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枪库前,就嗅到了火药的气味,这是我长期经营枪械所特有的嗅觉。经同伴指点,要交易的枪,就在枪库里。
枪库在一处破烂的棚户区中,是苏家老宅,一座小四合院,算得上棚户区别墅。如果不是墙上各种小广告表明这里有人居住,很容易被误认为无人区,破败之象,随处可见。穿过狭窄阴暗、散发着古怪气味的街巷,推开一扇摇摇欲坠的房门,一股潮气扑面而来。同伴小牛回头望我一眼,他那时尚的头型在棚户区背景下像个怪物,只是这个怪物是来淘金的,目光毒辣,留着贪婪的胡须;正因为他贪婪,我才相中并与其合作;不能与好人合作,因为好人心慈手软,做不来大生意。小牛怕我不信,再次强调,别小瞧这个地方。
我不需要他反复强调,眼睛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就像进入陌生领地的头狼,与迎出来的小伙子握手寒暄。小伙子与小牛年龄相仿,着装也相近,但颜色多是青色,看上去老实巴交。他自称是苏老爷子的孙子,叫苏四,他家四世单传,所以从苏一一直排到苏四,已经过了四代。苏四请我们进院,并表达他可以作主的暗示,小牛与我交换了一下眼色。我并不急于往里跨步,因为里面确实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刺眼的阳光从低矮屋角斜射过来,像是宙斯之剑。苏四介绍说,你们是第一拨到这里来的买枪的,我太爷舍不得,否则早出手了。他竟然又叫起太爷来了,我搞不懂,又不便问。我知道他在并不高明地向我推销,狐狸尾巴一般地夹着。我借助阳光浏览苏四递过来的枪械图片,觉得精致,货地道,但也不至于珍贵到稀有的地步。
小牛很聪明地打开手机电筒,照亮黑暗,但因为散光,我过一会儿才看清地面的状况,将脚小心翼翼地放进去。我一再强调,如果是真枪,是违法的。苏四解释,仿真枪。我表明态度,仿真枪,太逼真也不行。另一个声音说,不逼真,能卖上价吗?不逼真,有人买吗?
最后这句,是从身后传来的,一扇门吱地一声,打开一个黑洞,从里面冒出一个老头,瘦得跟个棍似的。但他的声音尖细,还带着一股傲气。我一愣怔时,小牛忙介绍,这是苏四的爷爷苏二。我忙和他握手,可伸出的手却落了空,苏二转身头里走进去。小牛忙解我的尴尬,提醒我这里就是枪库。我的那点儿不快,马上被渐渐清晰起来的陈列惊呆了。只见四面架子柜陈列着各式枪械,分机关枪、冲锋枪、手枪系列,我要的,恰是这些,难免心跳加速,仿佛看到前面摆着花花绿绿的钞票。苏四为了证明货真价实,从架子上摘下一支微冲,递给我;我一握在手里,心更踏实了。
小牛与我交换了下眼色,悠悠地说,这里的房屋快倒了,枪支受潮严重,再不出手恐怕连毛都不会剩下。面对小牛赤裸裸的杀价,苏二显然不快,倔强地说,进棺材也不怕,反正独一无二,你们瞧好吧。苏四在旁,递给我一支手枪,打开保险,里面竟然全是硬木雕制而成,做工精湛自不必说,如果没有老手艺,绝做不出这样的精品。我问,价钱可以再商量吗?苏四嘴里刚冒出个可字,苏二就接过话茬儿说,货卖识家,你别说你不懂。
这样说时,苏二一把抢过手枪,从抽屉里抓一颗子弹,推上膛,冲着屋棚就放了一枪,墙皮唰地掉下一块,爆起一团烟雾,露出半截儿,果然是木子弹。我忙开玩笑说,别把房子打塌喽,谁也跑不出去。苏二得意地说,要不是房子要倒,老太爷根本不会同意卖这些宝贝儿。我不明白他说的老太爷是谁,但我很会揣摩这些百姓心态,一会儿就没耐性了,便指着苏二手里的木枪,告诉他我只想要这种三两把,在工艺店里卖卖试试。小牛故意说,这些都是破烂,我却说不错,可以考虑全包圆了,我竟然忘了小牛这压价的手筋儿,把小牛造愣了。我因为喜欢,已经顾不到他的表情,伸手正要摘一挺机关枪,突然听到一声断喝,放下!
