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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雾

时间:2023/11/9 作者: 岁月 热度: 15009
吴立南

  懵懂湖是畲县新近发现的一块高山湿地。我们像一群回归故里的候鸟,在酷暑将去,秋风未到之前,不约而同来到这儿作简短的栖息,却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结识小雾。

  我是从我们学院赶过去的,还有我们学院的另外几个同事,傍晚到了畲县,已经追不上前头的那班人马了。接我们的是县旅游局的老陈,因为到懵懂湖还有一段盘山公路,怕天黑,路况不好,没有歇息,坐上老陈的车继续前行。在车里跟老陈寒喧了一通后,才发现副座上还坐着一个女子,长发,听老陈说到她时才回头笑一笑。我没有听清老陈的话,只觉得她有些冷。

  我到懵懂湖来似乎没有什么目的,不过是应朋友之约而已,属于那种闲逛类的,仅仅是冲着这块陌生土地。像李教授他们就另有意图了,他是我们中年纪最大的一个,戴副老花眼镜,是搞生物研究的,听说在海拔1300多米高的畲山峰上,有这样一块浙东南最大的沼泽地,沼泽地里还长着一种懵懂稻,生着一种懵懂鱼,他兴致就来了。他带着一个漂亮的女助手,还有一个网兜,名堂最多。小叶是个业余摄影师,带了一架高档的照相机。他的女朋友带的是一副画夹。我什么家伙都没带,一个人,清清水水的,孤单得有些孤独。

  在夜幕将至的时候,车子到了山顶的一个林场里,我们就在山坳的一个新盖的山庄下了车。那班朋友早已齐坐在那里等我们吃晚饭。一道弯月已挂在树梢上,我知道这个晚餐已被我们拖延了好长时间了。

  她走在我的前面,却站在天井不肯进屋,翘首望着天空,听她说天真蓝,月亮弯弯的,问是上弦月还是下弦月?她不像在问我。旁边的人已经走空了,没有人理会她。我说,那是上弦月。她拿眼睛惊奇地照了我一眼,眼珠子亮亮的。

  她站在厅堂里环顾那班朋友,热烈地向他们打着招呼。看他们坐得满满的,她站在那里犹豫不决,似乎不大情愿跟我们同桌吃饭。老陈叫她过来坐在身边,陪专家们喝喝酒。她说头晕得很,不会喝酒。老陈硬要把她的杯子倒了起来,动作近乎强暴。她按老陈的指令把酒杯擎到李教授面前,碰了一下杯子,皱着眉头喝了一小半,问老陈要不要喝完。老陈说碰过了就要喝完。她又举起杯子凑在嘴边犹犹豫豫地吮。她像是被啤酒噎住了,伸手不断地在胸口拍打。老陈还要她给我敬酒。她皱着眉头迟迟不起。老陈说闻老师是个大作家,跟她同行。她嚯地站起来问我是不是真的。我说你喝吧。她不再拿杯子碰我,只是闪了一下,轻轻地弹指而过。她小口小口地啜着,喝得小心翼翼,好像尝的不是啤酒,而是玉液琼浆。

  山上的夜真静,除了越过树林的月亮和清凉的晚风,似乎再也听不到有动静了。我们漫步在林间公路上,大家因为都碰过了杯喝过了酒,就不显得像刚来时那么生份了。又趁着酒兴,你一句我一句嚎起了歌谣。月亮走我也走……半个月亮爬上来……她的声音清纯且有些羞涩,就唱那么几句就停住了,但唱得非常有个性,在这黑黜黜的群山野岭中,让人感受到原生态的天籁野味。

  似乎已好长没有走过这样的月夜了,我小时候爱看电影,电影都在十里路的公社学校操场上放的,等电影散场后,月亮正好爬上了山尖,同村的一队男男女女,沉醉在电影的情节里,男孩学着英雄的台词哇哇地喊,女孩则琅琅地一路唱着歌儿,十里山路一会就走完了,甚至于一路的月色也被我们忽略了。

  我们沿着柏油路一直向着一个山弯走去。前面的视野显得非常开阔,原来我们已经走在山腰上。脚下是一泻千里的山川,无数条山岭在朦胧的月色下蜿蜒着,波浪起伏的山峦却在远处折叠成一道屏嶂。如果没有身后的悬崖和松林,我们以为是走在月宫里。

