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那个老人,一瞬间,觉得老人和他拉开的距离很远,那仿佛不止时间的距离。
“这个世界,有太多的地方走不去。”他有了想参与别人生命的意念,才这样觉得。他的记忆关联的身体与大脑,也是一个巨大的圆圈。他如何能轻易走出去呢。那个蹒跚着,从路口走到人群里的老人,他的头发在微风里有些灰白,闪亮。他沉默地,从这里挪动着,一点点朝那个方向去。他看到,静静出现在老人脸上的悠远的幻觉。
他在这里生活着,年龄和老人差了好多,但是这不妨碍他从老人那里获得更多人世的洞见。他和老人有过简单的对话。他对一个比自己年长的人,产生了一种来自岁月里的深切关注。老人身上,留着被岁月摧残的迹象,像那些长在道路两旁,有着残缺疤痕的树木。但有多少人,知道那些缺口的成因呢。
——老人走得太慢,一条腿总和另一条腿分开距离,拖在后面。他没问过他的腿是怎么这样的。影子跟着,在那条阳光的路上缓慢移行。他会觉得,前面再远一点的地方,老人会走不过去。但是,他在过去很长时间里,无数次这样看到老人。有几次,他看着老人拎着白色塑料袋,里面装满了蔬菜,一点点上楼去。他看着,赶过去,想搀扶他,老人看出他的意图,远远停在那里。他看到浮在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的,是一抹充满了问候的神采。
他在楼外一条路上,看老人在走。那是一条新开辟出来的通向街面的路。老人重复着一个动作,微微趔趄着,一直走着,仿佛一个迟缓的机器。以前,这条路不通,老人从北面那条路绕过去,走向南面,通向城市那条路。一直以来,从这里通向南面的路,被一面围墙当着,那墙存在了几十年,现在它突然被撤掉了。对于老人来讲,那里新打开了一面天空。
他走到老人身边,彼此打了招呼。他看到老人从新打开的地方看向前面开阔的菜市场,像是在自言自语:“怎么这里就突然打开了啊。”那个下午,他遇见老人坐在这条路边的一条凳子上,和一群他这样年纪大的人,看着北面变成废墟的楼房,看着这条新的道路,这样喃喃着。他后来听人说起,老人年轻时,从这里翻墙逃跑,而和他一起逃跑过的,还有一个女人。他从这消失的墙头上掉下来,摔断了一条腿。女人因为这样的事件,没能和他走到一起。
人们说,年轻时,老人常到这地方站着,看着风摩擦树叶晃动发呆,晚上也常走到这里看树上的月亮。他想:这堵墙,毁坏了老人心中的圆月。如果当初没有这面黑色的墙,老人就和那个女人逃了出去,那样晚上的圆月就一定是广阔而盛大的。此后,在老人心里,这里的月色就变得令人凄惶而痛楚了。现在,他这样想那个老人。
一生都居住在这里的老人,他的房屋变成了废墟,他要从这里走到别处去了。谈起这事,他记得老人脸上的表情,那仿佛他心头刮起一阵旋风,撕扯着他的身体。事实上,经历如此漫长的时光,老人的身体像一截朽木了。他要被移植到另外一个地方,和这片滋养了他一生的地域分离,那必然是一种巨大的割裂。
他这么想着那位被拆迁了房屋,离开此地的老人。他晚上走到这里来,看着横陈在地面上的残缺的墙体,钢筋连着的水泥块垒,在黑夜的光里,像许多东西在这里死去。白天,他看到穿着蓝色衣服的老人,整个下午都坐在那里。他从老人身上看到一个人久远的过去。他想,每个人都必在他的现在,和过去发生着分离,而此刻,那丛残乱的水泥和钢筋扭成关联而又具有撕裂感。他想:那是一种毁坏。它毁坏的不止过去,更直接地破坏了老人的现在。他的身心有着某种无力的幻觉。
