神智好像已经开始模糊起来。

  邢志坚见状,急忙把脸凑到父亲的耳旁,轻声问:“爸爸,你原先说的那个遗嘱的事还管用吗?”

  “孩子都没了,还有什么遗嘱?我、我现在还没死呢!”邢天下两眼通红,死死地盯着邢志坚说道。

  邢志坚被父亲的目光盯得心里发毛,但此行的目的还没有达到,只好硬着头皮吞吞吐吐地继续说:“爸,你没醉吧?我是说、是说,假如我再要一个孩子的话,你立的那个遗嘱还算数不?”

  “滚,你给我滚!”一声巨吼,从那高高的椅子背上迸发出来,紧接着是哗啦啦一阵盘子、碗和酒杯的落地声。声音冲出了屋外,几只麻雀被惊得扑楞楞地从屋前栖息的树上飞起来,在空中盘旋几圈后,扬长而去。

  三

  方一言律师沿着看守所的那条走廊慢慢地向会见室走着,身边陪同的警官喋喋不休地向他讲解着有关注意事项,可他一点也没有听进去。

  这里的环境他再熟悉不过了,5年多的律师职业生涯已使他成为这里的常客。所以,他用不着什么提示。他今天心情很好,他要与那位保姆再见一面。他相信通过这次会见,一定会增加他稳操胜券的砝码,他仍然沉浸在那天开庭时初战告捷的喜悦之中。

  说心里话,来耀华律师事务所的时间不算短了,可他始终没有找到得心应手的感觉。本来只有十几个人的单位,同事之间的交往却很复杂。有人凭关系耀武扬威,有人凭心计左右逢源,甚至有人凭姿色翻江倒海。他有一阵子真有些心灰意冷了,几次萌生跳槽他就的念头。好在副主任突然辞职了,这给了他一个新的希望。因为,无论是讲学历还是能力,他都是公认的最佳人选。更何况主任那天当众还宣布了一个决定,就是谁打赢今年的第一场人命官司,谁就接这个副主任的班。这是一个玩笑吗?当然不是。这样的做法荒唐吗?当然也不是。他坚信,此时此刻仍然躺在病床上的主任是看好他的,这是年事已高的主任的政治遗嘱。

  会见室到了。保姆陈维美静静地坐在那里,这让方一言有些吃惊。因为,此时的陈维美与那天法庭上的陈维美几乎是判若两人。只见她,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平静的脸上没有不安,更没有悲伤。“难道她在庭审现场上的表现是装的?”这个念头在方一言的心中一闪,这让他有点莫名奇妙的不安。

  “我这次来要同你核对两个关键的细节,这对你很重要,懂吗?”方一言字斟句酌地说道。

  陈维美点点头,没有说话。但方一言在与她闪烁的目光对视的一刹那,突然发现了一丝惊恐。“难道她真的对我还有所隐瞒?”

  “你到底偷了邢志坚家中什么东西?要讲实话。”他说。

  “法庭上不是讲过了嘛,他们说因怀疑我偷东西而吵架,我又因吵架而要杀人,可这都不是真的。”保姆淡淡地说道。

  “那你到底偷没偷,偷了什么?”

  “这……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一点药。是他们家用剩下的不用的药,这怎么能算偷呢?”

  “什么药,你拿它去干嘛?”他又问。

  “我也叫不上名字,反正挺金贵的。药本来是在一个铁盒子里的,有一天他们从中拿走了一部分,然后又把剩下的一层又一层包了起来,藏在了衣柜的最里边,看样子是挺好的营养药。”

  “你怎么知道那是营养药?”

  “我听他们两口子对话好像说什么孕妇怎么的,给孕妇吃的东西肯定是有营养的呀。”

  这一番话,让方一言感觉如坠迷雾之中。他心里想:“天底下哪有这样的贼呀!”可他没出声,继续用严肃地目光望着对方,等着她继续说下去。“哦,我是拿去给儿子吃的,他现在急需营养。”陈维美咽了一口吐沫后,终于把后边的半截话说了出来。看样子,她极不情愿透露后面的情况。

  “你儿子怎么啦?”方一言紧追不舍。

  “是白血病,在市二院躺着呢,恐怕没……”陈维美突然止住了话语,变得无比忧伤起来。

  “噢!”方一言急忙改变了话题:“还有一个问题,你在交代材料里对乘出租车的问题讲得前后多次矛盾,你到底乘没乘出租车?如果是乘了,为什么找不到那辆车?你能描绘一下那辆车和司机的特征吗?”

  一听这句问话,陈维美又沉默了。这让方一言很是着急,因为这个问题问了很多次了,她总是说不清,或者拒绝回答。“这件事关系到为你辩护的真实性。如果找到了那个司机,他能证明你曾经说的上车后光顾与司机攀谈对话而忽略了怀中孩子的这个情节,这对你没有犯罪动机的认定是非常有意义的,你知道吗?”