  那年我在一个镇中学教书,正与同校的女代课教师热恋着。女友是当地人,家住在离学校五里路的一个村庄里,每到月朗星稀的夜晚,她都要我陪她回家。凉爽的晚风从那庄稼地里吹过来,又从鼻尖拂过。我们把那段路走得长长的,看着月亮从山坡上爬了上来,把我们的影子叠在一堆。村子如疲劳的父母已经安详地进入梦乡。我们放轻了脚步,像贼一样偷偷地溜进了自家的土屋里。

  可是今晚不同,她的声音一惊一乍的,不时地从队伍中飘出来。她最早发现东边天际上有闪电,第一个发现月亮生毛了,第一个听到山上夜鸟的鸣叫声,第一个看到那颗坠向西方的流星,她还是最后一个坚持要走完最后一个山坳的人。

  在柏油路的尽头,后面的人已经落下了。剩下我们几个人,一直向着一个山坳走去,前面似乎是一个美丽的梦。如果梦境里没有出现山魈的话题,她可能还不回头。一个山妹给在山上打柴的丈夫送饭时被山魈掳走,当全村人打着铜锣铁器找到时,山妹的耳朵鼻孔都已塞满了泥沙。山坳上有个风口,夜风呼呼地从耳际吹过,我的心里突然打了一个寒颤。她说冷死了,挤到人群中间。我们不约而同地返回山庄了。

  山上太阳升得早,才是六点钟就照到山庄的窗口。山上有一种知了,它的叫声清越嘹亮,就像那些畲家人的原生态唱法,爱在一日三时唱不同的调子,它的主调为“来”,尾音为“意”,我们土话叫它“来来意”,仔细想来,这种知了才真正叫做蝉。它在这山上,代替了公鸡最热烈地给我们报晓。

  窗外小叶女朋友在叫他,一会儿看到小叶背着相机从山庄门口跑出去。我起床出去的时候,朝阳已经照到了山庄门口。我还没走上几步,听到后面有一个人在轻轻地叫我,好像怕把山林吵醒似的,声音怯怯的。她换了件白色的连衣裙,像一阵晨风,向着我飘过来。她对我已不那么冷,脸上带着微笑,是非常友好的、清纯的那种。我有些感动。

  她指指相机,示意我帮她。我本来说不会,但旁边实在找不到第二个人,也只好作罢。山庄后面的山脚边有一排整齐的篱笆墙,我建议她在那儿留个影,一定很美。她用相机对那段篱笆比划了一阵,然后叫我过去看,说要把篱笆拍得长一些,上面的青藤也得照进去。然后她跑过去靠近篱笆,做了一个非常艺术的动作。她没有离开的意思,眼睛对着那篱笆门出神,忽然身子一闪,做了一个村姑倚柴扉的姿态,甚至那青藤上的碎花也没有逃过她的爱美的眼睛。

  我不能不佩服她独具慧眼了。路边的一块土坎,坎上的一株小草,山间的几段木头,地头的一块石头,我看来习以为常,却在她的眼里都成了很好的构图素材,经她的身姿一摆设一装点,整个图案就活了起来,一个镜头就有一种韵味在其中。

  看得出,她是爱着这块土地的,甚至于一块石头,她更爱她自己的身体。通过镜头,我看到她的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激情和活力,她的身子是流动的,是变化着的,就像这清纯的山泉,随处都会与这块土地碰出叮咚脆亮的声响。一张薄薄的镜片已把我与她隔成两个断然不同的世界。我早已放弃了拍照的爱好,不知是从哪时起养成的习惯,我出去旅游开始不带相机。我已失去发现美的目光,已经放弃对自身欣赏的热情。我的目光那么冷,把一切近乎看透了。

  可是,就在这么一段很短的时间里,她的身体却把一种柔和的活力的美展示出来,透过镜片感染了我,甚至在我的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震撼力。我万万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地全身心投入到每一个镜头里。本来是一段非常普通的山路,却被采到了那么多优美的镜头,这是未曾预料到的,这使得我们早晨所走的这段路又比昨晚长多了。我们拍了好多照片却未能走出昨晚走过的山弯。

