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耧铃声声

时间:2023/11/9 作者: 岁月 热度: 14675
李志明

  干爽明亮的阳光穿过窗玻璃,热烈扑在我的身上,我内心安宁而温暖。远山清晰可现,农人劳作的身影隐约如蚁。几朵白云神仙般散淡悠闲,遥远得像来自天堂……

  叮当——叮当——叮当……熟悉清脆的耧铃声从岁月深处传来,金属的质感盘旋在我的脑海,唤醒了我沉睡已久的记忆。

  噢,时令已过中秋,该是播种的时候了。

  眼前的景物渐渐变得模糊,镜头快速切换,故乡的田野清晰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忘不了秋收过后的故乡,田野呈现母亲产后的疲惫和静美。

  刚刚翻耕过的土地,松软、新鲜,散发淡淡的泥土清香,像一个精心梳妆打扮的女人,在蓝天白云之下,舒展慵懒丰腴的身子;阳光洒在上面,如涂一层薄薄的金粉,暧昧得让人心动,天地间洋溢着一种渴盼和欲望。

  在某个晨光初露的早晨,叮当叮当的耧铃声骤然响起。

  这是来自岁月深处的神秘呼唤,激昂而沧桑。大地仿佛被注入神奇的激素,一个激灵就要站起来,但在久久回味之后,按捺住激烈的心跳,闭上了幸福的眼睛。

  繁忙庄严的秋播开始了。

  迎着微凉的秋风,爷爷肩扛耧走在前面,我赶着老牛跟在后边,踏着耧铃的节奏,向田野走去。来到地头,爷爷并不急于下地,放下耧,蹲在地沿上,掏出长长的旱烟袋,在烟锅里装满自制的烟丝,点燃,猛吸一口,烟雾在胸腔里打个滚,然后从两个鼻空里缓缓飘出来,一种别人体会不到的舒服从脸上沟壑纵横的褶皱里溢出。直到现在,我已然记得他满足幸福的神情。我一辈子和烟绝缘,体会不到吸烟的愉悦和美妙。爷爷一辈子嗜烟如命,我的旧作业本、父亲从工厂带回的旧报纸都被他抽成了缕缕烟雾。爷爷曾自嘲地说,自己一辈子吃了数不清的字,却大字不识一个。每当想到爷爷吸烟时陶醉的表情,我心里就想,那些吸毒的人也不过如此吧?爷爷对烟情有独钟,谁让他戒他就给谁急,口口声声说:身上没烟味的人伺候不好土地!

  爷爷对土地的感情,深过对自己的妻子儿女。他看土地的眼神,那是一种特有的贪婪光芒,像饥饿的孩子看到母亲乳房。我曾亲眼看到爷爷把泥土放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吧唧,像品尝饭菜的味道。他经常对我说:不要嫌土脏,这世上最干净的是土。

  爷爷把目光从远处收回,再次投向脚下这片再熟悉不过的土地,像欣赏家中憨厚、性情温顺的女人,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光亮,像初春朦胧的新绿。在这片土地上,他说不清流过多少汗,播过多少次种,收获过多少酸甜苦辣,但每一次都像第一次,他有说不出的冲动,说不出的感觉,说不出的期待。这就是一个农民的宿命,在土里生,在土里死,与土地有着说不明、理不清、割不断的生死情结。

  一袋烟的酝酿是播种前不可缺少的,如一出戏的过门,既给爷爷提了神,又沉静了他的内心。爷爷把烟锅在鞋底上梆梆梆磕几下,白色的烟灰随风飘散,像一群纷飞的蝴蝶。他将烟袋重新插进腰中,挽起被露水打湿的裤角,露出了腿肚上蚯蚓般暴突的青筋,有的甚至结成了疙瘩。初升的太阳刺穿潮冷的空气,镀亮爷爷沧桑的脸膛,阳光把他剪成一幅罗贯中《父亲》的雕塑。爷爷深深呼吸几口混杂着泥土味、土肥味、枯草味、阳光味的新鲜空气,仿佛猛喝了几口烈酒,脸上顿时微微泛红,有了一丝醉意。我喜欢爷爷喝酒后的样子,脸红红的格外慈祥,像一尊佛。爷爷好酒,但从不多喝,每次就一茶碗(大约二两),谁劝也不行,所以我从没见过爷爷喝酒失态。

  爷爷的灵魂和泥土融合在了一起,他被泥土彻底沉醉了。此时,爷爷仿佛把我这个小孙子忘了,像忘掉随身带的物件。我坐在地上无聊地看着天空飘来飘去、不断变幻形状的白云,想像山外的世界;或跑到山坡上逮蚂蚱、追小鸟。我的童年是拴在爷爷腰里长大的,泥土、庄稼是我每天的必修课,南飞的大雁及各种鸟儿是我的玩具。我不用像现在幼儿园的孩子在纸上认识庄稼和各种鸟类。爷爷用心良苦,一直想把我培养成一个耕种的好把式,但我上学以后,就没有再给他这个机会。也许叔叔读书、下放、挨整的命运刺激了爷爷,他不相信书中有黄金屋,觉得还是和泥土打交道踏实安稳。他对我考学之事并不热心,甚至不相信我会考上大学。遗憾的是,我刚升入高三,爷爷就永远睡进了他热爱的泥土,没有看到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我想,如果他老人家亲眼看到我考上大学,会打心底为孙子高兴的。