  “我……”陈维美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过了许久,见陈维美还没有要回答这个问题的意思,方一言只好站起了身子说道:“再好好想想吧,你只有相信我、全力配合我,才能维护好你应有的合法权益。”

  说完,他转身向门外走去。然而,就在他随手带上门就要离去的一瞬间,他听到一阵嘤嘤的哭泣声从身后传来,这声音是那么痛苦和凄凉,但同时又充满着压抑与无奈。这种感情,只有方一言这样的律师才能听出来,才能领悟到。

  “我等着你的消息。”他冷冷地扔下了最后一句话。

  四

  邢老大与邢老二打起来了,这让街坊四邻颇感意外。

  邢老大是刑天下的大儿子,名叫邢志远。他在整个街区知名度很高,因为他是一个出了名的玩家。说养狗,就养好几条说养鸟,就弄个架子车,上面挂上十几个鸟笼子;说出去旅游,就带着媳妇一连几个月不着家。人们常在背后嘀咕:“这两口子都四十多岁了,怎么不要个孩子呢?”

  没成想,自打今年春节后,这邢老大两口子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一下子成了宅男宅女了。后来才知道是媳妇怀了孕,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他家门前的这个街道也变得清静起来。

  可好景不长。这平静的日子过了还不到两个月,这两口子又开始折腾起来。一打听才清楚,原来是孩子不知怎的突然流产了。人们唏嘘之余,不禁对邢老大一家人有了几分同情。“难道这次他同老二打架,其中有什么蹊跷?”

  顾名思义,邢老二就是邢天下的二儿子,名字叫邢志强。性格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争强好胜,爱出风头。这本是一个热血男儿,可偏偏娶了一个比他更爱争强好胜的媳妇,因此两口子结婚十几年了,始终没有磨合到位,弄得是烽烟四起,战事不断。这些年,给亲朋好友添了不少麻烦。不过,今天他与哥哥打架一事,人们对他还是有些包容的。因为他刚刚失去了爱子,那个害死孩子的保姆还在等待法律的审判。孩子死得不明不白,他心情不好人们是理解的。

  “可心里再难受也不至于同自己的亲哥哥动手呀!”

  “唉!清官难断家务事,这里肯定有不为人知的原因。”

  “谁说不是呢,上半年老大那个,才怀了两个月就胎死腹中;下半年弟弟这个,刚过完满月又命丧黄泉,按理说两家人同病相怜,一起哭还来不及呢,怎么还大动干戈?”对此,人们是议论纷纷。

  事实果真如此,正如人们所猜测的那样,邢家哥俩的这一仗打得确实有点糊涂,糊涂得连事情的肇事者——老大都说不清楚。

  这一天,他领着媳妇到老二家来,本意是想看望弟弟和弟媳妇的。为此,还特意到市场上买了几条活鱼,拎到了弟弟家。他想,全家人都爱吃鱼,别的又啥都不缺,做一盘红烧鲤鱼,再配上几个炒菜,喝上几杯小酒,对弟弟一家人尽快抚平丧子之痛也许会有点帮助。

  没想到,一进门对方一看见媳妇手上的鱼,脸色立刻就变了,拉得老长。那大媳妇本来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来而不往非礼也,便也紧跟着沉下了脸,两个人东一句西一句地就说起了疙瘩话。好不容易捱到开饭了,哥哥想缓和一下气氛,便端起酒杯说:“今天我和你嫂子来看你们,看你们气色不错,这让我们很高兴。来,干一杯!”

  老二闻听这番话,也没答话,一扬头把酒干了。可他媳妇却说话了:“有啥气色好不好的,凑合着活吧。反正我们也没有害人之心,日子还长着呢!”

  这话儿带着明显的火药味,立刻引来了老大媳妇的反击:“那可说不准,俗语讲知人知面不知心呀!”

  啪的一声,老二媳妇把筷子摔到了桌子上,厉声问:“你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老大媳妇也丢下了筷子,毫不示弱。

  老大坐不住了,他把手中的筷子横向一指,大声说道:“你们要干啥,有什么可吵的?”

  谁知老二这时却伸手把哥哥拦住了,硬邦邦地说:“我看大嫂今天是来找茬的,说吧!我们可没做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

  这句话如同火上浇油,腾的一下就把屋内的气氛给点着了。只听老大媳妇一声咆哮,跳了起来,尖声嚷道:“说就说,让你们给我们代买的麝香,你们竟然掺了假,连我们都敢坑,你们他妈的还是人吗?”

  “什么,麝香?”一听这几个字,老二两口子立即狂躁激动起来,他们还没完全听懂大嫂话中的意思,就一把掀翻了饭桌,高声喝骂:“你不要血口喷人,你不要冤枉好人,你这是狗咬吕洞宾——不识真假人。”

  老大再也忍不住了,一个耳光向老二扇去。两个人顿时扭打起来,滚成了一团……

  五

  老大和老二打架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邢天下的耳朵里,老爷子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想想自己这几十年来,风里来雨里去,从倒腾针头线脑的中草药做起,到在刀光剑影的地产业里打拼,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好不容易才攒下这亿万家财,眼看着就要毁在这三个不成器的儿子身上,真是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孙子刚刚走了,你们这两个祖宗又在作什么?”他在电话中一个又一个地痛骂着。对方把电话挂了,他还在骂。骂他们无德无能,不仅啃老子的肉,现在又在咬老子的心。骂他们猪狗不如,到现在什么都不是,害得他这个古稀之年的老人还要一个人去打理公司……

  门开了,从外面走来一个人。邢天下定睛一看,是在法庭上见过的那个律师,便急忙放下了电话。他偷偷用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然后冲着方一言摆摆手,说:“你来干什么?”