  小张和他的女朋友已经返回了。他们看到我们很激动,不停地描述着在山坳上看到云海汹涌的奇观,又把抓拍下来的几个景观打开来给我们看,状似黄果树瀑布,而气势更为壮观。这是难得一见的高山云雾,上次在黄山没有看到,这回又失去了一次机会。

  我们还是赶上去了。涌动的瀑布已经消失。一大片云雾浮在空中,下面有崇山峻岭,上面有重峦叠嶂,这是一幅二重天的构图。她一看到就兴奋地尖叫,不断按动着快门。她要我帮她以云雾为背景拍几张。我有些为难,她的衣裙是白色的,与背景失去了对比,可能效果没有那么好;再加上路沿前很空旷,想必她也难以做好姿势。她不管,站在了一块土堆前,把手一叉,身子一躬,一张优美的笑脸就在雾里出现了。我说这是雾里看花。她高兴得咯咯的爽朗地笑出声来。

  我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狡黠地说:“就是这云下的雾,雾中的云。”

  “那我叫你小雾呢,还是叫小云呢?”我道。

  她想了一下说:“云太高了,你不是说雾里看花吗?就叫我小雾吧。”

  “可是今天有点遗憾,来迟了。”我道。

  “明天早点来就行了。”她很简单地说。

  这时李教授和她的女助手散步过来。看到小雾,张着嘴,神情显得怪怪的,我知道他把昨天的她与今天的她给分离了。我赶紧介绍道:“她就是我们昨天同车上来的小雾。”

  “小雾?”他似曾想起了什么,“来来来,真是一对才子佳人,何不合影留念呢。”他的女助手在旁边怂恿着。

  小雾跳上了一堆木材,选个位置坐下后,把腿斜曲在臀下。我站到了她的一侧,要看到李教授的镜头,目光须越过她前面的木头。或许是人坐下来衣裳都会缩回来一截的缘故吧,在镜头不能拍摄到的一侧,我看到了一双美丽的小腿,白嫩纤细、玲珑小巧的那种。相信李教授,甚至小雾也是不会发觉我这个细微的举动的。但是李教授的镜头已经发现了我低垂的眼睛。他及时地提醒了我,当他看到我的眼睛时,开始赞美起我那特有的目光,用他助手的话说,就像柔和的朝霞,会映红女人的脸颊。

  我们从木垛上下来的时候,小雾自然地把手伸给了我,在她跳下木垛的一瞬间,她顺势向着我耳语了一句,然后又回头对着我傻笑。我不敢抬头看李教授的女助手,怕她会看透我那点心事,正巧对面来了一群山羊,我便趁机跑了过去。

  到懵懂湖考察项目是我们学院几个专家的事,小雾他们没有去。吃过晚饭,他们中有一批人先要下山,不过我问过小雾,她说待明天跟我们一起走,我心里很高兴,因为我们总归还有一次看云雾的机会。

  尽管我满身像散了架,但是我还是把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在日出前到达山坳等候。小雾还没有到,我拨打她的手机,不通。我想跑回去叫她,又怕再次失去看云雾的机会。我在山坳里前后徘徊着,把一个早晨的追求变成了守候。云雾淡淡的,散在山岭的森林之中,应该还是昨晚的山岚吧。云雾在远方的山岭上凝结着,一动不动,连接着白蒙蒙的天空。

  小雾真的没有来。我只好往前走。翻过山坳后,天反而灰暗下来。原来晨雾若千万条白龙沿着山岭直窜下来。在云雾中还听到有山羊“咩咩”的叫声。一头雪白的山羊从那岭头的岩上蹦跳出来,回头望了我一阵,然后从云雾中消逝。

  我抬腿追赶过去。沿着昨晚走过的山路一直追赶过去。汹涌的大雾一下子把我团团围住,吞没了我的身影。没有太阳,没有森林,看不见延伸到远方的道路,昨晚看到的一切都在我的眼前消失殆尽,整个世界一片茫然。

  正在这时,小雾忽然来电告诉我,她昨晚已经下山了。

  我无话可说,我的心已变得慌乱无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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