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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节乱

时间:2023/11/9 作者: 岁月 热度: 13722
李天斌

  玉米棒肿红了双眼

  突然间就看到了那些眼睛,尽管四周一片吵嚷喧嚣,但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它们。它们肿红的双眼,似乎刚刚经历了一次长长的失眠,以一种黯然的姿势,一起挤在某个柜台上等待出售。按理,作为一种商品,这也是它们该有的常态,甚至还应该为此感到欢欣,正如一朵花终于迎来了开放,生命在此刻该属于美好的抵达。但关键这是冬天,并非它们生长的季节,它们到这里来,完全是被迫的,这不,只一眼,便可看见它们暴露无遗的窘迫和凌乱。

  我说的是在冬天里被煮熟的一群玉米棒。

  它们被一块冒着湿汽的毛巾盖着,热腾腾的水蒸气从身体各部不断地渗出来,仿佛弥漫着的忧伤,一点一滴地在忧郁与落寞里洇开来,跟四周五彩缤纷的热闹形成强烈的反差。它们刚从冬天里一个名叫“大棚”的地方长起来。按理,这也算是它们在季节里迎来的第二次生命。生命能有第二次,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但关键是,这样的“重生”却是人为制造的,无论是生长地还是生命的颜色和质地,均已远离了泥土和阳光的属性。作为玉米棒,当它离开秋天,其生命的芬芳就已经谢幕,即使零落,也在此刻获得了圆满。它们其实并不希望在属于自己的季节之后,被人强逼着再来一次,生命的芬芳原本不可能重来,能重来的,亦不可能是先前的自己。

  而我分明就有几分惶恐了。这个世界什么都能制造,不分时间地点,不论季节规律,春天可以结出秋天的果,冬天可以开出春天的花,自然秩序被切割和颠覆的背景下,是一切都有可能——但关键是,一切都有可能的背景下,是不是也意味着生命的迷乱与虚妄呢?譬如现在的这一群玉米棒,肉身还在,灵魂却已然被抽空了;就像春天,一旦被抽掉绿色,该是怎样的不堪;就像此刻,它们肿红的眼睛,失神的眼睛,分明就是形与神的相互剥离,彼此走失。

  “渴望回到属于我们的秋天”——此时,我分明听到了来自灵魂深处的声音,只一声,便喊出了生命的怅惘与孤独。我原本一直往前的脚步,也不得不停了下来。我必须停下来,不单是我必须停下来,所有的脚步都必须停下来,就连周围所有的吵嚷和喧嚣都要停下来,停下来,在一双双肿红的眼睛里,仔细想一想这个世界的乱象,想一想生命置身其间的彷徨和哀怨。仔细想一想,或许我们便真的能懂得一群玉米棒在这个冬天里想要说出的暗示和隐喻了。

  一块稻田被栽上了树

  稻田原本是用来栽种稻子的,就像一棵桃树,原本是用来结出桃子的,就像爱,原本是用来温暖心灵的。但我现在所看到的稻田,却被栽上了树,而且还不只是一棵,而是一片;而且还不是规范有序的,而是挤挤挨挨,纷乱不堪。一块显然已经迎来了命运错乱的稻田,正被一片混乱的树木说出。

  一块被栽上树的稻田,就像一棵结出梨子的桃树,错乱的不仅仅是结果本身,还有面目全非的生命属性。可以闭上眼睛想一想,如果一棵桃树结出的是梨子,一棵梨树结出的是苹果,一棵苹果树结出的是杏子,一切都继续错乱下去,一切都黑白颠倒,是非混淆,这个世界肯定会不堪重负,肯定要爆裂,要破碎。

  回到一块稻田。我想一块稻田肯定也会是迷茫的。一块稻田,它原本是用来亲近和接纳稻子的,就像一颗心,只有在爱的光芒里,才会无比地晶莹剔透一样。回忆也是靠不住的,对往昔的回忆,往往只能徒添虚无。所以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当一块稻田开始回忆走失的稻子时,它一定会是迷茫的,过去的美好一旦在细节里复活,现在和未来就会更加缥缈无依。

  我们可以不用追问一块稻田为什么会被栽上了树,也不用追问为什么一棵树就被栽到了稻田里,其实一棵树跟一株稻子都属于迷失的对象。当然我们也不能责怪谁,包括亲手制造了这一错乱的那双手。我想,或许是那双手因为年老了无力一年一次栽下一株稻谷,所以只好一劳永逸地栽下了这一片树;或许是那双手迫于生活的压力,想要在拆迁中用一片树木去换取一笔触手可得的资金,总之一切的理由都可以得到理解,总之我们绝对不能责怪谁。如果真要责怪,最多只能把责任推给时间,我们可以推说是时间制造了错乱,在时间的蚕食鲸吞下,一切错乱,不可避免,也无需避免。

  只是,当我再次打量一块被栽上了树的稻田,我希望它能是坦然的,一直到安静,我希望它能在命运的嬗变中快速找到合适自己的位置——其实合不合适也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它要能明白,当一切事物跟时间相遇,包括看视不朽的爱,都注定要有疼痛落下来,而且从一开始就落下来了,就像落叶纷飞,就像一直奔跑在季节深处的某句偈语。

  泥浆弄脏了河流的容颜

  我从没想过一条河流的容颜会被弄脏,我相信一条河流也没想过自己的容颜会在某天被弄脏,一切都有点意外,甚至匪夷所思。一条河流,原本看中了这深山野壑的僻静,相信即使世事变迁,一隅僻静亦不会遭遇污染。也就是说从一开始,我们就已经相信一条河流,一定会永远地清澈和明媚。

