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三皇之首的伏羲氏,可能许多人会为之颔首或点头示意。这位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其足迹之大达也许难以考证,但影响却无疑是深远的,《易经》中“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的记载,其实就是表彰三皇五帝这些先圣们教化之功。春秋时代孔子出,创立儒家学说,其中一项重要内容就是对历史与现实的秩序规划,换一个通俗的说法,就是为历史和现实人物排座次,贤和圣乃为其中的佼佼者。一个饶有意味的现象是,贤者多为当世或接近于当世者,而圣者则多为远古之人。人们常说儒家的基本理念是恢复周礼,所以复古尊古的倾向特别明显,说起来,儒家何止是尊文武召公,他们把所尊之人一直推到人文始祖那里,问题扯远一点,在诸子之中,由此可见儒家是善于出牌之人。
但若是说及太昊陵,或许有一些人就开始摇头了。这里面有两种情况,一是确实不知太昊乃何许人也;二是虽知道太昊与伏羲实为一人,但却不知太昊陵的具体位置。前几年,河南省打出了“文化中原,老家河南”的宣传口号,敢于使用“老家河南”的标语,概是因为河南的有底气,而太昊陵就位于河南省周口市淮阳县镜内。今天的淮阳乃至周口已是偏僻之壤,若非有涉及民生之危情的发生,已很难进入国人的眼界,如果放宽历史的视线,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包公陈州放粮所在地就位于淮阳治所下,淮阳古称陈州,距离当时的首善之区开封甚近,也属于当时的京畿重镇了。
十一期间,三家九人,一干朋友从开封启程,沿大广高速直奔淮阳。未及两个钟头,就已抵达太昊陵门前。天气尚暖,垂柳照旧依依,而门前的龙湖则微波荡漾,一些游船在水中缓缓游弋,如野鸭般在湖面上懒懒地晒着日光,只是支起的羽毛多为白色,所以甚是鲜亮。
从正门进去,沿两边一字排开的古柏所拱起的大道直奔陵墓所在地。陵墓占地甚广,呈圆形,缭绕不熄的香火,干枯的柏树虬枝,以及陵墓上方葱郁的树木组合在一起,是此处给我留下的直观印象。
出来的时候未走大道,而是去了靠右手的植物造型园,据说其中的多种植物造型,乃是做过段祺瑞的花工及其后人的手笔。这位花工想来已经去世,段执政时代距离今日已近百年,而其后人子承父业,将手艺与技术由私密之地,移到公众视线之下,也是时事进步使然。夫子曾说过:“礼失求诸野”。不独礼仪如此,专制王朝结束后,专为皇权服务的各种秘方和技术,自然散落开来,由封闭之地,走向开放之野,若不然,那些打着宫廷御制招牌的饮食或药方,如何才能让大众折服!这些都是题外话,此处的植物造型还是非常有特色的,主题除了各种动物的形态外,还有塔楼、牌坊、大门等,而主构的材料却多是由冬青或小松柏树组成。
此时游人不多,而真正游赏者除了我们三个大老爷们,其他人等皆在摆着姿势,等待镜头的收录。于是,我们的步点自然踩在他们前面,往门口走的时候,另一个独特的景观扯下了我们的步伐。原来是四棵高大的梧桐树在顶冠处密密匝匝,枝干相互伸入对方的臂膀,结果落成了一地毫无缝隙的荫凉。此时刚过正午,仲秋的阳光旷朗密集,但在这由梧桐树围成的空地上,好像找不到一丝一线的阳光。更神奇的还在于,其中靠北的两棵梧桐,高处的两根树枝竟然互相融合,最终成了一体,成了文化史上早已唯美化的“在地愿做连理枝”。而挂在树枝上的布告牌,则明确标示了两棵树“连理”的具体时间,另有爱情树,许愿树,青年人流连往返等等提示。看到这些,心中不觉莞尔,赞叹之后,我们三个仰起头,将目光聚焦于连理枝上,开始争论其是否是自然形成或后天嫁接。连理枝虽然是眼前之事,但理性告诉我们,这其中后天嫁接的可能性极大,不过遍寻证据无果,两根树枝严丝合缝,如这一地的荫凉,到底是哪一只神奇的手完成了这一异事,也许只有资深公园管理人员所知了!