  方一言歉意地躬躬身,说:“不好意思,有点冒昧。”见邢天下没有说话,继续道:“邢总是纵横天下的企业家,是有胸怀的……”

  “有话就直说,别兜圈子。”邢天下不客气地打断了方一言的话。

  “哦,那好吧!我就想核实一个问题。”方一言说着就在身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为被告当辩护,来原告这里核实情况,这事本身就有风险,坐一下冷板凳没问题,只要不被打出去就算幸运了。对此,他有心理准备。

  “邢总,你家老二家中那个保姆,哦!就是那个被告,她偷东西的事您知道吗?”他试探着问道。

  “那个保姆不是个好东西,应该杀人偿命。你怎么还替她说好话?”邢天下所答非所问,仿佛一腔怒火就要喷发。

  “老人家,您消消火,关于她到底能定什么罪,法庭会有公正判决的。”方一言站起身,给邢天下倒了一杯水,双手递了过去,诚恳地继续说:“只有搞清楚她杀人的动机,才能搞清楚您孙子的死因啊,您说对吗?”

  邢天下沉默了。他接过水杯慢慢地喝了一口,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丢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只听说为这件事老二媳妇把她臭骂了一顿,这个混账女人真是糊涂透顶,你的孩子还在人家手上你骂什么人呐。而且,头一天晚上你把人家骂得是狗血喷头,第二天你两口子不看好孩子,还去打什么麻将,这不是作孽嘛!”

  “噢,您老说的对呀!”方一言一边安慰着老人,一边把话题进一步引向深入“您知道老二家麝香的事吗?”

  “麝香,什么麝香?”邢天下警觉地瞪起了双眼。方一言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等待他后面的反应。“麝香,那是名贵药材。可再值钱还有手足之情值钱吗,值得哥俩大打出手吗?”老人终于沉不住气了。他刚刚在电话里听明白,那两位活祖宗打架的导火索就是因为这个麝香不禁怒火再次燃起。

  看着邢天下那怒不可遏的样子,方一言只好告辞了。不过,他感觉到,自己已有了重大的收获。因为,他知道,他所说的麝香与老人家讲的麝香显然不是一个出处他要从更多的渠道访一访邢家哥俩打架的真实原因,此麝香与彼麝香到底有什么关联。

  麝香就要成为他为当事人进行辩护的一个重要转折点,这是他昨天晚上就萌发出来的一个预感。那时他正在市第二医院的一间病房里,关切地询问着一个小伙子的病情。这个小伙子就是陈维美的儿子,他因白血病已在这里躺了半年了。

  “他身体太虚弱了,应该给他增补些营养品。不过……这些都是自费的。”医生对他说,看来医生真的相信了他的自我介绍,把他当成是这位患者的亲属了。

  “不是前些天拿了一些吗?”他抓住时机,立刻抛出了那个关键话题。

  “噢,你说的是这个吧。这不是蛋白粉,这是麝香,虽然是好东西,但在这里没用。”医生说着,上前一步拉开了病床前的一个抽屉,拿出一个精致的铁盒来。接着又说道:“再说了,这个药盒已经开封了,而且只剩下了一小部分,就是有用我们也不敢用呀。”

  和医生的对话结束了。方一言用怜悯的目光看了看还在病床上昏睡着的小伙子,心中十分痛惜。看得出,这是一个家境十分贫寒的患者,面对如此凶猛的顽症,他能挺得过去吗?

  走出医院的大楼,方一言抬头仰望着满天的星斗,正要为自己有幸拥有一个健康的身体而大发感慨时,突然脑海中又闪耀起“麝香”两个大字来。麝香这个比冬虫夏草还要名贵的宝贝,被陈维美偷走了,又被主人发现了,又因此而骂起来了,可为什么在检察机关侦办的案卷中仅仅是被一带而过呢?而且在邢志强的证言证词中竟然只字未提,这又是为什么呢?

  六

  律师方一言离开之后,邢天下又陷入巨大的悲愤痛苦之中。开始他听到方一言提到麝香时,还以为对方指的是那两个逆子打架之事,可后来仔细一琢磨才感到不对头,人家是先问的老二家丢了什么东西后,才提到麝香的,显然是说老二家丢了麝香。可老二为什么要对自己隐瞒这些呢?再往下一想,他心里更是打鼓了,凭着自己家里的财力和那几个小子的经济实力,也不应该为那几两麝香大打出手呀,莫非其中有什么隐情?

  想到这儿,一股寒意从邢天下的后脊梁底处升起,慢慢地爬上了他的后脑。他倒腾了十几年的中草药,麝香能干什么,他比谁都清楚。立刻,半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再一次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爸,你快来吧!孩子,孩子怕是要保不住了。”这是大儿子在电话中的声音。

  “什么?快送医院呀。”他在电话中大叫道。说完扔下电话,连司机都没来得及叫,自己驾车就往医院奔。这个孙子他想要都想疯了,为了早日实现这个愿望,他甚至不惜用立遗嘱这个“损招”来悬赏。如今老大媳妇首先怀上了,这是多么难得的事情呀,现在说什么也不能丢了呀!

  外面下的雨大得吓人,噼里啪啦地还夹杂着冰雹。邢天下全然不顾,猛踩油门一路狂奔,连闯了几个红灯总算赶到了医院。院长是他认识多年的老朋友,听到消息后也急忙来到了病房。

  可他们都来晚了。一见面,主治医师就连连摇头说:“晚了,已经流了,没办法啦!”

