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烛烬》
(匈牙利,马洛伊·山多尔著。余泽民译。译林出版社)
我的阅读极少受外界左右,这多少与个人的审美和性情有关——从很小的时候起,我的穿衣打扮就我行我素,凡是呼朋唤友扫来的货,基本都属于“二货”,很少上身。它们的命运差不多都是被我直接送人,了却心病。后来,为防犯自己别再一不小心成为“二货”,保证自己的荷包、时间和尊严不受损失,每每有必需品必须买的时候,必定单枪匹马独自前往,且发扬东北人的直筒子脾气——直奔主题,买完就走,决不恋战。卷个煎饼打牙祭就可以逛个山呼海啸的年轻,再也没有了。
倒是近年,微信席卷,各种各样的推介,各种各色花样翻新的公众号全新发布、闪亮登场,博了人们的眼球儿。不知不觉,便被它带到沟里去了。所以,阅读受它的影响也潜移默化地“被”接受了。虽也花了些冤大头的币子,下了单的书被快递小哥风驰电掣地送到手上,全不是图片中所显示的光影效果,艺术效果更是大相径庭,只好象征性地翻几页,狠狠地往沙发上一甩,就当练习甩手疗法了。不过,也有不虚此行的,风风火火跑到我的眼前,掏心掏肺地给我“看”它的好。
——这本书便是。
我不知怎么定义这本书,反正还没翻几页,就急急地致电刚刚做完我访谈的《星星》诗刊编辑黎阳,“我推荐的书单要改一下,来得及吗?”他警惕地问:“推荐的书单有问题吗?”这不涉及人品却涉及性格。“没问题,只是我又看到一本更好的。”
为什么要推荐它?因为这本书让我感到亲切——是远房亲戚的亲切,是恋旧物癖发作的亲切,是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的亲切……真是“瞎子闹眼睛——没治了!”
马洛伊·山多尔(1900—1989),是二十世纪历史的记录者、省思者、孤独的斗士。他一生追求自由、公义,坚持独立、高尚的精神人格。“德国文学批评界说他与茨威格齐名,另有批评家将他与托马斯·曼、穆齐尔、卡夫卡并列,因为他,二十世纪文坛大师被重新排序。”这些汉字我都认得哦,但怎么,脑子一下子转不过弯儿来,仿佛被这“三九”的极端天气冻僵了?我又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许多遍,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样的评价如碑刻、墓志铭,令人动容,心生敬意!他给世界以心血和生命,世界欠他一个怀抱和安慰。
如果不是这本书,我孤陋寡闻地并不知道马洛伊是谁。这个出生于奥匈帝国的贵族后裔,运气并不怎么好。他一生贫困交加,流亡41年,最后客死他乡。1989年,当他把终生的困顿、颠沛用最后一口气画上句号,撒手人寰的时候,我刚刚开始写那些被命名为诗或散文的小东西。不过,这大约并不只是我的错,书的简介中说,整个世界文坛都忽略了他。哦,这是否如张爱玲所言,他把自己低到尘埃里去了。如今,他被命名为文坛巨匠,他多舛的境遇并不是滚滚红尘,没有湮没他56部作品和无疆的思想光芒。在他身后,追加给他的“科舒科奖”(匈牙利文学最高荣誉),或许能够让活着并爱他的人有些许宽慰。
其实,这个故事并不复杂,甚至有点儿简单。一个空寂的庄园里,一位73岁的老将军亨利克,迎来了另一位同庚的神秘客人、过去的挚友康拉德。
书并不厚,一半的文字在写为了迎接客人的到来所做的准备:仆人在打扫房间,开窗子通风,布置宴席。回忆他们之间的交往,美好的军校生活、快乐的游玩,一同看书、打猎、默契的交流……他们分别41年零43天了,这个被反复提及的时间概念,在薄薄的200页书本中,出现过许多次。仿佛这四十余年的时光化作致命的那道闪电,像突如其来的变故,浓缩,有力,猝不及防。
另一多半文字,足有137个页码,都是亨利克在讲述。回忆。回忆。回忆。康拉德像一个不在场的人,差不多连呼吸都听不到,如果不是偶尔的几个字作为回应。
猎手。信使。将军。贵族。奥地利猎枪。英格兰猎刀。绵羊皮。壁炉。宫廷近卫官的法国妻子。马车。银制烛台。晚宴。女佣。家教。燕尾服。帆布皮箱。葱茏的树冠。芳香的阴凉。大海的波涛。维也纳圆舞曲。勃艮第酒……不用说,这些词本身,就构成了一座神殿,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向四面八方伸展……
