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儿的人,买了房子装修,喜欢找南方木匠来干活儿。所谓南方其实是相对于我们所在的北方,具体说是来自苏北和苏中的乡村。这些乡村木匠如影随形地带着各自的手艺,背井离乡跨过长江,来到我们这儿。他们很快以活儿细致、手艺精湛、款式新颖,在当地站稳了脚跟,打开了市场,创出了名声。我们爱找他们几乎到了迷信他们的地步,仿佛不找他们,我们心里便不踏实,活儿也干不好,单单忽略了他们水涨船高的工钱。
我也不例外。我到老黄的板材店买材料装修新房,请他帮忙介绍个南方木匠来干活儿。老黄是重庆三峡库区的移民,异地安置到了我们这儿,下岗后代理了某个品牌的板材,经营着一家颇具规模的店铺。这些南方木匠,还有当地木匠们,经常替主家或领着主家来老黄的店买板材,老黄为人精明灵活,一来二去地与他们都熟了,清楚他们每一个人的手艺情况。他操着重庆味道的普通话,笑呵呵地说:“你们这些人哪,老是迷信南方木匠,你们当地有的木匠就做得挺好的。”说完他指着立在墙根的一个酒柜说:“你瞧这酒柜,板与板之间没有一点缝儿,连胶都不用,就是老董做的。”这酒柜四平八稳地站在那儿,看上去的确端庄大气,赏心悦目,我记住了老董——一个我们当地的木匠。
我打电话给老董,他正在邻近的小区,我说我是老黄介绍的,想找他干活儿,请他现在来房子现场看看,我好根据他的要求去准备所需材料。他回答正给人干活儿,脱不开身,待干完后再联系我。他的语调平静,听不出某些工匠揽到活儿的迫切和高兴劲儿,我听后却有点儿不高兴,心想你离我就咫尺之遥,怎么就不能先暂时放放手中的的活儿,来我这儿看过后回去再接着干。我认为老董拿架子,冷漠无礼,甚至动了不找他的念头,但想到老董干的漂亮酒柜,我努力说服自己就等几天。
三天后,老董给我打电话,说那家活儿已干完,半小时后到我的房子,一起将工具拉来。我听了又有点儿不舒服,心想我只是叫你来现场看看,还没确定找你干呢,你怎么就将工具一股脑地拉来了。老董来了,随车拉来一电动三轮车的各种工具,还有一张半个客厅大的旧毯子,见我困惑,他解释是铺在地上接锯末、刨花和遗落的钉子的。我说需要干的活儿,他边听边插嘴说自己的想法,听得出他考虑得很周全,这一刻,我决定就用他了。待我说完了,他猛地来了句:“就这点活儿呀。”显然他是嫌我的活儿少,干起来不过瘾。我这才认真地瞅了瞅老董,他中等个头,面色白净,胡须修理得体,如果不是他身上那套后背印着某品牌木工板的工作服,我也许不会当他是一个木匠。我建议他跟我到楼上楼下相同格局的房子去看看别人怎么干的,他头摇得像拨浪鼓,干脆地说:“不用看,我知道。”我想,你没看怎么知道别人干的什么样。他在心头盘算了会,一口气说出了所需板材、五金等,我快速地记在了纸上,又逐一跟他核对了一遍。然后我持这份清单,到老黄的店买齐了所有材料。老黄又额外让我买了一种叫“罗马柱”的装饰条,他说做出来效果好,先拿两根试试吧。
晚上我有些不放心,从同事发给我的图片中选了几个款式转发给了老董,一直没见他回复。之前有着丰富装修经验的同事提醒过我,由于工钱是按照所消耗的板材张数来计算,有的木匠故意以虚报多买和浪费板材来赚取工钱,我似乎还得防着老董这样做,别当了冤大头吃了哑巴亏。所需材料都送到了,房子钥匙也已给了老董,剩下的活儿就看他的了。
一连两天我都有事,没到房子去,老董也没跟我联系。第三天上午我去了,老董已在客厅中央铺开了毯子,上头立着丈把长的马凳,凳下散落着锯末、刨花和看不见光芒的钉子等物什,还有各式各样的工具,它们中很多都要依赖电才能正常工作。一个中年妇女正给老董打着下手,我一眼看见她穿着印有某玻璃厂字样的牛仔布工作服,这是老董的妻子,原来在玻璃厂车间干,现在听老董调遣给他搭搭手递递工具什么的。
在老董的手底下,阳台的橱柜率先挺身站了起来。我们的阳台个别地方设计有问题,比如现在橱柜这个位置,有一根碗口粗的空调下水管,不偏不倚地自上向下贴墙竖在中间,楼上那户就是打了架橱柜将管子彻底遮挡在了后头,这样可利用空间就缩小了。而老董不,他偏偏独出心裁地用几块木板包起了管子,再穿过橱子中间,看上去像是装饰,不露痕迹,又充分利用了空间。我顺手掏出一张名片,插向门边的缝隙,只见严丝合缝,根本插不进去。门与门之间上下齐整,浑然一体。