话音落处,一扇窗子哗地脱落,剌眼的阳光照亮屋子,卷起一团尘埃,一方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像幅画一般挂在外面。我正欲夺门而逃,却看到出路架着一杆长枪,对着惊慌失措的我。架枪的是个没有一根头发的光脑袋,顶着阳光,像个太阳。小牛忽地举起双手,往苏四身后躲。苏四抢先一步要埋怨太爷捣乱,光脑袋老爷子不理会,继续大吼,缴枪不杀!声音铿锵有力。
我们就这样,俘虏般被赶出枪库,才看清枪库的墙早已倾覆,与主墙合二为一,岌岌可危。我后怕,庆幸被哄出来,否则壮烈了会被人耻笑捞钱淘宝没原则,命都不要。环顾这个恐怖的棚户区,怀疑自己钻钱眼里了,怎么会因为几个破枪模冒生命危险?正欲离开,突然被苏四拉住,目光阴森地问,你知道我太爷是做什么的吗?土匪!我觉得腰部硬梆梆的,低头一看,是一把手枪。
我拿不准这个后生手里拿的是不是真家伙,但我知道,棚户区围着曾经的一座兵工厂,居民都是工厂职工,三五户组合在一起,可以生产出枪械,甚至一家人就是个生产车间,枪模摇身一变成为武器,不是不可能。小牛平时最牛哄哄,此刻先蔫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钞,讨好地说,兄弟算个见面礼。苏四扳起脸,开口要一万元,不容可否。我正要斥其讹人,却被苏二拍一把,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墙垛上赫然贴着一张告示,古屋危险,擅自进入,后果自负。
光脑袋的太爷仍然铿锵有力地说,这里埋过鬼子,埋过土匪,也埋过仇人。这时,我才看清太爷是坐在轮椅里,叫苏一,低矮却并未觉得不起眼。与其相比,苏二显得单薄得像胶水的山药。苏二上前给苏一整理一下搭拉到地的毛毯,轻声埋怨他又来捣乱,竟然跟苏四一个口吻。苏一并不恼,继续教训着,逻辑有点混乱,说什么人要讲信仰,不能乱来,见面分一半等,把我搞糊涂了。小牛在旁嗤嗤地笑着,跟他没关系似的,我觉得蹊跷。似乎小牛有所察觉,收起轻松的笑意,提示我说,这里人穷急了,只剩下枪了;还说这些枪并不是真家伙,但要是开起火来,威力差不了多少,如果打我们,跟打西瓜一样。我直视他,问他啥意思,小牛哭丧着脸说,涨价了哥们。
我惊讶,不是因为涨价而是因为看到了小牛的另一面。我不客气地说,涨价就算了,我们走。小牛沮丧地说,别介,这地界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我更惊讶,反问,想怎样?我往出掏手机,就被小牛按住,小牛诡秘地说,别冲动,我想办法。小牛说着,到处找苏四,被苏二拦住。小牛没把这个干巴瘦老头当回事,往开推,不承想反被倒剪双手。我上前要帮忙劝解,竟然也被苏二一个扫堂腿,造个嘴啃泥,手机脱手,就被苏二踩住。小牛反身正要回击,就听到噗地一声闷响,我举起手大叫,我要报警!