  院长见状,急忙宽慰道:“没关系,大人身体都很好,随后再要。”

  他听后,苦笑着没有说话。心想:“还能要吗?这一个还是我拿百分之八十的股份换来的呢!”

  院长和医生走了,儿子和媳妇开始哭泣起来。“我怎么这么倒霉呀,小心小心,连个屁都不敢放,怎么说流就流了呀。”

  “你们这两天吃什么了?”他郁闷地在屋里来回踱着步,问道。

  “没吃啥呀,自从怀上后,就没敢出门。”儿子抽泣地回答道。

  这时,一直侧身躺在床上的媳妇突然坐起来,“怎么没吃啥?昨晚不是吃鱼了吗?”

  “鱼不是每天都吃吗,能有啥?”

  “有啥?谁知道有啥,鱼又不是你做的。”

  “行啦行啦!别吵了。”听到儿子与媳妇的这些对话,邢天下当时无比烦躁。自己的这三个儿子,天生就是冤家,打小就尿不到一个壶里,而且还连带着自己的媳妇。几家人就像彼此斗气的公鸡,一见面就掐。

  就这样,这件事情随着那天的那场大雨慢慢地开始沉入记忆深处。可谁知,今天那个律师一提“麝香”两个字竟给激活了。邢天下感到后脑勺的那股寒意在迅速扩散,四肢开始变得发麻。他立即抓起电话:“老大吗?”

  “什么事呀?”听筒里传过来大儿子懒洋洋的声音。

  “都什么时间了,还在睡懒觉?”邢天下压了压心中的怒火,冷冷地说,“我问你,你让老二买麝香的时间是啥时候?”

  “哦……”大儿子沉吟了一下,说道,“是四月底吧。”

  “那天你媳妇流产前吃的鱼是谁做的?”邢天下话锋一转,又问。

  “老二媳妇呀,咋啦?”

  “你能确定买回麝香的时间是在你媳妇流产之前吗?”

  “没问题。当时他刚确诊怀孕时间不久,所以我把麝香拿到家后,还说你这些日子要离这东西远一些,免得流产……什么?老爸,你刚才说做鱼怎么啦……老二,我操你祖宗……”电话的那一端传来一声长嚎。

  邢天下无力地扔下了电话,只感到眼前一阵金星乱蹦,顿时天旋地转起来,他刚要喊一声“不好”,便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七

  在市公安局交警支队计算机室的一个房间里,方一言在李警官的指点下正一帧一帧地翻看着街面上的监控视频。

  他在这里已经连续查看了几个小时了,由于陈维美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地始终说不明白抱着孩子打车去医院的候车地点,更描绘不出来所乘的出租车特征,所以他只好动用了在公安局工作的高中同学,把围绕邢家老二住的那个小区周围的街面录像都调了出来,想用这个最笨的办法找到那辆车。

  他有时心里想,也许侦查机关是对的,陈维美根本就没有打车。但这时在心里又会产生另一个声音:“那她为什么要那样说呢?”

  对这场官司,方一言是志在必得。想一想今年这一年,耀华律师事务所就没打赢过一场像样的官司,难怪重病在身的主任发出政治“悬赏”:谁能扭转事务所目前的这种颓势,谁就是副主任的接班人。这算是遗嘱吗?身为律师的方一言也有点糊涂。但不管怎么说,如果这场诉讼成功了他在事务所里的前途理所当然地会是一片光明。

  翻阅这样的视频,可真是一件苦差事。一来由于没有具体的时间地点,所以查看每一副画面都不敢大意。二来视频上的图像,不仅杂乱无章,而且很不清晰。看得他两眼发胀,两耳发鸣。

  “你忙你的去吧,我在这里慢慢翻。他对一会儿进来、一会儿出去的同学说。

  李警官点点头,再一次走出了屋子方一言稍微活动活动四肢,又两眼紧盯着画面寻找起来。对这辆神秘的出租车,他心里做过无数次设想,存在还是不存在如果存在,那车型、颜色、排量,以及驾驶员的长相都会是什么样呢?

  他坚信,只要它存在就一定能找到它。为什么他对此事如此有信心呢?因为他查过陈维美那一天的电话记录,在打车之前她确实给邢志强打过几次电话,可对方的手机始终处于关机状态。用陈维美的话讲,孩子突然发高烧了,她要联系他的父母去医院,可实在是打不通电话,又害怕耽误了孩子的病情,所以她才自作主张地打车上医院。这份电话记录证明,陈维美没有撒谎。所以,他坚信这辆车一定存在,而且也一定能找到。

  果然,功夫不负苦心人。

  画面上一个熟悉的身影静悄悄地站在了一个街角处,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没错,就是陈维美!方一言心里一阵狂跳,我说怎么翻了好几遍都找不到你,原来这个街角处于画面上一个很不起眼的位置上。他瞪大了双眼注视着陈维美的一举一动,“咦?怎么有两辆出租车先后停在她的附近,她怎么不上车呢?”