我禁不住夸赞老董,跟他聊起天儿,他停了手中的活儿,摸出一根烟点着了,附和我说着话。像我见过的很多手艺人一样,老董也有很大的烟瘾,他似乎烟不离手地冒着袅袅青烟,所抽烟是那种几块钱一盒的烟。他的老家在董庄,横过门前一条莱烟路,董庄百分之九十的住户都姓董。村中人多地少,一些村民便想方设法学一门手艺谋生,陆续有了泥瓦匠、木匠、铁匠,等等。老董是拜邻村一位老木匠学的手艺,那年他十七岁,老木匠心地善良,手艺精妙,对老董倾囊相授,再加上老董人勤快,眼皮活,悟性高,出师后立即自立门户,凭一手好活儿成为附近最好的木匠。外村人不知道他叫什么,都喊他木匠,这样叫仿佛周边只有一位木匠,就是他董木匠。老董曾经是周边几个村庄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角色,谁家盖房造屋、打制家具,首先考虑的肯定是他,他无论在谁家干活儿,都是酒肉招待,工钱丰厚。眼见老董忙得分身乏术,有村民便送自家孩子跟老董做学徒,董庄的人都沾亲带故的,打断骨头连着筋,老董抹不开面子,上门便收,也有个把年轻人学得了好手艺。我们这儿重视中秋和春节两个节日,兴买了东西走街串巷入户“送节礼”,登门看望自己的长辈、师傅什么的。我问老董:“他们学成后每年过中秋和春节还去看你吗?”老董答:“不看,都出师了,各干各的了。”他妻子插话道:“他每年中秋和春节都买了牛奶、烟酒和点心去看他的师傅,师傅没了继续看师娘。”老董一口一口地抽着烟,忽地叹了口气,说:“你瞧这满地用电的工具,比过去那些老式的木锯、刨子、凿子、锛子、铲子可省劲多了,但现在就是没人愿学这手艺喽,脏累苦不说,收入也不行,赶不上到外头打工干个建筑队挣得多。再说那些这板那板的家具,哪有咱自己打的实木的结实耐用,还贵得吓人。”见我不说话,老董接上了一根烟,听任它在手指间一寸一寸地燃烧,顺手捞起一根木料眯起眼盯了会,开动电锯“嗞嗞嗞”地锯割木料,停了电锯,他口中开始嘟囔着什么,我听出是一连串的数字,它们属于客厅左右对称的那一对博古架。老董不是对我说的,也不是跟妻子说的,而是在和他手底下的木头说话。听他妻子说,他一干活儿进入状态就这样,别人不理解还以为他自言自语是有病。老董其实是将眼前手中的木头看作了鲜活可爱的生命体,它们能呼吸,会微笑,在它们的体内都藏着一颗玲珑心,懂得倾听他说话,默默地与他交流。在它们坚硬的骨骼以各种形态彻底站起来前,老董的每一句话都能得到它们发自内心的回声,每一个动作都能赢得它们迎刃而解的响应。
我想起了转发给老董的图片,老董说没看见,我拿出手机找到图片指给他看,他只瞟了一眼,有些漫不经心地说:“知道了。”这一次,我不再腹诽老董,因为我渐渐地认识到他是一个有自己的主意和想法的人,也是一个有脾气和对自己的手艺充满自负的人。果然,几天后,一对博古架对称着立起来了,它们一眼瞧上去像图片中的模样,但仔细瞅瞅,却更精美大方,苗条稳重。
那天老董干活儿,我在一旁站着看,似乎在见证一件工艺品的问世。我不说话,他也不理会我,又开始嘟囔着和木头说话。这中间他接了个催款电话,是售楼处打来的,催他抓紧去补交剩余房款。老董为了俩孩子在城里上学,买了一套学区房,已经交了四十多万元,还差一两万元就能拿到钥匙了,以后孩子们就不用住校了,但他目前硬是拿不出这钱。他问我办房产证所需的费用,我也说不清楚,他沉默片刻,又嘟囔起来。
老董最兴奋的是一连接到了两个电话,都是像我一样经人介绍找他干活儿的,他掩饰不住高兴地对妻子说:“这俩家活儿多,干下来差不多就能交齐钱拿钥匙了。”他是真的需要钱,但他不急不躁,不温不火,仍然像刚开始一样,专注而认真地干着活儿。
十天后,所有的活儿都揭开了盖头,老董和妻子准备收拾东西了。他们将工具一件一件地收进工具箱,然后一人攥着毯子一边,将那些锯末、刨花和看不见光芒的钉子等,悉数包裹了进去,费力地抬到门外。
所有材料都用得恰如其分,剩下的只是些派不上用场的边角碎料。
老董和妻子将毯子席卷走了,我送他们到电梯口,盯着不停闪烁变换的电梯数字,我想到了有一类人和他们所代表的精神品格。像老董这样的手艺人,日复一日地忙碌在机械重复、枯燥无味的劳作中,唯一的休息是静静地坐在一堆狼藉当中,痛快地抽一根烟,走会神想一些永远想不完的心事。但他们一旦进入状态,马上会专注地干着各自的活儿,他们忠主家的事,敬自己的业,努力将每一桩事、每一件东西都干得尽善尽美。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匠人。
我发现,老董不知啥时留了一小堆锯末和刨花在我的客厅,我知道,这不是他的疏忽,他和他的一辈辈同行一样,是在坚守着自己的行业规则,这样意为“还有活儿干”。
但愿老董们天天都有活儿干,赚个盆满钵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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