听到我的叫喊,苏一冷笑着说,两个壮汉,打不过一个干巴老头,你们知道什么原因吗?这里没有警察,只有土匪;没有法律,只有子弹。这时我才看到小牛躺在地上呻吟,他中弹了。苏二上前下了小牛的手机,并骂小牛吃里爬外,小牛正欲狼狈逃窜,被苏二一把逮住,一个木子弹从小牛的腿部掉在地上,沾着鲜血。好汉不吃眼前亏,我问苏一,老太爷,你想怎么样?抢劫可不是做生意。苏一显然也觉得苏二过了,用眼睛剜一下,目光虽然仍然犀利,口气却软下来说,你就算帮帮我,我是英雄,杀过鬼子,美国的,日本的,通通杀过,也杀过汉奸。
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什么英雄,只见过商界枭雄。我声音微颤着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苏一双手推着轮椅,示意我跟着他进入老宅。这是间半地下室,没有阳光,阴暗潮湿,跟枪库不同,空气中散发着霉味,墙角趴条裂隙,有一道弯曲的阳光射到一墙奖状上,陈旧却依旧显赫。房间简陋而清洁,表明主人是个很细心的人。小牛被苏四架出去,屋子里只剩下老老爷子和我,在白炽灯暗淡黄光中显得面目可憎。
苏一用手摸一下额头,自嘲地说,我和你们有钱人相比,简直白活;和你的别墅比,这连狗窝都不是。我很惊讶于他怎么会知道我有别墅,并对我了如指掌,令我背冒冷汗。他告诉我这房子有六十年了,是当初参加革命后支边剿匪转到兵工厂分的福利房、英雄屋,上过报纸,所以他一直珍存,觉得没什么比荣誉更重要,比信仰更值钱。他说时,用长枪杆挑开一处窗帘,烟熏火燎,已经失去白布本色,上面斗争字样还依稀可辨,跟他陈腐年龄匹配。苏一自嘲地说,原本这房子的屋面和门外地面是一边平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住了六十年,竟然会沉了一半儿,难道房架骨质也疏松了?
我无心感受他的冷幽默,没作反应,环视四周,如入囹圄;觉得凭自己强壮的身体,制服这个老耄不成问题,便和他拉起家常,夸他七十多岁,还这样健硕,不承想他正色告诉我,他七十是在三十年前。我惊讶地盯着他,才发现自己在他面前,是生命的穷人。我试图逃脱,早被苏一一眼看穿,告诉我,你的同伙已经叛变了,这样的叛徒,当年我见的多了,一眼就能识破;策反是侦察兵特长。我清楚他说的是小牛,但我并不会轻易相信,挑拨离间是敌我博弈通用的手段,一点儿都不新鲜。同伙不可背叛,这是生意场的一个潜规则;否则,必死无疑。背叛一次,等于背叛整个行业,踢出圈子是最严厉的惩罚。
我因为被戳穿心思,很沮丧,索性坐下来说,老人不欺负人。苏一摇头嘲笑我说,我已经九十九,人老就是个怪物;你说错了,要不怎么会有以老卖老?我现在卖的,就是老。你买也得买,不买也得买。当年,我可是土匪,你说我啥没干过?杀人越货,欺男霸女,跟我一起睡的女人,掰手指头算不过来。你想知道我身体缺什么吗?我摇头。他告诉我,他缺良心。
老家伙说话是恶狠狠的,他是在威胁我,这是我听完他慢条斯理的话后产生的第一个念头。这在尔虞我诈的商场,司空见惯,并不觉得新奇,只是一个老英雄,为什么要自毁呢?显然苏一的这些鬼话,云山雾罩,我并不一定相信。这时候,苏二早像个影子似的站在门侧,手里拿着那把手枪,威风凛凛。我失去了逃跑的最佳时机。只不过老家伙的这番话,苏二也似乎吃了一惊,他的刀条脸更加纠成条缝儿,目光如鼠。他上前给苏一递上支烟,点上说,抽两口就掐了,会咳嗽的。苏一不快地说,我还用你啥?你不能光领我的养老金,连口烟也不给吧?苏二一摊手冲我讪笑说,这老爷子,就爱这一口。苏一骂道,最不孝的就是你,哪个丫头都比儿强。