  一丝疑云袭上心头,方一言继续等待着。终于,他看见有一辆黑色的奥迪车缓缓地停在了陈维美面前。车门开了,陈维美一躬身钻了进去。奥迪车一加油门,飞快地驶出了画面。啊?方一言不禁一愣,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飞快地把刚才的图像倒了回来,一看还是那个样子。接连倒了几次,怎么看都是老样子。他想看看奥迪车的车牌或者驾驶员的脸,可是距离太远,无法看清。

  “怎么才能把画面拉近放大呢?”方一言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一边拨通了同学李警官的电话。

  八

  在市医院一间特护病房里,邢天下孤独地躺在床上。满头的白发无助地散落在枕头上,脸颊上的老年斑明显地增加了许多,面色晦暗,神态凄凉。

  恍惚间,仿佛躺在病床上的是早已离世的老伴,他自己则坐在妻子的床头。“老大呢?”妻子问。

  “遛狗去了,刚弄的一条藏獒,纯种的。”他高兴地回答着。

  “那老二呢?”妻子又问。

  “两口子又打架了,我让他出去散散心。你就别操他们的心啦,年轻人的事……”

  “小三应该在这儿吧?”老伴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并挣扎着四处环顾着。

  “别找了,旅游去了。他又找了个女朋友,我看这个还行。呵呵!”

  “唉!你就惯着他们吧,惯吧。”老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我要是死了,谁来管你呀?”

  “看看、看看,你又来了,他们是我的亲儿子,能不管我吗?再说了,我有的是钱,谁对我好我就给谁钱。”他洋洋自得地宽慰着老伴。

  没想到,他的这句话刚一出口老伴就急了:“钱、钱,你就知道钱!这三个孩子还不都是钱害的?到现在连个后都没有,要断子绝孙啦!”

  看到老伴着急的样子,他笑了。“你呀,就知道瞎着急。我有我的办法,啊!别急。”

  “我不急,我要走了。可你能有什么办法呢?……”妻子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弱,样子也开始模糊起来。

  一看老伴要走的样子,他急忙说:“我、我要立个遗嘱,要悬赏,谁先生下孙子我就给谁一多半的股份。”

  这话一说,老伴立刻愣住了,随即大哭起来,并说道:“你、你这是在作孽知道不?他们为了这钱会自相残杀的呀,你好糊涂哇!”说完,扬起满头的白发向他扑来,“你赶快跟我走吧!把钱都散了、散了吧,散了就都安心啦。”

  啊!邢天下一惊,醒了。

  “你没事吧?瞧这一身的冷汗。”这是他的老朋友,医院院长的声音。

  邢天下微微睁开眼睛,无力地摇了摇头,又闭上了。院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说:“你该吃点东西呀!”

  这回邢天下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仿佛睡着了一般。院长向他伏下了身子,用试探的口气问:“要不我再通知孩子们过来一下,得有人照顾你呀。”

  一听这话,邢天下那只无力地放在被子上的手又吃力地举了起来,连连摆动,意思是再清楚不过了。“不要,不要!”

  “那……这可怎么办哪?你毕竟这么大年纪了。”院长焦急地搓着自己的双手。

  终于,邢天下嚅动了一下嘴唇,开口说话了:“你能把赵律师给我找来吗?”

  院长知道这位赵律师是邢天下聘的兼职法律顾问,也是他们共同的一个老朋友。可此刻请他来做什么呢?“你是……”他不解地问。

  可邢天下仍然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只是从紧闭着的两只眼睛里慢慢地渗出两汪混浊的泪水,渐渐地在聚集、涌出、滑落。刹那间,院长好像突然明白了许多,他一转身冲出了屋外,站到了走廊上,抑制不住的感情像潮水一样袭上心头……

  他和邢天下认识二十多年了。他知道他的为人,也佩服他的为人。可只有一点他不赞成,那就是太溺爱这三个儿子了。为这事儿,哥俩还曾疏远过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邢天下找他喝酒。喝高了,才后悔莫及地向他诉苦道:“老大没老大的样子,结婚了也不要孩子,整天就是疯玩。老二比他哥哥还凶,到处惹是生非,娶了个媳妇,三天一大打,两天一小打,闹得日夜不得安生。而那个老三呢,也不结婚,今天往家领一个,明天往家领一个,有男有女,害得我老脸都没地方放。”

  听了这话,他能说什么呢。事已至此,只有好言相劝,于是对他说:“你不是有那么一大摊产业嘛,可以警告他们,再不努力就不给他们了。”

  这本是一句宽心的玩笑话,没想到这老爷子竟然当真了。没过几天便又找到他,笑哈哈地说:“我让赵律师帮我立了一个遗嘱,说你们谁先生下儿子,我就把公司股份的80%传给他。”

  他一听这话当时就急了,连忙说道:“这个办法可不好,容易出事。”

  可邢天下却不以为然,竟哈哈大笑起来,说:“能出什么事呀,我这是激将法,让他们好好安生过日子。再说了,我也确实想抱个孙子啦!”

