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曾读过《消失的猫》,此刻的她就如突然出现在另一个世界里的猫,一只忘记了如何跳跃的猫。
长裙不再那么倔强,两条细白的腿飘起来那么无力。仿佛每一辆车都横冲直撞朝她拥过来,分明是街上,却听不到声音,因为从心里向外蔓延着麻木,蔓延到耳朵,到头发,就像从江心开始冰冻的河水。
青禾试图感觉心跳,可是感觉不到,脑袋像极了木工逼真的雕刻品,没有知觉。青禾的脸茫然茫然,在街心飘荡飘荡。
就在半分钟前,那栋房子里,拥着一个可爱的人,这一刻却感觉像是梦,击碎了青禾所有的自我存在感。这与繁华落幕后的落寞大抵相似,但到底又不同。当一个人太投入一段感情或一个情境,末了时会感到荒芜。
葎是一个可爱、性感的男人,像小刀子一样将青禾的心一小块一小块切碎的男人。
第一次听到葎的名字青禾颤抖了一下,却不知让她颤抖更厉害的事将发生在接下来的一年光景里,发生在葎的舌唇眉眼间。
葎开始出现在青禾的梦里了。青禾并不认为关于葎的梦是个认真的梦,便没做过多计较。直到那天,坐在葎的车上,和葎的距离45公分,青禾突然听见心里的魔鬼飘忽的声音:“逃不了了”。人们常常自作聪明,以为自己是清醒的旁观者,殊不知,自己已置身局中,早就逃不了了。
一路上,青禾的思绪没有一秒钟是中规中矩的,最终还是没忍住问了葎关于唇的问题,因为她太在意葎的唇。
青禾讶异,满目白雪的冬季,心中竟有火星飞起来。可葎的不冷不热将火星熄灭。她从来不是一个会甘心受冷落的女子。刺伤一个敏感、自尊极强的女人,是件危险的事。
青禾依旧我行我素忙碌着,像一只高傲的猫。半年无异于须臾,生死亦系于弹指。青禾病了,扯了死神的衣襟又放开。这病要痊愈,得再次远行、放逐。她去了撒哈拉,她说等数清了撒哈拉的沙,便回来。
在撒哈拉数沙子倒也愉快,高温气浪、烈日蒸烤没有加一分也没有减一分青禾心里的甜苦。数到六万六千颗沙,想要开始忘记,对从前不再记起。数到七万七千颗沙,青禾发现,原来有些事太难忘记。
葎来消息说:你回来吧,这里需要你。青禾不知道如果把“这里需要你”换成“我需要你”听起来会不会更动人,可如果只是如果。
沙漠不是只有干枯、死亡,还教会了青禾豁达、坦然。爱如手中沙,她慢慢松开手,微笑着看手上的沙。
她坐在葎的座位上,感受葎的感受,觉得自己快要变成他。
“这样可以么?”青禾喜欢柔软的提问。
葎走过来,俯身,一只手放在椅背上,眼睛看向屏幕。这一次,青禾的脸与葎的脸距离20公分。她分不清那种热度是来自葎的脸,还是来自自己的身体里。人类最轰轰烈烈的爱情都源自于人体最原始的冲动。
青禾望向葎,放肆、期许的一望,灼热将葎的围城击穿,葎吻了她的脸颊,好像准备好了那么自然。
青禾从不认为一个吻能确定什么,她不需要任何一个男人为她负责,因为只有自己能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夏末的云在天空均匀地抹开,看不清天空的脸色。青禾与葎之间的空气开始变得稀薄,连呼吸也不是以往的节奏。
在谈论失去之前,请先给拥有下个定义。人们一度认为自己失去了,实际从不曾拥有过。
有天一个漂亮的女人出现在公司,女人像是天鹅湖里飞出的天鹅,也是那样的轻轻的姿态,却与猫的轻轻完全不同。天鹅与猫并不冲突,本该在各自静谧的天地里生活,可偏偏在同一个有限的空间相遇。
女人是葎的妻。今后要与葎和青禾同事。
青禾开始不见人,闭眼就是噩梦。许多年来的人和事本来已经锁在心中的牢,突然一瞬间挤破铁门,一并冲了出来,那些脸都疯狂地笑着,忽而变成葎,忽而变回原来的样子。失控的灵魂在青禾的心房、头颅空间里乱撞,她眼睛红肿,脸渐凹陷,极度恐慌让她整夜不能合眼。
青禾并非这世间最美的白雪,为何那魔镜要赐狠毒的诅咒;青禾并非不明了般若的爱有亦是无,不如放下纷争,继续永远的空城。葎第四次来敲门,她决定相见。有的相见,是因为想念。有的相见,是为了给爱情一个交代。