  爷爷粗糙的双手用力相互搓着,像一台机器在打火,积蓄能量。而耧静静等待着,它已经有些年岁了,也许是祖辈传下来的,风雨的侵蚀使其失去了木质的本色,向上弯曲的手柄被磨得光滑发亮,没人说清渗进了多少汗水、心酸和期盼。作为播种的工具,耧已有二千多年的历史,也就是说,它已播种过二千年烟雨迷濛的岁月,像一张历史书的插图,一次又一次被翻印着,其形状和构造却基本没什么变化。爷爷熟悉耧每个部位,甚至超过熟悉自己的身体。在播种之前,耧脚、耧腿、耧斗、耧杆、拖板等部件他已认真检修过,不放过任何一点小问题。爷爷稳了稳耧腿,熟练调定耧口,右手用力提起鼓鼓囊囊的布袋,左手抓住袋子的底角,等待了整整一个冬天的金黄饱满的麦种,哗啦啦流进耧斗中,喧哗着一种难以遮掩的兴奋。在众多的麦粒中能选作种子,那是一种幸运;被播进泥土,生根发芽,承载新一轮的生命轮回,是种子最高的境界。其实,像爷爷一样在田野里播种的农人,他们都是一粒粒诚实饱满的种子,一茬又一茬被播进历史这片深厚的土地,尽情享受着阳光、空气和泥土的深厚的气息,承载中国农民世世代代的梦想。我们没有理由不对他们深怀敬意。

  老牛作为播种这台大戏的主角之一,显得轻松自在。它在田埂上有一口无一口吃着枯黄的草,吃得心不在焉,嚼得无滋无味。老牛吃不吃并不重要,它是在寻找一种感觉,或酝酿一种感情。老牛是爷爷的老伙计,当年在生产队时就互投脾气。后来分产到户,爷爷很幸运得到这头牛,换句话说,牛很幸运投入到爷爷的怀抱,爷爷和老牛心心相印,彼此都很了解对方。爷爷对老牛照顾得无微不至,不,应该说伺候得周到细致。爷爷说:牛是为家中下大力流大汗的,千万不能亏待它。有一次,老牛不小心踏空摔断了一条腿,爷爷比自己的腿断了还伤心。我曾看到爷爷悄悄流泪。老牛为土地而生,它对土地的感情和爷爷是相同的,它和爷爷心心相通。爷爷对老牛吆喝一声,那是温柔的呼唤。老牛很温顺地走过来,默契地让爷爷套上绳索。爷爷不忘拍拍老牛的脊梁,那意思是说,伙计,辛苦你了。

  我最爱看爷爷播种的姿势。看,他手握曲柄,眼观耧斗,不时吆喝着老牛以控制行走速度,调节麦种入地的深浅。爷爷和牛默契配合,醉酒一样且行且摇,耧铃阵阵,时急时缓,在田野回荡。兴致高时,爷爷还会吼上两嗓子,“脚踏泥土手摇耧,眼睛要看稀和稠……”这一招一式,哪里是在播种,简直是在忘情地表演。播种本身就是一出古老的代代相传的戏,剧情单调枯燥,却永远充满了希望和新意。秋天的太阳干净明亮,散发新鲜粮食的清香,它用最柔和最深情的光线把“一人一耧一牛”的组合剪成了一幅永恒的画,贴在蓝天白云之间。这幅画深深印进我的脑海。我上学后,从课本上看到古老的播种图,历史和现实在我脑海中叠印在一起,怎么看那位播种者就是我的爷爷。是的,人类发展的历史就是一部不断播种的历史,我曾见过考古学家从上千年的黑土层中发现的谷种,播种者早已化为尘土,而种子已然在等待。我曾问过专家,这些种子播进泥土是否还会发芽?专家笑笑,不可置否。留给我一个谜。

  阴差阳错,我虚戴上了一顶乡土诗人的头衔。除了我的童年跟着耕作播种的爷爷在田野里游荡外,此后我的生活是从学校门到机关门,没有侍弄过庄稼和泥土,只是模仿别人写了一些隔靴擦痒的有关农村题材的诗而已。我这样的乡土诗人徒有虚名,缺少生活根基。回想当年,诗歌刊物上大片大片流行麦子的时候,有几个诗人真正理解播种的含义?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体会到像爷爷这样的播种者才是真正的乡土诗人,只有他们才能体会到耕种的诗意和幸福。播种的本身,就是一首美妙无比的诗,令人回味无穷。耧是雄性的,耧蛋子像睾丸,铁制的耧脚像阳物。耧脚撕开泥土不断将种子播进泥土的过程,就是耧和泥土不断做爱的过程。爷爷陶醉的模样又一次进入我的脑海,完全可以想像,他踩进泥土的双脚,能感受到土地轻微的战栗,他的耳朵能听到土地愉快的呻吟。情到深处,他看到嫩黄的麦芽纷纷拱破泥土,眨眼间变得绿油油的;看到毛绒绒的小南风一路小跑过来,推着翻滚的麦浪涌向天边;看到麦捆成垛,金灿灿的麦粒堆满了场院;看到新馍出笼,香喷喷蒸腾的热气朦胧了大人孩子甜蜜的表情……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播种时爷爷黝黑闪亮的脸膛上,总是挂着笑意和满足。

  如今,耧被现代化播种机所代替,已退出历史的舞台。播种机的确省时省力,但这种快餐式的吞吐,无法让人找到用耧播种时的感觉了。“一人一耧一牛”播种的画面只能到积满灰尘的历史书中去寻找了。先进的机器取代的不仅仅是落后的农具,同时绵延数千年的那缕情感那幅意境那份回味也被生生掐断了。这算不算一种文明的暴力?每想到此,我内心就生发出一种无法言说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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