赏读完连理枝这一奇观,我的目光为南边两颗梧桐的树干所吸引。激起我注意的当然不是树干之粗壮,而是粗大树干上密密麻麻的深痕。这些深痕的主体内容大多由名字构成,诸如张山李丽到此一游,或者王刚刘霞特此纪念之类,我细致观察一下,诸多人名皆由两字构成,据此可以推断,这些主人公应该是80前后之人,之所以有如此判断,乃是因为新中国成立后,中国内地的人名有着不一般的时代色彩。当然,我还可以就此推断,这些人名的后面,他们的父亲母亲的文化程度,属于文化人的群体应该很少,若不然,也不会给自己的孩子起了如此烂俗的名字。他们显然是冲着连理枝而来的,但文化史上相关情爱传奇的男女主人公,哪一个人的名字不是韵味独具,如祝英台和梁山伯,焦仲卿和刘兰芝,董永和七仙女等。一句话概括,如此人名,刻在树上,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名字如何能深入树干之中,想来是钢、铁类利器才可完成,估计最常见的就是随身携带的刀具了。仔细端详下,这些字体无一潇洒流利,但都力道甚大,于是令我恍然,心里在还原着当时的场景:一对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女,携手于树下,为表忠诚与爱意,总是喜欢冲动和表现的男孩,试着用石头在树干上镌刻,不成,便掏出小刀或尖利的钥匙,切入大树的皮肤,然后深至纹理,歪歪斜斜地留下几行字,转身,对着女孩一番热烈的陈词,再之后,两人携手出了门,男孩的血管内依然翻江倒海,等等。
而时光漫漶,侵蚀了太多的人事,我的恍然能抵达最初的事实么?我没有任何的把握。至于那些刻下名字的人们,现在在哪里?他们生活的怎样?还会记住自己曾经留下如此“壮举”么?过了二十年,男孩还能重温一位女孩柔细的手掌温度么?这些问题让当时的我很纠结,只能选择放弃这些内心的提问。转而细细查看那些深痕。或许是有了一些年头,一些深痕已经变得深黑,端口处树干的皮肤或干裂或卷起,只见一个个细小的深洞悬挂在青白的树干上,从而成为醒目的驻扎。而另外一些新的痕迹,深浅不一,如城市电线杆上的小广告,见缝插针,将不长的一段躯干紧紧包裹。
再回到靠北的两棵树下,刚才因为忙着抬头,没注意躯干的情况。目光逡巡之后,这两棵情况亦然,只是醒目程度稍微欠缺。
执情强物,原是古典诗词的常用手法,毕竟只是落实在诗人们的假象或纸签之上,然而在这里,从各个角落里涌来之人,竟然将此手法嵌入实在的物体之中,并且,越过冷冷的时光,与后来者不断遭遇。依照我的分析,如此结果,来自两个切实的因由,其一是“浪漫”现场对来者所形成的严重刺激,难得一见的爱情现场中,控制自我的冲动必然是很难的;其二,有了始作俑者,后来人出于模仿的本能,自然络绎不绝。而关键的问题还在于,对于留下深痕的男女来说,那一道道刻痕是有特别的气息的,它们有呼吸,也有味道,总而言之,非呆滞之物,而是有着此时此刻的体温和生命气息。不过,他们所没有想到的是,这几棵梧桐树是否也拥有生命?当时的他们似乎觉得没有,但对于我来说,难道真的没有么?
爱情本是个一生的事情,可惜的是在我们的年轻时代,总是过度的透支,而这眼前的如此深痕,不过是最微小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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