我想我不是来看一出戏的,交易的危险碰到过几次,但没一次像现在这样,不明不白,稀里糊涂。既然一时无法脱身,也没到山穷水尽的绝境,我倒要看看这里面的猫腻有多么神秘,水有多深。不能小瞧这个棚户区。门在这时从外面推开,整扇门就哗啦啦躺倒在屋地上,像一具死尸。苏四虎视眈眈,手挟着垂头丧气的小牛就进来了。苏一配音一般道,按理说,你们商人,还是该懂得,破财免灾。你别指望报警,这里的警察都是兵工厂的后代,当然都是土匪生出来的,血液里都是匪气,与生俱来。苏一这样说时,开始咳嗽起来。能够感觉到他的气力突然短了一截儿。苏二忙给他拍背,安慰着,你不用管了爹,这里有我呢。苏一推开他的手,又勉强扬起声音说,坐牢,我去。我当年坐牢,把鬼子牢坐穿了,也没屈服,还在牢中入了党。他说到最后,已经全是咳嗽声了。
我跟着他觉得嗓子痒痒,喘气只到自己的喉头,不下来。我不能不吱声了,便说,其实,我也是个骗子,没想到你们这么不好骗。小牛抬起完犊子的可怜眼神,哀求说,大哥,你别再装了,再装就出人命了。苏四指着我的头问,怎么你真没钱?我如实说,空手套白狼,是我的内行。我以为这个穷得叮当乱响的地方,会好骗……小牛忽地蹿到我的面前,纠我脖领子问,你不是说你有一百万吗?你骗我!我挣脱开,就被苏四从后面抱摔在地,一只鞋底压住我的左脸。同时屁股挨了两脚,并不重,但很痛。
苏二制止说,他还不死心。小牛继续嚣张地扯我的脖领子,骂咧咧,妈的,我挨这个枪子,可不能白挨。你的工艺品店可值一百万!我可比谁都清楚,你的店儿可在那踔着。你以为这几个爷是好惹的吗?都是穷疯了。人要是穷疯了,可什么都干得出来。现在,竟然轮到小牛跟我叫板,我不觉得怒发冲冠,刚要扑向小牛,小牛却突然倒地,背后苏二收起脚,撵他到一边。苏二说,废什么话?你和老四怎么想的我不是不知道,少装蒜!老太爷是随便往出搬的吗?搬出一次,是玩的吗?他可是你们的活祖宗!就这么演戏,给谁看呢?装腔作势,就打发了?他没钱?他没钱,你俩出,一人一半——别以为我真不知道,你俩背后的小九九。
我呆立,不明白他们在搞什么鬼。虽然他明显在救我,可他盯视我的目光仍然凶残,像一步步逼过来的狮子。然而他的动作却温柔,扶我到沙发里,掸我身上的灰尘,不无威迫地说,这么说吧,你在耍无赖,我知道。无赖,我可见的多了,当年论起来,我才是无赖大王,别她妈的跟老子装,你还太嫩。所以你听好了,你如果想太平,就买下这批枪模,算交个朋友,我还有工厂再做,保你供应。我点头,觉得这才像在谈判。而此时苏一已经喘均了气,又恢复铿锵声,振振有词地说,还是苏二说的对,看的准。如果他活着,我何至于操这心。
轮椅转过来,老太爷怀里还端着那把长枪,枪口没离开我多远。他的谨慎像一个侦察兵。他见我注意他的枪,开口说,这一把是不卖的。它虽然不是钢制的,但木头也能射杀人,可以打穿洋铁。洋铁你知道是什么吗?他还没待我反映,从窗台哗地扯过一块铁皮说,这就叫洋铁皮。然后,扳动长枪机关,砰地一声,果然将铁皮打穿个洞。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苏一继续炫耀着,不用担心,这木子弹,一样可以穿透肚皮。
我还在腿发抖,苏一继续说,在六十年前,是组织给我杀人的权力,为了争取自由和民主。苏一因为凶狠过度而浑身抽搐。苏二看到,忙上前阻止,我也担心老太爷一口气上不来,自己把自己气死。苏四趁机上前,把我的手表从手腕上撸下来,正要揣兜儿,一支枪筒架住苏二的手,手表就串在上面,到了苏二手里。苏四赌气离开,踩在门板上,门就散了,险些摔倒。回头冲小牛喊,走!