傍晚,他从那个地方走向市场时,那个老人身边围了几个人。老人被一个年轻人从水泥块上拉起来:“走吧,一会就看不清路了。你老人家,就找不到家了。”年轻女人搀扶着老人,缓慢地沿着宽阔的路面,朝南走去。那女人唠唠叨叨地说着:“……你快有新家了,你还会回来的。”他看着那片建筑物的废墟,想着,老人几十年的家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被夷为平地了。老人没有亲眼目睹房屋倒掉的过程,或许,他看倒自己房屋倒掉发出剧烈声响,那是另一种残忍吧。他老朽的身体,在那样的令人惊心的倒塌的声里吓着的。
老人腰弯着,像一个大的鸵鸟,移动在那条路上,他站在那里看着废墟的身影,像一个巨大的问号。他想:“这里曾是老人的田野,他几十年的影子,一寸寸丈量过这片土地,融入过他的悲伤与微笑。”现在,风吹起他的衣角,他的衣角看上去像一块要被撕裂的布片,被风随意地吹着。老人摇摇晃晃的走路姿态,像随时能被风刮倒。他看着,老人走到紧挨着这条路西头的那个菜市场里,最后一点身影,从纷乱的小贩吆喝声中消失了。
风一点点地刮着,许多人的影子,从老人走过的这条路上,向那里移动着。那个在路边摆放着许多口袋的粮食的人,靠墙坐着,头支在膝盖上。这将晚的时刻,这个人还没打算收拾他的摊子,久久地把头那样埋在胸前,一动不动,几乎是一种睡着的状态。或许,这个人真的睡着了。他从这里走过去,仿佛看到了一种缓慢的时光,正穿越他的内心。
最后见到老人的午后,有些微的阳光,笼罩着那片倒塌房屋,那几棵还没来得及铲除的树,在一团白亮的光中。他从这临近的一幢楼里楼层里自己房间里,走出来。他站在楼与楼之间的小巷里,他看到出口处一棵树的影子。树下,一些老人,坐在凳子上。他站在那里,能感受到时间飞速从身体上流失,然后一直到那些老年人的身体上。那些看不见的时间,越过了那些老人,朝着更远的地方去了。
那个时刻,他的面前,浮现出最后见到老人转向自己的面孔。他向老人打了一声招呼:“您好”。老人给他点了一下头。迷离的阳光下,树影落在老人的脸上。他清晰地看到,老人脸上的皱折里,浮现出一抹深远的微笑。
被时光挫伤的人
杨树叶子,吧嗒吧嗒凋落在深黑色砖道上。他想,树木终究这样残缺了。
一只虫子尸体的翅膀散落在道上,陪伴着它。那样子,是司空见惯的。没有多少目光,注意消亡的自然界小生物。他听到,某处微弱的声响,他看到叶子在地上滚动,而延续在他耳朵里的声音,尖锐而突兀。
他在忆念中,突然留恋春天树下的香气来。便道上,孩子从老人身边奔跑过去。老人喊:慢点、慢点。老人的白发迎风抖动。老人快走了几步,就气喘着停下了。“他追不上那个孩子了,他老了。”他想。孩子站住了,转过身,等老人走过来。
那个孩子牵着老人的手,在这个暗淡下来的黄昏,走出悠长小巷。“那个孩子身上,藏有一双翅膀……他想飞,就能飞起来。”几只鸟从外边飞进巷口,那些扇动的翅膀,非常有力,看上去活波而生动。他想:那像是人年轻的生命状态。
“每个人身体里,都有残废了一部分的翅膀,它们都将失去飞翔的能力吗?”他在一间小屋里,靠墙站着,听到手机突然发出铃声。他听了电话,就沉默在那儿。他的兄弟说起一位老人,约他前去看望。他想起好久不见那个老人,那张模糊的脸,渐渐在他头脑里清晰起来。这个晚上,他做了鱼吃。吃鱼时,想到来这个城市之前,他在老家的一条小河里,捉鱼的情景。
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了多年,每次到集市上,他总会买一些鱼。这几年,他做鱼的手艺,比过去更好了。他喜欢吃自己做的鱼,但那些细碎的鱼刺,那让他生出顾忌。他一边贪恋鱼的香辣味道,一边缓慢小心地咀嚼,即使这样,他也时常被鱼刺扎痛嘴唇和口腔,甚至卡住喉咙。
……他想起鱼市遇见的一个同学,他们站在市场边,聊了几年间各自生活的变化。那个同学说两年前他父亲癌症去世,一年后孩子车祸中丧生,半年后,他尚未成家的妹妹白血病去世。这样始料不及的变故,让他发懵。这半年,他渐渐平静下来。现在,他觉得人都是不断残损的树叶,日子是那半片叶子的残梦……