见了枯萎似的青禾,葎紧紧抱住她。葎稍稍瘦了,但肩膀依旧宽厚、温柔。
已是第五遍听葎的故事,青禾依旧认真听着,没有半点漫不经心。她愿意倾听,如果对方需要倾听者。
黄昏,葎说他申请了去公司海外部就职。青禾表情淡淡的,说这样也好,然后便流下泪来。迷离的光线打在葎的唇上,她掉进那光线里,迷恋的眼神一如最初。若有天,别人都不记得你的样子,该有一个特点让人难以忘怀。
青禾送葎到门口,紧紧拥抱。她笑着说,分开都要分开了,你还这样,不烦啊。说着,却抱得更紧,用尽所有力气。
爱的魔力所在不仅因为爱能使人感觉幸福,更因为爱能给人恐慌。它让人无休止地徘徊在希望与失望之间,人们却乐此不疲。与葎在一起,时间总是在跑。与葎相爱,总是因担心失去而痛苦,到真的失去了,反而觉得踏实。青禾决定辞职。她给自己7天任性哭泣的时间。然后就离开这座城。她也曾想过杀掉自己,可是杀人需要太多的勇气,在这件事上,她看见了自己的懦弱。
一路上,还是会流泪,偶尔会痛哭,她从不避讳人们惊愕的目光,她只是在等,等时间过了,一切会好起来。
到了墨尔本,青禾特意多留了一天,她知道与葎呼吸着同一个城市的空气,可她没有告诉葎。
离开墨尔本的前一天,她一个人走在街上,听到一个声音轻轻的呼唤“青禾”,青禾惊诧,转过身,心猛烈跳动一下,一张许久不见却熟悉的脸,成熟了许多,却还是那样俊朗,“泽?!”
“好久不见。你好吗?”
“你怎么会在这里?”青禾看起来有点欢快。
泽与青禾7年同学,7年里,泽对青禾的好足够她感激一生。他晴天是阳光,温暖却从不灼伤人,雨天是伞,只要可以保护伞下人,宁可淋湿自己。可是直到毕业分开的一刻,泽都不曾表白,青禾挥挥手微笑着说有缘再见,泽说哭泣的时候需要肩膀就来找我,可是两个人再也没有联络过。
再次遇见泽,阳光暖人,可是青禾就要离开这座城了。当青禾整理好情绪,抬头挥别墨尔本的艳阳,走进机场的时候,泽像八月的雨,毫无预兆地从天而降,出现在眼前。他说要陪青禾一起旅行。青禾并不讶异,只是问:“你真的这样任性么?”泽没有葎的温柔,但很坚定地笑。青禾说:“可我习惯了一个人出发。”泽回答“你也会习惯两个人共同行走在这世界。”
他们的第一站是塞维利亚,青禾为了西班牙女郎醉人的笑和耳际的花着迷,为了女郎眼里的野性着迷。她也戴过绚烂的花,唱“爱情就是我的名和姓”。从前一个人唱,那调调明快里隐居着一丝苍凉,就像从杯底向上看一杯雪顶咖啡。此刻泽在身边,那调调却被咯咯的笑声断开。
青禾问泽:是不是世人每流一滴泪,便多了一点海?泽告诉他:不是的。世人每一次的相思若化作笑,就多一点海。大海是相思人的微笑。
她又啜泣着醒来,满脸的泪,湿的枕头,也许是惯性,她接着哭了一会,然后看着星星入神,太遥远其实感受不到几亿光年以外的小星星可能早已陨落。
门铃很知趣地响了,泽说该出发了,向着巴塞罗那出发。与圣家族大教堂比起来她想先去蒙瑟莱特修道院看看,然后是蒙锥克城堡,他们想在城堡下想象战火年代的西班牙,想去那里的许愿池。
城堡的墙足够高足够厚,或许生活在这里会有安全感,不知马斯洛会不会这样认为。城墙上的弹痕早已被蔓叶覆盖,悬在半空的桥通向可能进不去也可能出不来的小小的门。青禾与泽通过这扇小小的门去寻那许愿池。
池清无浊,青禾双手合十,许下愿望只求父母身体健康,对自己已然没什么期许。泽也双手合十,很认真地闭了一会眼睛,然后满意地睁开,脸上洋溢的幸福好像愿望已经实现。青禾说:“别美了,继续走。”
刚好星期四,来到古玩市场的时候,已近黄昏,还没细数琳琅,青禾已被色彩征服。他们挨家地看,店主都很热情。连露天摆放的物件看起来都很精致。来往的人有的走马观花,更有专注研究的,其中不乏亚洲面孔。青禾见到一个中国人样子的女人,她穿着中国结扣子的大红上衣,那女人中年模样,容颜素雅,发及肩上,手里握着一个中国式铜镜。青禾上前问:“你好,请问您是中国人吗?”那女人听见后,欣喜之情洋溢于眉宇,高兴地说:“你也是中国人吗?”仿似见了故人。青禾与中年女人交谈起来。