  他心里一阵苦笑,暗说:“你咋这么糊涂呢?自古以来,兄弟之间为争家产而自相残杀的事情还少吗,就是要立遗嘱也没有你这种立法的呀。”

  一晃的时间,这件事过去一年多了可这阴影却在院长心中一直挥之不去。因此,这一年多,他对老朋友的这三个儿子格外关注。开始听说老大的媳妇怀孕了他那股高兴劲比自己的儿媳妇怀孕还要兴奋;后来又听说老二的媳妇也送来了妊娠化验单,他兴奋得几乎跳了起来;再后来,他见老三领着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孩找上门来,一见面就说:“叔,我爸让我们来找你,这是我媳妇,要生了,你给做个B超。”

  他几乎就要笑出声了,心想:“这遗嘱还真是灵验呐!要不怀都没动静,一说有80%的股份,这一下子就成了满城尽带黄金甲了。”

  他急忙抓起电话向老友祝贺,并对他立遗嘱的先见之明大大地赞赏了一番。电话听筒的那一端,邢天下乐得是前俯后仰,不停地说:“这帮臭小子,就得这么治尤其是那个小崽子,平时竟看不出来,早就把种给我种上啦,哈哈!”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这一切竟像浮云一样变幻莫测,不堪一击。

  就在他和他的老朋友还在弹冠相庆意犹未尽的时候,第一个坏消息出现了老三媳妇怀的孩子竟然是假的,不是邢家的骨肉。据说揭露这个秘密的不是别人正是老大、老二这哥俩,这无疑给邢天下当头一棒。盛怒之下,他一脚把老三踹倒在地上,并当场用10万块钱把那个假媳妇赶出了家门。

  不久,第二个坏消息又来了,老大媳妇竟然流产了。这个打击可比那个假儿媳、假孙子要严重得多。那天在医院里,他看见他的眼睛都红了,像个输光钱的赌徒。

  好在这一切总算过去了,老二的媳妇很争气,没过几个月的光景,他们就把一个白胖胖的孙子送到了邢天下的面前。过去的伤痛,总算有了些许安慰,他在老朋友的脸上又看到了笑容。

  谁知道福不双至、祸不单行,这孙儿的满月酒刚刚喝过没几天,却突然又传来了第三个坏消息:宝贝孙子被害身亡了!这简直就是一个晴天霹雳,顿时把所有的人都打懵了,这不是要索我这个老朋友的性命吗?

  院长在医院的楼道里来回度着步,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他为老朋友的不幸而流泪,为这不公的一切而流泪。猛然间,他一个激灵地停住了脚步,“他找赵律师干嘛?难道这也与那份遗嘱有关……”

  九

  从市公安局交警支队办公大楼里出来,方一言感到沮丧极了。按理说,找到了那个千呼万唤的视频,又找到了当天载着陈维美的车和那个司机,他离自己的目标愈来愈近了,可残酷的现实告诉他,他无论如何也实现不了那个目标了。

  他被一个巨大的阴谋耍了。

  因为,那个驾车接上保姆和孩子的司机不是别人,而是邢家老三——邢志坚。关于这位邢老三,他有所耳闻,那是个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混混。为了能骗取老爷子的什么遗嘱,竟然从大街上找了个就要临盆的女人,以此想瞒天过海,借子发财。没成想,被他那两个大智大勇的哥哥搞了个秘密调查,给揭了老底。最后,“妻离子散”,父子反目,兄弟结仇。

  现如今,这个老二家的婴儿死亡案,竟又与他有关,其结果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最让他痛心的还是那个保姆,虽然还不敢说是她制造了这场犯罪,但至少,她是参与其中的。也就是说,他方一言四处奔波,调查取证,想要为她洗去故意杀人罪名的努力,很可能就此成为泡影。而且,她还很可能因伪证罪而受到罪加一等的起诉。想想主任的期盼,想想入不敷出、捉襟见肘的公司财务状况,方一言有种难以名状的困惑与苦恼。

  此刻,他正义愤填膺地走进看守所的大门,他有一肚子的愤怒要砸向自己的当事人。可是,当他的双脚一踏进那间会见室,一看见那双忧郁的眼睛时,心中已经蹿起的火苗立刻又被压了下去。他想起了她那个还躺在医院里已接近生命尽头的儿子,一个母亲为了自己的儿子,还有什么不可能做的事情呢?

  “你为什么骗我?”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没……没有呀!”对方小声地辩解说。

  “我查过你儿子住院的账目了,就在孩子被害的前一天,你儿子住院的账户里突然打进去了10万块钱,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开始有些失常。

  “我……”对方沉默了。

  “还有那天你抱着孩子根本就没有打出租车,而是上了邢志坚的黑色奥迪车,这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你们在车上对孩子究竟做了什么?”他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震得屋顶上空嗡嗡作响。

  “我……”陈维美还是没有说话。

  “你这是在包庇犯罪,你这是罪加一等,你还想不想见到你的儿子了?”他终于失控了,语调变得声嘶力竭起来。

  他的这种气势就像排山倒海的巨浪,瞬间淹没了整个房间。如雷的涛声没有了,自由的空气没有了,剩下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突然,一阵哀鸣从对面传来:“我……我不是人哪……”陈维美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方一言一下子怔住了。

  他这辈子最见不得的就是女人哭,尤其是这种不顾一切的痛哭。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并慢慢地吐出来,以此缓和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缓缓地说道:“你怎么就不想想这件事的后果。”

  “他说……他说我这是过失,顶多也只能算过失伤害。”

  “过失伤害也是犯罪呀。”

  “他、他保证说不会判刑。还说、还说如果万一判了,就每年给我10万块钱,并且当天就把这第一笔钱打到了医院,我儿子正等着这笔钱……”

  “你们、你们这是……”方一言气得跳了起来,用力地拍打着桌子。他为陈维美这种荒唐的母爱而悲哀,为邢志坚那种卑鄙的行径而愤怒,“你们这是谋杀、谋杀,是死罪!”