苏二显然很得意,用嘴哈一下表蒙,在腿上蹭了蹭,又放在耳朵上听了听。然后坐在我旁边,很快乐地说,不用紧张,开个玩笑。我们做个交易吧。我不知道苏二话里话外是什么意思,但友好的气氛是好的兆头。我点头认可。苏二望一眼苏一,将表扔过去,苏一竟然空中接住,瞧一眼,露出轻蔑的神情。苏二不管他,扳着我的肩头说,现在各人顾各人,都这样,没谁笑话谁。我瞪着他的眼睛,希望看透他的心里。苏二似乎主动让我看,笑得很和善,并解释道,其实我们没那么黑,都是小牛在中间装逼。这样吧,你也不用一百万,十万,这些你全拿走,怎么样?你大赚了!
我简直想把他叫亲爷了,回搂着他说,我同意。并从鞋底抽出银行卡,告诉他,这里正好是十万,现在就可以到银行去跟我取钱。苏二和我一同站起身,却见苏一堵在门口。苏一问,不用问一问我吗?苏二变了脸色,冷冷地说,一有事儿,你就掺合。瞎参谋,乱干事。苏一变色道,我看着你看了七十来年,你吃亏了吗?苏二说,没吃亏,就差进监狱了!苏一固执地说,不行,我俩还得单独商议一下。苏二不耐烦地反问,有什么好商量的?虽然这样说,他还是顺从地推老太爷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自己,便转到后窗向外观察。外面是一条狭窄巷道,倒有几棵老榆树,树头在天空里,把阳光遮蔽得严严实实,以为黑天了呢。这时,身后一个声音说,不用看,那里没逃走的路,是死胡同。我回头见苏四坐在门口一把木凳上,发出凳子嚓嚓的声音。他的脸色已经恢复正常,只是他身后的小牛还是那副胆战心惊的样子,向我走来。我正色道,小子,这个圈子你真是不想混了!小牛涎脸说,老哥,这叫激将法,苦肉计,不这样,老头子能把价压下来吗?他小声嘀咕,他家已经内讧,然后大声说,我宁愿受冤枉,只要你可心,买到货真价实的物件,至于劳务费,就凭赏了。我冷冷地盯视他,并不急于表态,连表情也毫无变化。我说,多少钱,我也不买了。
自从结识他,还真没小瞧他,只是他比我预想的还要江湖。其实这笔生意,根本不复杂,可为什么搞得一团糟呢?我喜欢和这种人斗。跟狮子斗,才能战胜老虎。我一指苏四,问,没别的条件了吗?苏四摇头。我正要继续和他交易,一条阴影把门口的天光都挡上了。苏二推着苏一出现在门口,他一边骂着年轻人懒惰,没眼里见,一边埋怨厕所脏得下不了脚。这时,我惊讶地发现,老太爷仿佛经霜打了,整个人没有了先前的荣光,但仍然手不离枪,只是换了一种,是把手枪,也许是苏二刚刚用的那支。而苏二此时却笑容满面,恭敬地把老太爷放在阳光下晒着,冲小牛说,孙子,嘿,一场误会,一场误会。苏一也点头迎合着,误会。
苏四从凳子上站起来,我才看到他的左手一直扶着右手,而且从纤细的手指尖往下淌着鲜血!
