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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村“赛里”

时间:2023/11/9 作者: 岁月 热度: 14720
北原

  我出生的小村是一个古老的村庄。

  小村名字叫赛里,我一直不明白为何村庄的名字叫“赛里”,东边的村子叫杨村,西边的村子叫王村,西北的村子叫王家庄,其村名都很俗常,都是以人的姓氏为名,单单“赛里”一名独特。

  我一直以为“赛里”的名字来自于一种外族的语言,莫非村子的先祖是少数民族?待长大后,在县文化馆无意查到了“赛里”的本意:赛里—赛过一里。当时只顾兴奋了,忘了起名的年代,只知很早很早的当年,当地政府整理地名,那时还在实行里长制,几个小村为一里。我们的小村人口多,赛过一里,由此便留下了“赛里”一名。

  由此看来,我的小村很古老。说起古老,我又想起村里原有一座古庙,村里人称之为大寺。有庙便有庙会。听老人们讲,当年我们村的舞龙远近有名,有一位同学的父亲年轻时是一位舞龙高手,身有武功。我们小时候凑到同学家玩,还呼吁着同学的父亲来过几式拳脚动作,令我们几个小孩齐声叫好。

  不过,当我们记事时,庙早在破“四旧”中被拆除了,只余一座空空的大殿和周边几间房子,成了我们的小学校。那据说非常漂亮的“龙”,我们这些小孩从没见过。

  据老人们讲,当年拆大寺时,村人一般不肯动手,只有几个愣头青不信邪。但大殿佛像怎么也不倒,到后来才发现佛像是塑在一根老树桩上。拆佛像时还拆出几大箩筐蛇,吓人得很。据说,几个拆大寺的愣头青均不得好死,得了各种怪病。

  我上小学时曾在那空荡荡的大殿里上过课,晚上是不敢去的。后来,我高中毕业后曾回母校当过民办教师,那大殿早已被拆除了。小学校已经有了初中,我教初中语文,还做过班主任,送过一个半毕业生。第二个班半截时,我便考学离开村子了。似我这样一个没有真正上过几天学,整天停课闹革命,只在“修教路线回潮”中认真学了两年(初中一年,高中一年)的中学生,何况当时还是初中两年,高中两年,去当人家的老师,自然不够格。不过,因为当时“文革”结束,恢复了高考,教育抓得很紧,学生也卖力,我的学生中考上大学、中专的还真不少。

  在我们村里,早年曾流行一句话:杨家的房子,安家的地。安家是大地主,村里的地大都是安家的,安家还出了个军阀,曾做过阎锡山手下的军长。不过这位军阀在村里口碑不错。据说这军阀回家时,离我们村北面八里有个四合庄,到四合庄便下马步行,见到人便问好。有一次,军阀兵败,败兵经过西边几个村庄,一路掠劫。事后军阀亲自带人到村里一一赔偿。而其兄仗着有个军长的弟弟,又加是本村的大地主,横行乡里极为霸道。

  而杨家自然就是我的祖上了。

  我的祖上是个远近闻名的医生。每年要去如今仍称为中药材之都的安国拉药。一年,途中遇一户人家,这家兄弟二人只一根独苗,被兄弟俩奉为掌上明珠。叔叔早逝,婶婶也对这男孩视为己出,极其呵护。不料这男孩背上生了毒疮,称搭背疮,久医不好,日益严重,命悬一线。见路过拉药的祖上,便有病乱投医,拦住求教。祖上诊后便停止拉药,回赛里调药制膏药送来。一连三副膏药加其他疗治,治好了男孩。这男孩的叔叔生前能干,治下了一份不菲的家业。这小男孩的婶婶倾其家业报答祖上,银子不说,还送来一马车东西。自此,祖上不但家业更丰,名声也更盛。

  自赛里往西六七里,有个回民村,回民村里出了个姓马的武进士,家业颇丰。马进士特意来拜访祖上,两人相见甚欢,约好祖上每月去看望马进士一次,陪马进士下棋。平时马进士有个大病小灾,随叫随到,马进士每月付纹银若干。

  渐渐的,祖上的医业家业越来越大,盖下了一排三进三出的大瓦房。四个儿子一人一套,四套房子相连,形成一道杨家街。如今,几经变迁,当年的大瓦房早已不见了,当年的四兄弟也分成了杨家四大股,逐渐分散于村里四处。但我老家门前那条路,依然被村民俗称为杨家街。

  我们的村子南面有条河名叫沙河。据称我们这一带的村民都是明代从山西老聒窝集体移民过来的。我们中华祖先大都是缘河而居。想那时村民们浩浩荡荡而来,沿着沙河两岸落下脚来,东一群、西一群成为村庄,繁衍至今。

  沙河的名字很好解,满河滩都是细细的白沙,白沙有八里之阔。

  沙河是一条季节河,源自太行山。夏天河水焕焕,冬天一片白沙。八里白沙河滩,是日复一日的河水冲刷而成的。

  据村里老人们讲,当年河滩没这么阔,村南沿河的土地非常肥沃,是村民的衣食所靠。肥沃的土地被河水冲了於、於了冲,最后留下八里白沙。

  记得一个小笑话。那日,大家在田里锄地时,中间休息。其中的郑家叔侄突然抬起杠来。叔叔嘴笨抬不过侄子,急了道,就你懂,你懂!民国六年发大水你见过吗?一句话呛得侄子一脸苦笑,民国六年侄子还没出生呢。