亨利克,他有贵族的出身,有乳娘,有庄园,他顺其自然地成为将军。(他的乳娘是94岁的妮妮,在将军家的庄园里住了75年。她16岁生了一个不知父亲是谁的孩子后,只带着一身衣裳和夹在信封里的一绺死婴头发,就被当乡村邮递员的父亲赶出了家门。)
康拉德,父亲是被册封了男爵的官员,母亲是波兰人。他的家境又是如何呢?需要一副新马具时,父母要在三个月内不能吃肉。如果一顿晚餐给侍者小费,父亲就得一周内不能抽雪茄。曾经有过一座农庄,他成长过程中所需的一切,都得从那里面变出来:卖掉院子、土地、房子和值钱的玩意。父亲从不旅游,从不买一件多余的衣裳,从不外出避暑,因为他们想把康拉德打造成一件杰作——将他塑造成他们在自己的生活中未能成为的那种人。
就这样,十二岁的他们,在军校的栗子树下握手相识。
“康拉德永远不会成为真正的军人。”亨利克的父亲对他说。“因为他是一个另类。”
“人们一辈子都在为某件事做着准备。先是积怨。然后想复仇。随后是等待。等了许久之后,已经忘记了何时积下的怨,为什么想复仇。随着时光的流逝,一切还在,但却像模糊褪色了的老照片一样固定在金属板上。”乳娘说:“别盯着太阳看,我的小天使。你会头疼的。”但是,在那次“致命”的打猎事件之前,亨利克怎么也不理解父亲和乳娘的断言。
他们俩一切都是共有的:衣服、内衣、卧室,读同一本书、打猎、骑马、体验社交生活和爱情。尽管康拉德喜欢有关人类共同生存的历史和社会发展的英文著作,亨利克喜欢跟马术、旅游有关的读物。他们之所以彼此喜欢,是因为他们都宽恕了对方身上带着的原罪:康拉德宽恕了朋友的财富;近卫官的儿子宽恕了康拉德的贫穷。同学们戏称他们为“亨利克两口子”。但他们的关系里有某种柔情、严肃、无条件和悲剧性,这种友谊的光芒让嘲讽者自行缴械。
后来,他们渐渐长大,亨利克的妻子克丽丝蒂娜出现了。那姑娘是康拉德在学习誊写乐谱时认识的——确切地说,康拉德向她父亲学习誊写乐谱时,在小城郊区的贫民区里,他认识了17岁的克丽丝蒂娜。后来,康拉德把她介绍给了亨利克做妻子。于是,每周都会有几次——康拉德与亨利克、克丽丝蒂娜三人共进晚餐。他们的座位永远是固定的,像他们固定的生活。直到1899年7月2日,那次改变他们共同命运的狩猎。
风吹草动!我忽然想起这个词。那天,他们俩在打猎的时候,亨利克忽然觉得风吹草动中有一股杀气——他的头和麋鹿的头,恰好在同一条水平线上——康拉德不是在打猎,狩猎的猎物——竟然是他!
“为什么要杀我?”亨利克差点失声叫出来,第六感准确到他脊背冰凉……瞬间,寒气直逼心尖……
亨利克对那个黎明时刻的“遭遇”守口如瓶。他中途放弃打猎,不辞而别,回到城里,直到晚上才回到家。
康拉德呢,他草草收场。第二天,亨利克在上校那里看到了康拉德的信。信中康拉德宣布辞掉军衔,去了热带……亨利克印证了想象中的事实。
亨利克冲向康拉德的宅院,是有卫兵把守的宅院,那么精致、讲究。
“沙发床很大,看得出来,是你特别定制的。与其说是沙发床,不如说是宽大的法兰西婚床,上面足够躺两个人。”亨利克对着低头听他讲述的康拉德说。
正当他心情复杂地巡视人去屋空的一切时,房门开了,克丽丝蒂娜走进屋里。他们俩同时站在神秘、闷热、摆满精美物品的房间里。
“这个胆小鬼。”她语调平静。然后,像告别一样,环顾、扫视着房间里的一切。
亨利克等着要杀她;或说,等着听她坦白真相,然后原谅她……可是,一直到晚上,她都没有此意。于是,亨利克去了林中的猎屋……之后八年,他都没见克丽丝蒂娜。
“如果她想离婚,我会离婚。可她什么也不想。”亨利克和克丽丝蒂娜就这样生活了八年。“没错。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我们彼此不再讲话。”直到一天清晨,亨利克接到妮妮的传信:“可以回家去了,因为她已经死了。”一个人最终总会用他的整个一生回答那些比较重要的问题。乳娘说,她临死前叫过他……
其实,克丽丝蒂娜何尝不是也受到了所爱之人的伤害:一个男人用逃跑伤害了她;另一个,则用知道事实后的等待和沉默伤害了她。
然而,悲剧的根源何在?