我会那么点急救常识,在部队学过,欲对他包扎,却被苏一拦住。苏一说,没事儿,小伤。不疼,没教训。苏四苦着脸,眼里满是仇恨,争辩说,我没动手,是他先动的手。苏一瞪眼说,谁先动手也不行,他毕竟是你爷爷!苏四沮丧,伸出手指,让血顺着指尖,像露珠一般滴下。我抓住机会,插话说,这样不行,恐怕伤到血管了。我嗞啦撕一角衬衣,给苏四勒住手腕,说,你必须马上去医院。苏二盯着这一切,像个旁观者,悠悠地说,我们家族,没出过对国、对家、对朋友不忠的败类。
老太爷又干咳起来。那从肺内发出的铿锵之声,震得棚上石灰直掉,形成一条条白雾。
小牛忙跑到跟前,给苏一按胸。老太爷推开他,喘着气,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苏二过来指使小牛弄药来,小牛出去,却被苏四拦住。正撕扯间,发出一声扣扳机的闷响,见小牛应声倒地。我正愕然,小牛已经捂着大腿,叫道,太爷,我不敢……
苏一仿佛一下子把咳嗽放净了,恢复常态,声音铿锵有力,骂着苏二软弱无能,苏二骂苏四良心没了,只剩下自己。苏二替苏一把枪放好,温顺地说,现在这些年轻人,不知道咋的了,牲口作的。苏一斜睨他一眼,脸色更加灰暗。他看了我一眼,却毫无内容,似乎觉得当我的面说这些话,很没有立场。苏二心领神会,轻声补充,省着让这俩仔子拼缝。没有创造就天天想擎等着享现成的,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不劳而获,是现在人最大的毛病。
苏一赞同地抚一下苏二的额头,和蔼地说,你也有七十好几了。苏二点头,踢一脚凳腿,凳子就滚到门外。小牛本来就站立不稳,经这一晃,脚下绊在门板上,一头窜出,就扎在一堆垃圾上,爬起来快速地逃走了。苏二回头走近我,突然变了脸色,生硬地说,少了一个,你把他的那份让出来,再出十万,你还有赚头。没有掮客,以后我们交易,也省了。我正张开手做无奈状,苏二脸色又变暖,诡秘地说,你在骗我。你并不只一个店,你还有其他连锁。你很有钱,你根本不差这十万八万。你是真正的买主,要找到货真价实的好货,而我这正是地道的真品行货。你如果同意,我们就用这钱,把这个房子修缮一下,把生意做得再大些,保证供应,如何?
我正要反应,苏一插话说,这是唯一的出路,无论是你还是我。否则你就会和我一道,在房倒屋塌中死亡,明天就会见报,网上也会铺天盖地。老太爷竟然知道网络,让我惊愕不小。他已经不把枪口对着我,大概握枪的手累了,毕竟木头也不轻。他继续讲,仍然铿锵有力,但我告诉你,我是业务厂长出身,做枪是行家里手,搞多种经营也不弱,虽然那次都以失败告终,但有一样是稳赚的。我失声问,什么?他回答得斩钉截铁,贩枪!
突然,他非常激动,脸红到脖根儿,整个光脑袋像个火球。他说,这是我六十年的心血,难道还不值二十万?一年三千三,你还亏吗?革命难道就这么不值钱吗?他说到这,嘎然而止。空气仿佛凝固了。我看到他眼里满是泪花,老年斑在两腮抽搐时像兔耳儿一般颤动。
我稳了稳神,为他扶正手杖,还有手杖旁的手枪,让它仍然对着我的方向。我发现,我面对的可能是一个不堪重负的窘况,一个难以维系的光荣和一个无处安放的无奈——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要表达什么,只是我想要的,不光是一个革命者的过去,还有他的辉煌及他的命根子。然而,我不忍吞噬,就等于自己此行失败。于是,我坐到老太爷身边,把枪口对准自己的腹部,如实说,对不起爷爷,我是个骗子。
枪馆是假的?
是的。
买枪也是假的?
是……
那么,老太爷突然大叫起来,你没有钱?
如果我有钱……就不骗你了。
苏一看一眼苏二;苏二松开把手,自言自语,怎么还?八辈子的积蓄也还不清,这个该死的苏三。
我站起身,往出走。走到门边,身后就陡然响起一声沉闷的扣动扳机的声音。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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