  民国六年发大水,我当然更没见过,但1963年的大水我是经历过的。三天三夜大雨,下得村里一片汪洋,我们小孩不知愁,淌水在院里蹦跳。

  沙河冲毁了堤岸,粮食不收,村民陷入饥饿。这次水灾不只沙河沿岸,全国都遭灾害,史称三年自然灾害。

  在我的儿时的记忆中,先些年抗洪,后些年抗旱。抗洪的年代我还小,悠忽记得河堤上摆满了土堆、沙袋,各村都组织了抗洪先遣队,日夜沿堤巡逻,时常听到哪个村子决堤的消息。待我长大,记忆清楚了,但却是满耳的抗旱口号。村南的沃土被大水冲掉了,村民只好把目光移到了村北临近四合庄的盐碱地。于是我们每个冬天的活便是从沙河里往村北拉沙子,以改造盐碱地的土壤。

  从抗洪到抗旱,经历了我的童年。气候的改变、环境的改变,就来得那么快,快得令人不知所措。是天灾还是人祸?我至今想起不知所以。不知所以是不敢细究。其实,从五八年的“大跃进”,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留给我们的教训是带血的。尤其我们这一代,被蒙昧的童年、被偷走的青年、被追赶的中年,难忘、悲伤、无奈。我们经历过太多的贫穷,背诵过太多的口号,曾牢固地认为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口尚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等待我们长大去拯救。到真正长大后,发现自己就在那三分之二之中。

  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怀念那个时代,歌颂那个时代。

  那天,坐出租车,司机是我的同龄人,比我小几岁,对那个时代极为赞誉,对当今社会愤愤不平。那个时代人人平等,那个时代没有腐败,那个时代没有贫富。我说,那个时代集体贫穷,那个时代把人分为三六九等,文化大革命莫名打倒了多少人……司机依然愤愤不平地说,人家打下的江山,你想篡权就应该打倒你。看来,这位司机满脑子皇民思想,又加当年的首都娇子如今没落,自然不愤愤不平。还有一些人是当年的红后代,当年享尽了风光,如今似乎被遗忘,更加愤愤不平。每个人的现实思想,来自于每个人的现实和历史,这本无可厚非。但如果不把思想打开,永远是一个守株待兔者。

  我们这一代,在“大跃进”的口号中出生,在“大革文化命”的搏击中成长,中年时代真正清醒,方才气喘吁吁地追赶世界动向,至今仍感饥馑难当。

  刚上小学,就来了文化大革命,刚认几个字开始写大字报。看到校园里那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兴奋莫名又惶惑莫名。那时,我们小学生要到村口去站岗放哨,学抗战时期革命根据地“查路条”,即见到一个人便让人家背毛主席语录,不背不让过去。我父亲在外工作,给我带回一个铝铸的语录牌,吊起一根绳,又请美术老师用红漆写上毛主席语录,跨在肩上神气十足。因为小朋友的语录牌精致些的不过是块木头牌牌,大多是块硬纸牌牌。我的牌牌赢来不少羡慕的目光。

  我们老师别出心裁,带我们班学军队拉练,有的背着木头枪,没木头枪的背一根木棍,在大沙河的积水里行走,在那些矮小的树丛中穿行,回来后每人写一篇《大沙河巨变》。

  大沙河确实巨变了。那年回老家过年,特意去沙河走了一趟。只见当年在我们小孩眼里气势恢弘的为抗洪修建的沙坝,已是残破不堪。沿着沙坝往河心里走,望着沙坝两边的沙滩,想起儿时的记忆,不由感慨。沙坝东面,沿岸的沙滩已经被改造成花生地。花生地的里边已是村民们的墓地。当年河堤北面的坟墓都迁到了这里,形成了一处墓园,坟头、石碑林立。由于众人对先人的呵护,杨柳榆槐也丰盛起来,成为一片树林,在八里沙滩上有些个壮观。再往里走,仍是白沙茫茫。待到沙坝尽头,如今的河道中心显露出来。河心处,没水,但细细的白沙中留下了水的痕迹,弯弯曲曲向东游去,如画儿一般。水纹中有一行小鸟的个字脚印,令我心中顿时生出诸多感慨,眼泪也不由流了出来。

  历史上的大村“赛里”,如今已经不大了。两条省道,东由杨村穿过,西由王村穿过,夹在中间的大村赛里,名声已经莫如以前。过去,打听路向,都以赛里为坐标,而现在却以杨村、王村为坐标了。

  历史上的大村赛里,现如今的小村赛里,是我的老家。现在,我母亲仍在,由我妹妹照顾。妹妹早已是县城户口,正在正踅麽着为儿子在城里买房子。母亲一旦离世,妹妹进城,大村赛里或者小村赛里,便会离我越来越远。亲情不在了,记忆会越来越模糊。何况年老冉冉将至,那个历史上的大村“赛里”当会离我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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