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这时节去白洋淀,都说不是好时候。没有大片大片令人心旌荡漾的芦苇荡,没有田田的宛如少女裙幅的碧连天荷叶,也没有羞怯妩媚娇美欲滴半开半放的荷花。就连白洋淀壮实沉稳的船老大,都替我们感到些许的惋惜,和遗憾。
其实,没有这些,也没关系,白洋淀早已经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了。散发着田园水乡的恬静、温馨、浪漫气息的孙犁先生的《荷花淀》,我二十多年前读过就不曾忘怀。近来偶尔翻看女儿的高中课本,竟然又一次与《荷花淀》不期而遇。不由得品之再三。韵味袅袅,至今如饮香茗。
还是从梦中的荷花淀出来,走进春光明媚的白洋淀看看吧。
春天的白洋淀,一点也不起眼,宛如袒胸露肚的老农,静静地横躺顺卧在冀中平原裸露着黄土的沟洼,王猛扪虱般,若无其事地晒着太阳。仿佛是,被冬天紧束禁锢了一个季节之后,终于可以趁着好日头,接通地气,自由自在地伸伸胳膊舒舒腿儿一样。那份淡泊,那份悠闲,那种自在,那种放逸,俨然大大地写着两个词——率性,自然!
不信你闻闻,偶尔飘来的一股股鱼鲜味,会让你马上寻找水中的鱼汛。这当然不是白洋淀饭庄最特色的饭菜——炖杂鱼的香味,而是翔集湖淀的四十多种鱼类的天然呼吸。隐隐的,就见岫玉状半透明的湖里,黑黝黝的,挂着一条很大的草鱼或是鲶鱼,附在一根带着省略号尾巴的黑棍上,竟然做着一动不动的戏台“亮相”造型,犹如一幅寓意不凡令人遐想的写意国画。不禁让人琢磨,它在表现什么,它要说明什么……
这边,刚刚给了我一个睿静的疑问,那边,湖面又突然泛起剧烈起伏的波花,啪啪作响。一群半大不小的锦鲤,和着鲫鱼,毫不避讳游人,在水里肆意地追逐,嬉戏,一派和谐热闹景象,颇有“万类霜天竞自由”的意味。
当然,任何水系都不缺鱼。在白洋淀,估计,鱼最多只是配角。而芦苇,绝对应该是一位主角。
丘状但并不显兀突的岸芷上,到处是蓬蓬勃勃长着的、一根根快连成片的芦苇。一根芦苇,可能不会让人有多留意,一旦它们成了片,形成阵势,那就壮观了,雄伟了,气派了。这里的芦苇,迥异于北方其他地区相对孱弱的水苇或旱苇。它们现在大都有径尺高,手指粗细,犹如持剑的战士,虎虎生气地站着,猎猎执拗,劲拔有声,显出孤傲倔强、自信满满的样子。这就让人觉得,苏东坡那“蒌蒿满地芦牙短”的诗句是否有些庸常。这就让我不由得想到,从白洋淀这里诞生的,中国最早的高等军事学府“保定军校”;想到从这里走出的,那些年轻的曾经叱咤风云的历史人物,如吴佩孚、孙传芳、蒋介石、叶挺、董振堂、蒋光鼐、张治中、傅作义、顾祝同、陈诚、白崇禧、蔡廷锴……等等;尤其还让我想到,抗日战争时,那支名声遐迩,让敌人闻风丧胆的“雁翎队”;以及,小兵张嘎。
于是,我在“雁翎队纪念馆”的展壁前久久地逡巡。犹如乘一叶扁舟,随着时光的回溯,缓缓游走在366平方公里神秘而诗意的白洋淀上。芦苇荡里,年轻的雁翎队员头顶荷叶,轻松穿行,神出鬼没。“抬杆”一响,敌伪军张慌失措,连滚带爬,蒙灯转向,非死即伤。耳边呢,是哗哗的水声,嗖嗖的子弹滑过声,和有人落水的“忽通”声,以及雁翎队员尽兴的难以掩饰的嘻哈笑声……这是多么有趣的神游啊!——不忙,你再仔细听,是不是还有水生嫂子她们躲在荷叶下憋不住的吃吃吃的笑?
……芦苇就这样直挺着腰杆,意气风发地生长着。这就让我怀疑,这里到底是郭小川笔下的“青纱帐”,还是孙犁笔下的“荷花淀”。
白洋淀的每个莲池里都是一汪黄黄绿绿的“锈水”,遑论一枝半叶的青莲。好容易在某个淀洼看到一两片泼墨般的荷叶,软绵绵灰潲潲,可怜兮兮地横陈在湖水中。是枯莲还留恋人间那些欣赏、羡慕的眼光,迟迟不愿“涅槃”,做护花之泥吗?
我于是特意再次注视莲池,想象着荷叶弥漫,绿风拂动,荷花灼灼的样子。忽然就发现,水面上,竟然真的浮着小小的点点翡翠绿的青萍!它们是那么小,那么圆,那么秀,那么润,仿佛一扣扣碧玉的眼,调皮地跟我对视。“池上碧苔三四点”,美嘞,我会心地一笑。只可惜,只缺乏“叶底黄鹂一两声”的精妙陪衬。看看岸边,倒也有依依杨柳。杨絮轻扬,柳叶乍开,一幅曼妙的春光图景。黄鹂,却没有身影。不远处,两对青春男女正摆着夸张浪漫的造型,选景,合影,打闹,嬉笑。这就似乎有点孙犁先生小说的味道了。
在游艇上,我问船老大,你跟跟雁翎队是否有渊源?透着一股子傲劲儿的中年壮汉,眼光一下像渔网一样,撒得多远。他慢下船,脸上涌出一种崇拜的悠想,缓缓地说,爷爷当年就是雁翎队的一个头儿,为了安全,他们后人都从了奶奶的姓……一句话,就把我又拉到翻飞着雪白席片的水生嫂子那里。眼见得就是,一群织席片的女人背景,是一望无际的连天碧荷。灼灼的荷花,把女人们的脸庞,映得粉红粉红,犹如彼时岸边开得正盛的桃花。
回家,上博客,给一位河北保定的作家朋友留言说,我刚去过白洋淀。作家马上有些急:来保定,你应该通知我!这话!让还沉浸在荷花清馨难以自拔的我的眼前,一下又长出一大片劲壮犟傲、意气风发的芦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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