音乐,黎明时分的林中散步,一朵花的颜色和香味,一个人得体贴切、恰如其分的言辞……人和动物,星星和书,她对什么都感兴趣,从不自命不凡——她不是爱上了康拉德,而只是感激。
“你毫无希望,因为你自负。”在秘密的黄色丝绒封面的日记本里,克丽丝蒂娜这样写到对亨利克的感受。但是,更多的秘密,他不想知道。
蜡烛的棉芯已经渐渐变黑。亨利克当着康拉德的面,把克丽丝蒂娜的黄丝绒笔记本投进了壁炉的柴烬里。写满秘密的字母、纸和书,慢慢化成了灰烟,黑蝴蝶……连同他们共有的过往和生活……
“只要一个人在地球上还有未竟之事,他就得活着。”最后,他们四目相对,彬彬有礼,无言。弓身。握手。告别。
“蜡烛”,将军说,“你看,蜡烛已经燃成烬了。”
风烛残年——是年纪,是心境,也是诠释生命的挽歌。
译者余泽民是作家,我之所有对此书爱不释手,自有老马的文本魅力、思想光芒炫我眼目。当然,余翻译也是功不可没。
2.《面包匠的狂欢节》
(澳大利亚,安德鲁·林赛著。小二译。译林出版社)
澳洲的小说似乎看得很少,何况作者那么年轻,总让我心不在焉。这是毛病。我知道。但怎么也改不了。
但近来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不断提起这本书,不断在我耳边蛙鸣、鼓噪,我决定还是买来看看吧。听人劝,吃饱饭。
在豆瓣上,我看到这样的推介词:冲破伦理那脆弱的屏障,人类内心的恶魔被彻底地释放,欲望导演的狂欢节会是什么样的盛况?觊觎肉欲的香艳,俯视罪恶的深渊,我们就敢考验自己的信仰?谁敢说自己绝对不是那个面包匠?
书的封面如浮世绘,如民间风情画,又有志怪或古罗马神话的况味,一看便有戏。裸女骑着飞鱼,透明玻璃瓶中的断掌,玻璃罩中交欢的男女,怪异的青蛙、蜘蛛、术士、蝙蝠、猫头鹰、交叠的躯体、悬垂的树叶、樱桃……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面包匠吉安尼·特里莫托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巨人”,因为吃了很多黑麦食物的缘故,有人说他放的屁是全镇最响的,曾经震开过马厩的大门。这个在愚人节出生的面包匠,为了能在有生之年进入面包匠的名人堂,虽经历无数次失败而无悔,愈挫愈勇。在他50岁生日的那天,吉安尼烤出了一炉“惊天地、泣鬼神”的复活节面包——就是这一炉看似平常的面包,却让整个小镇演出了一场闹剧——原来,面包是用被麦角菌感染的面粉、罂粟籽、非洲树液、发酵的蜂蜜酒制成的。那种非洲树液,是一种强力催情剂……
奇异小镇上的面包,欲望与放纵导演的一场狂欢节,为内心的丑恶举杯庆祝。“整个地狱就在画布上铺展开来……或许,还有一小片天堂。”译者在美国达拉斯一家旧书店里看到它时,是封面上的这行字,翻山越岭地成就了它。
不管是在面粉中交欢的男女,还是独腿女人表演黄蜂舞;甚或是,面包匠13岁早熟的女儿弗朗西斯卡,在猪圈的围墙上那些令人瞠目的涂鸦……那些有名、无名的人物,在奇异小镇巴切赖托上走动、吃饭、发呆、谈情说爱,不仅空气中飘着面包味儿,还有欢爱之味儿、人情味儿。这不禁让我想起电影《浓情巧克力》。冰雪纷飞、景色优美、民风保守的法国乡间小镇兰斯克,无法接纳异乡客薇安萝雪与女儿爱诺,因为她在教堂的对面开了一家“天上人间核桃糖”巧克力店,乡贤贵族对乡民们发出警讯,镇压她。但乡民们敌不过薇安萝雪的热情与善良,一点点接近她。
如果说薇安萝雪是贸然的“闯入者”,那么面包匠安尼及他的复活节面包,则是日常生活中的一次“意外”。不过,正是这次“意外”,在看似色情闹剧里,提出了一个严肃的问题:怎样处理我们与生俱来的凶残和丑陋?怎样的路是救赎之路?