  “没有、没有呀!”陈维美再一次哀鸣起来,“那孩子真不是故意弄死的,真的!”

  “那你们坐车到底去干什么了?”

  “去医院呐!他说是给孩子抽个血,化验一下DNA。谁料想那被子捂得太严了,原想是怕孩子哭引起别人注意,可……”

  “为什么要做DNA?”

  “他说他那个孩子就是被大哥、二哥用DNA给轰跑的,他也不相信他二哥的这个孩子也是真的。他还说,他二哥这么多年都没孩子,怎么可能说怀就怀呢,还不是为了那份遗嘱。”

  方一言无语了,他仰天长叹道:“遗嘱呀遗嘱,这是一份索命的清单啊!”

  十

  从看守所出来,方一言感到浑身无比的轻松。

  他突然发现,在此之前自己所以纠结,全是因为内心的矛盾,既想打赢官司,又想维护好公平与正义。可当逐渐走近事情真相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真的是不可能的。他离真相越近,就离委托人的要求越远。因此,他为这种无奈的现实而苦恼,为即将要做出的选择而犹豫,为那份早已向他招手的任职文件而悲伤他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而此刻,当他亲眼目睹了陈维美那惊魂动魄的哀鸣与忏悔之后,亲身知晓了邢家兄弟之间那场血腥的算计和杀戮之后,他突然醒悟了:“人生最重要的不是什么功名利禄,而是亲情、是信任,是内心的平静。”

  刚才,他给那位神秘的委托人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对方陈维美还涉嫌伪证罪,请其早作打算。听到这话,那个人开始还装腔作势地责问他,甚至骂他无能。

  听到这些责骂,方一言心里很是平静,他没作任何辩解,而是淡淡地说道“你回去转告你身后的那个邢老三,让他马上去自首说明情况,否则受到法律自裁的就不仅仅是陈维美一个人了。”听了这话后,对方立马没了电。过了好一会儿,这位委托人才缓过劲来,弱弱地问道:“你能多帮帮我们吗?我们可以加钱。”

  “钱?钱能让一个人的良心安宁吗能让法律让路吗?”他大声地反问道,随即挂断了电话。

  这个电话打得好开心呀!他忽然想起了一句歌词:“阳光总在风雨后。”这个案子让他学到了很多东西,就是输了也值。想到这些,方一言愉快地钻进驾驶室,打开了那张百听不厌的圆舞曲光碟和着优美的旋律,他潇洒地按下了汽车发动机的启动开关。

  眨眼的功夫永好茶楼到了。他泊好车,迈着轻快的步履踏上了正门的台阶。在推门而入的那一刻,他扭头看了看隔街相对的那个居民小区,在这个繁华的小区里,曾生活着他的当事人和当事人的雇主,以及那个刚刚来到世上一个多月的生命。想想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那个幼小的生命就是从这条街上消失的,而他的父母就在这间房子里打牌,咫尺之涯,生死两茫。

  方一言轻轻地摇摇头,向房子的里间走去。他掏出了律师证和介绍信,说明了来意。很快,一个经理模样的人迎了出来。“我能帮什么忙吗?”经理是个爽快人,快人快语。

  “我想调看一下这一时间段的视频录像。”方一言说着把一张纸条递给了对方。经理沉吟了一下,又仔细看了看介绍信,然后把他领到一间办公室。

  不一会儿,那份视频就被调出来了。

  方一言一边认真地查看着视频画面,一边东一句西一句地与经理聊天。突然,他用手指着一幅画面问:“这桌麻将是谁请的客?”

  经理把脸往前凑了凑,笑吟吟的回答道:“你是说邢老二他们家呀,以前每次来玩都是他请客,可这次是他弟弟。他弟弟付账时还多给了50块。”经理说完用手指了指坐在麻将桌正东的一个笑眯眯的年轻人。

  方一言顿时感到心跳一阵加速。哈!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现在只剩下两个最关键的疑团了。他抑制住自己的兴奋,佯装随意地继续说道:“他们打麻将可真认真呀,连个手机都不带。”

  “哪儿呢!是那个老三,一进屋就嚷嚷大家都要关手机,说今天要排除干扰报仇雪恨什么的,看样子他前几天输钱了。”

  哦?方一言用不解的目光看了看经理。经理笑了,连忙解释道:“他们是熟客,邢老二两口子就住在我们茶楼对面,所以我就一直陪着,呵呵!”

  “他们就这样一直打着吗?”方一言急不可待地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哦,是的。不过中途邢老三出去买了点药,让我替他玩了几把。”

  “买药,什么药?”

  “是感冒药,邢老三说自己浑身发冷,感冒了。”

  这几句话,方一言问得很急,经理回答得很轻,可每个字都仿佛有着千斤的分量。毋庸讳言了,再用不着搞什么迷雾追踪了,一切都已真相大白了。方一言的心里顿时有一种拨云见日般的感觉,他使劲地握了握茶楼经理的手,飞快地走出了那栋房子。

  坐进自己汽车的驾驶室,方一言禁不住一阵唏嘘。“钱哪!钱!你可真是万恶之源!”