午后,从老家赶来的兄弟们来叫他,一起去看望那个老人。老人坐在沙发上,满脸皱纹,向后仰着头,看到他走过来,脸露出一丝微笑。多年前,这张熟悉的脸就常常这样看他的。他伸出手来,握住老人的手。那双手湿润而温热,那一刻,他和老人多少年的距离,突然就消失了。
他以为,老人认出了他。他急切地想证实:我是谁?他以为老人会说出他的名字,可是他看到老人摇摇头,声音清晰地说:不知道。他又说:不认识我了吗?他专著地看着那熟悉的笑脸,那张翕动的嘴,但它吐出的是:不认识。他困惑地看着那张脸,几乎有点不相信,他盯着眼前这张脸,辨识着,他还是从老人的神态里,看出了那一丝空洞。老人轻轻地抓住他的手,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老人患了老年痴呆,看上去比他想象的要好些。他从没有这么和一个这样的老人,近距离对视并试图深入交谈。他从老人面影里看到过去一起生活过的岁月。他的面容里,依稀保留着他记忆深刻的少年影像。但,现在的老人不能像过去那样站立了。他高大的身躯,仿佛矮了许多。恍惚间,他又觉得老人会突然站起来,象多年前,面对他侃侃而谈。老人终究什么都没说,样子又像随时都能和人说话。沉默了许久,他渐渐意识到:老人大脑里,大概没有任何过去的记忆了。他在老人记忆里的所有细节与情景,都可能被删除了。这个想法,让他很沮丧。
回来经过市场,他看见那个卖鱼的人。他走过去,买了三斤鲫鱼。他在厨房里,清洗那些被杀好的鱼,手就被鱼鳍的硬刺刺破了,流出了血。他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捏紧了流血的部位。他看着散落在水盆的洇开的血滴,一丝丝地散开来……他觉得那些血丝是有记忆的,它们通过一种方式,将他的怀念传递给大脑。他在那丝丝的疼痛中,想到老人的生命。多年前,离开他捉鱼的那个村庄,来到这个城市里,和这个老人有关。老人是他生命的一条引线,贯穿在他的经历之中。现在,老人不记得他了。他想,一双无形的手,在时间的暗处,将他们之间的联系掐断了。
窗外,已是掉光树叶的深冬。那些树,那么站立着,都像一个个不能言语的人。“我过去那些年的存在,又会在谁的记忆中延续下去呢?”他看到墙角里,一些尘封许久的物体。那里放置着一些书,在外地买来的工艺品,某个阶段别人送给他的书画,还有他写的书……那些都和老人一样,在过去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记得在某本书里,还夹着几片银杏树的叶子……他找了半天,终于看清楚一片褪去颜色的叶子,它成了某种记忆的标本。他带着那片叶子辗转过很多年,从校园到老家,后来在这个城市里,挪动了好多地方。它悄无声息地,藏在那本书里,经历过时间上空间上,一个他难以描述的生命跨度。
后来某一日,他去看望过一位尿毒症晚期的老人,和那个痴呆的老人一样,他们都像那片树叶,退出了人生的光彩。他想:生命走到最后,有多少人能善始善终呢?那一刻,一切忽然从内心回远了。在时间那头,一个人无数次叫着他的名字,声音在一个模糊小院子里,回荡着。在记忆里,找到那些和自己相关的景象,是不是他的一场幸运呢。
那个午后,兄弟们在他的房间里,谈论痴呆老人。说这次恐怕最后一次见到老人了。他们像谈论天气的变化,说着他不知道的一些家乡人的变故。他忽然觉得,时间把一条幽深的过道打开给他看,在暗处,那些灰尘落满他记忆的角落。他在半明半暗门梁下,向外看:天光下,树木和楼房的屋顶上,寂静无声,一些枯萎的草,几片树叶,兀自旋转着,几近一种虚幻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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