——没有答案。
但是,有评论家说,“其令人惊讶的幽默几乎达到了哲学的高度。”十年磨一剑。作家安德鲁用十年的时间打磨出来的处女作,真正达到了“含泪微笑”的艺术效果。
书的腰封上这样写道:“一出挑战承受力极限的情色剧,揭示人类社会最深的隐忧。”而《纽约时报》说:最后,一个愉快开场的故事探讨了原始的恐惧、邪恶、宽恕、《旧约》,以及群体的净化。结果,这便成了一部既欢乐又让人不安的小说。而作者安德鲁说:“或许只有承认我们最阴暗的本质,才是不再蒙羞的唯一途径。”
掩卷细思,我想到童年——童年,对一个人的成长和作家的影响,怎样地深远。
1955年,安德鲁生于悉尼。他在充满乡野之趣的海边林区长大,毕业后,他当过记者、编剧、导演,参加过“动物研究实验室”,探索雕塑、建筑、音乐与形体之间的联系,而且还创建了“红色风暴”音乐剧团,专攻融讽刺、情色、幽默于一身的荒诞剧。
安德鲁学生时代一直住在一个叫巴瑟斯特的乡间小镇,安静无事的周末,他和伙伴们就会跳上一辆车,用三个小时直奔悉尼,开始一场走马观花之旅。有一次,他们吃过妈妈的番茄奶酪意大利面之后,又启程去了新南威尔士艺术画廊。在那儿,他们看到两位来自英国的行为艺术家,随着一首老歌重复着缓慢的舞步,一遍又一遍,那么陶醉。无论走到画廊的哪个角落,歌声和旋律都追随着他……那是安德鲁与“行为艺术”最早的相遇。“那时我还不知道那一天终将成为改变人生,或者定义人生的一天。”
多年后,它成为这部作品的原动力。像一粒种子,它的萌发是因为那时种下的种子。
童年时,安德鲁总是坐在地板上盯着祖母的两条腿,极力分辨祖母的哪条腿是木头做的——有一天,祖母站在墙上去摘花。墙塌了,祖母从此少了一条腿。后来,安德鲁的工作室是祖母的阳光房。祖母的生活是不是变身为他小说中的“独腿芭蕾舞女演员”。暗中,有多少不绝如缕的牵系?
初稿写到三个月时,安德鲁去逛一家墨尔本的书店,发现了一本叫做《梦幻面包》的书,书中记载了一些有关致幻面包的史实。由于身体孱弱、饥饿、疾病以及食物被污染,中世纪欧洲的部分居民,可能生活在一种半恒常的幻觉状态之中。这进一步唤醒了他。
童年的记忆以及身边的事情,杜撰一些,比最初的设想要黑暗得多,但却希望它仍然饱含着一种人间喜剧式的精神,对人性可能性的颂扬。这是不是作者的初衷?
忽然想起,我在贝尔纳的《催情植物传奇》一书中看到这样的描述:在古罗马神话里,主司爱与美的女神维纳斯有一条神奇的宝腰带,里面装着施展诱惑及神奇魅力的工具,只要她看中了谁,不管什么时候,她都可以取出使用。不过,女神从不让凡人去碰这宝腰带里的利器。为了不让凡人对此感到失望,她赐给凡人一整套爱情工具和春药,其中包含为数众多的催情植物。比如:罂粟、大麻、蔓德拉草、人参、啤酒花、薄荷、曼陀罗……那么,对于头上顶着葱花儿味儿、身上罩着汗味儿的俗常人生,是否可以在精神世界里享受一下“面包”的狂欢呢?
——这个,真可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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