青禾听那女人讲这铜镜是盗墓者如何从中国古墓中盗来辗转卖到西方。泽不见了踪影,她四下看了一看,却也没急,心想在原地等就好。
又与那女人聊了半盏茶的时间,泽突然笑盈盈地出现了。泽与那女人点头示意,然后便轻轻拉着青禾到了几米外的街心,单膝跪地,和电视里所有求婚的场景一样,掏出一枚——这个求婚的信物可能有点不一样——玉扳指,他知青禾必是不喜欢戒指的,泽的表情还是那么温暖,对青禾说:青禾,我们相识十年,十年于我如漫长的打坐,时间始终不曾将你从我心里带走。刚刚我望见你四下寻找,你知我会回来,我不会让你失望。前边古玩店这只玉扳指你看了三眼,一定是喜欢,我买来送你。许愿池前,我祈祷,一生一世让我来照顾你,不再让你孤单。请你一定要快乐,如果你愿意,随时靠向我的岸。今天,在这些几百岁的古玩见证下,请你嫁给我。
围观的人多了起来,尽管语言不通,但这样的场景人们都懂,不需要解释。
夜幕接近,青禾的表情有点模糊,事实上,在泽单膝跪地的一瞬,她对自己说:“完了。”
半悬在桌边的花瓶最让人感觉刺激,也最让人魂魄不安。青禾仿佛听见了花瓶碎裂的声音,脸上习惯性的微笑消失了,忽然收起表情。她的动作和往常一样轻柔,示意泽站起来。
泽慢慢起身,期许的目光是在等待回答,他一直举着扳指,不是故意强调,是一种坚持。青禾的脸已经结冰,她认真地看着泽的眼,片刻间,十年来的一幕幕飞快地从她的脑海里闪过。对于青禾,这是一场盛大的告别。青禾说:泽,你不曾送我诗,却在我的生命中写了最圆美的诗。我不曾对你说过感谢,就当作我今生来不及言谢。有些感情再用尽力气也无法燃烧,有些星光温暖但未升起已注定陨落,有些玄妙叫作懂得,但永远无法变成契合。我与你就在这里告别,若有来世,请你我绕离,不要再途经彼此不能加入的盛开。
青禾说完,转身离开,这一次她没有流下泪来。她终于不再哭泣着告别,不再惶恐着转身。泽站在原地,看着青禾远走,轻声说:只要你幸福就好。
青禾消失在人群里。刚刚和她交谈的那个中国女人在低头出神想着什么,然后莞尔一笑,正要离去时,一只纤柔干净的水晶色缅因猫来到女人身边,女人看了一眼说:“回来了,走吧。”女人和猫一起消失在人群里,就和青禾的消失一样。也许青禾这次不走,多年以后,也会变成这样素雅的女人,养一只这样淡然的猫。
青禾买了最近一趟航班,没有计划,没有特定目的地,去哪里都可以,从看电影到吃饭,从旅行到人生,她不喜欢刻意,她喜欢毫无原则的看心情。
夜,天气渐凉,巴塞罗那耗尽了一天的热情,开始断断续续的沉默,青禾登上飞往塞维利亚的航班时,天有些蒙蒙,大概要起雾了,她最喜欢有雾的天气,那种迷幻让人幸福得眩晕。雾的迷蒙让所有的事物连成一片,仿佛没有了空间的隔离,好像与想念的人在一起。只有几米之内能看清楚,又像是世界变成这狭小的几立方米,世界上也只有一个孤单的自己。
可惜雾没有太浓,淡得像新娘的面纱,青禾耳机里重复播放《卡萨布兰卡》,当放到第九遍的时候,忽然感觉到飞机一阵激烈的晃动。她抬头看见人们惊恐的脸,嘴角勾出一抹诡异的笑。扬声器里传来航空小姐掩饰不住恐慌却依然甜美的安慰乘客的声音。青禾拿出手机,在屏幕上写下了“我爱你”,然后,将音乐音量调到最大,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
一切世间迷乱流离的网,此刻伴随着卡萨布兰卡,坠落,坠落,青禾终于面对充满向往与可怖的解脱。她在等待透过某道隐秘的门,像课本里那只消失的猫,去往宇宙的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没有葎,没有泽,更没有青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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