  汽车上路了,方一言拨通了家中的手机。“你在哪儿?”妻子问。

  “在回家的路上呀!”他调皮地回答道。

  “尽瞎扯!你哪有空回来看我们呀。”妻子嗔怪道。

  “真的,这回是真的。”说完,他嘿嘿地笑着挂断了电话。

  市医院住院部的大楼到了。方一言走进电梯,并按下了通往顶楼的按钮。顶楼有十几间特护病房,耀华律师事务所的主任就住在那里。主任是事务所的创办人,在业内很有影响力,只是近年来身体一直不太好,再加上年龄也大了,因此这里的病房就成了他经常光顾的地方。

  转眼间,特护病房到了,方一言敲开了房门。一见面,主任有些吃惊。

  “明天就要第二次开庭了,你怎么还往我这儿跑?”对方的话语明显有些不悦。

  “事情有些变化,需要您来定夺。”方一言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嗯?”主任眯起了双眼。

  “咱们为当事人所做的过失伤害的辩护是站不住脚的,而且,她还有……”

  “什么?”

  “还有余罪。通过我多方调查……”

  “胡闹!”主任啪的一下子把手中的书摔到了桌子上,厉声说道,“你是律师,不是侦查员,知道吗?”

  “可咱们的首要职责不是要维护法律的尊严吗?”方一言的声音也不知不觉地有些提高。

  “少跟我讲这些!讲法律你还嫩着呢。”说完这句话,老人家从躺椅上站了起来,来回地在室内不停地转着圈。

  室内的温度立刻降到了冰点以下。方一言知道,事情正如他担心的那样,公司真的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上,但他还要作一次最后的努力。于是,他上前一步恳切地说道:“主任,事情都已非常清楚了,如果再按原计划进行辩护只会给我们公司带来不必要的……”

  “问题是谁让你去做的这些额外的调查,谁让的?你到底替谁办事?”主任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大声吼道。

  听到这样的怒吼,方一言无语了。他默默地走到老人家身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您老别着急,身体要紧。要不这案子让别人接手吧,我退出。”

  一听这话,主任愣了一下,看看他,然后继续在房间里转着圈,没有说话。方一言见状,又用坚定的语气补充道:“我同家里人老是这样两地分居着也不是个事,我想辞职。”

  主任的脚步停下了。他回转身,慢慢地盯着方一言足足有一分钟,之后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的那个心愿你难道忘了吗?”

  方一言把头低下了,轻声地但却清晰地回答说:“我没有忘,可我认为亲情更重要。”

  “你真是这样想的?”主任那总是半眯着的双眼突然睁大了许多。

  “是的,谢谢您对我的栽培。”方一言挺了挺胸膛,抬起头平静地望着对方,目光中充满坦诚、感激和坚定。

  “那你走吧!”主任挥了挥手,把身子转了过去,宽阔的后背有些微微颤抖。

  方一言的眼睛湿润了,他还想说些什么,可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好向那个慈祥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大步向门外走去。

  “散了,散了好呀!都安心了。”身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来到了电梯门口,方一言突然怔住了。他发现在前边的轮椅上,有一位老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这不是邢天下吗?他心里一阵紧张,连忙上前问候:“您好!邢总。”

  “大律师,我正等着你呐!”邢天下和蔼地朝他招着手。他发现老人的那只手上正拿着一份文件之类的资料。

  “我,我已退出那个案子啦。”他急忙说。

  “我不说案子的事。”邢天下看着他拘谨的样子笑了,然后把手中的资料递了过来,说道,“这是我修改后的遗嘱,你看看。”

  一听遗嘱两个字,方一言心中咯噔一下,心想:“遗嘱?你怎么还提遗嘱的事呀这个所谓的遗嘱害得你们一家人还不够惨吗?”

  邢天下大概看出了他的心事,竟扑哧一声乐了,连声说:“你看看,看看。”

  他只好接过了资料,认真地看了起来。啊?这可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新闻。只见遗嘱上面写道:“在我死后,我名下的全部财产将无偿捐献给省帮扶济困基金会。”

  二十几个字,清清楚楚,干干净净。

  “怎么样?”邢天下歪着头,一脸虔诚地问道。那种神态就像一个等待被老师表扬的红领巾。

  看到此情此景,方一言心里一热,顿时感到有无数的话语涌上喉咙,他想说谢谢您,他又想说对不起,他还想说您的这份遗嘱比什么都宝贵……可此刻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突然,他想起刚才辞行时主任说的那句话,禁不住竟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句:“散了,散了好呀!”

  没想到这句话被邢天下听得真真切切,只见他动情地望着方一言,用力地点点头,然后用十分凝重的语气说:“是的,散了大家就都心安了,心安了。”

  电梯到了。他实在不忍就此与老人告别,便扶起了邢天下的轮椅,恳切地说道:“来,我推着您老去外面走走吧。”

  “好哇,我有好多天没有晒到太阳啦!”

  来到大楼外,阳光灿烂,空气清新。只见邢天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方一言一摆手,“你不用管我了。”说完,飞快地转动起轮椅向前方奔去。

  “您,您现在可以真正地行走天下啦!”方一言大声地在后面说道。

  “哈哈……”听到方一言的这句话,轮椅上的那个背影不禁朗声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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