  我们都没有意识到从一开始就犯了错,我们并不知道在时间中一切都是靠不住的。时间就像一台粉碎机——这个比喻其实并不高明,但一定真实到残酷。时间之下,即使坚硬如铁,不仅可以被切割,还可以被粉碎,“让一切都散如齑粉”——这不仅是一切事物最后的际遇,更是时间面对并君临一切事物的断言。

  现在,我们可以具体描述一下被弄脏的河流的容颜了。就从河流的外围说起吧。河流四周的稻田,已经被石头和砂子覆盖了,水泥和钢筋暂时倒还没有来,这一片区域还刚刚被征拨,还在建设的初步阶段。但是,原来的安静有序已经变得纷乱不堪了。河流虽然还没来得及被填埋,流水也依然在流淌,流水里裹满了浑浊的泥浆,——跟我一起来看流水的堂弟说,这样的水就连庄稼也养不活!堂弟的话显然很好地描述出了一条河流此时的情态,就连我的情绪也分明被感染了,也为这样的说辞悲凉起来了——一条连庄稼都无法养活的河流,它还是一条河流吗?

  至少是,此河已经非彼河。突然想起了一句很经典的话: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我想,说这话的先贤,一定是站在某一条清澈的河流之上,一定是看见了“逝者如斯”的生命场景后就发出了感叹,他一定没有亲眼目睹一条被泥浆弄脏容颜的河流,却预先看清了一条河流的未来。他告诉我们:一条永恒的河流是不可能存在的。只是我对这一真理的知晓,似乎已经很晚了,也因为晚点的缘故,现在,一份灼痛的感觉,分明就格外真切和透彻了。

  此外,我还想起了佛家的一句话:此岸彼岸。佛家的意思我不大明了,但有一点我能隐约地感觉得出,关于此岸彼岸,至少是牵扯着人对于希望的理解,至少亦包含了从此岸到彼岸的人世沧桑。但一条被污染了的河流,从彼岸到此岸,从曾经的清澈明媚到如今连庄稼也养不活的不堪,是否还可以列入佛家眼中的河流?佛家眼里的河流,即使再沧桑,毕竟也会有一份清澈与明媚荡漾其间。

  只是有一点可以确定,当我再次跟被泥浆弄脏了的容颜相遇时,我分明就感受到了一条河流沉重的思考,只是那思考,我相信一定是默默的,我相信谁也不会在意它们,因为在旁人眼里,一切正在发生的事情,好像跟他们都没有多大关系。这似乎已经是一种既定的秩序,或者宿疾?

  一朵花找不到春天的位置

  我大概要说到一朵桃花,或是一朵槐花。为什么要说是大概呢,因为我无法确定侧重哪一朵。两朵不同的花,都被我在春天里看到了;还有可能是,桃花被我说成槐花,槐花被我误以为是桃花,总之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总之是两朵花的影子,就这样纠缠不清。好在它们传达的均是相同的气息,均是作为一朵花在春天里的际遇,所以即使只是用大概的方式,也无伤大雅。

  记得桃花开在一个厂房里,四周堆满了刚刚生产的石棉瓦,要不是一朵桃花突然冒出来,压根不会有人相信这里竟然还会有泥土的容身之地,一种身世飘零和坚守的寓意,引入嘘唏;槐花呢,则是开在马路边,马路往南原本看得见一条河流,东西方向能看见稻田和其他植物,也就是说,一朵槐花原本是开在那空旷之地,并有流水和稻花之香所映衬。现在,槐花被挤上来的房屋围了个水泄不通,马路也一年年地增高,人在路上走,不需伸手,就可以够着一朵花的高度,一朵槐花分明跌落到了尘世里,人世落寞的气息,堪堪可怜的一副模样。

  现在我必须回到春天的话题。说到花朵,就必须要说到春天。春天原本是为一朵朵花摆放位置的,桃红李白槐花开,什么时间开放,谁先谁后,或者是一朵朵的花一起聚会,一起说出春天的故事,一切都有条不紊,丝毫不乱。但我说的是过去,是多年前的事情。现在,我要说到的这两朵,显然无法再在春天里寻到自己的位置了——它们此时的栖身之所,已无法被认可是春天的枝头了;真正的春天的枝头,早已经无迹可觅。

  春天已经确凿地绕过它们而去了。与其说它们是在这里坚守,倒不如说它们是被遗弃了。不管是不是事出有因,它们显然都被春天遗弃了。很显然,春天在没有喊上它们时,就已经独自消失了。尽管春天也有可能是被迫的,也是情有可原的,但毕竟,当它们一个人在此落寞地看着远去的春天的背影时,一份被遗弃的凄怆,再如何说都已经不可避免。

  对了,说到被遗弃,其实连春天也被遗弃了。当钢筋水泥作为大地上新生的植物,当桃红李白槐花开的胜景不再来,春天也就被季节所遗弃了。对了,其实就连季节本身也被遗弃了,在看不到桃红李白槐花开的春天里,季节明显地乱了方寸。对了,其实就连我也乱了方寸,——当我大概地说出两朵花在春天里的故事,有一缕慌乱甚至是悸动,就让我分明地怅然若失起来。

  离开故乡的鱼

  我已经尽了最大可能,在将它们从玻璃瓶内转到盆里时,我已经将它们当成一尾尾鱼了,我已经尽最大可能完成对生命的尊重了。想来它们也是因此而欣喜的,这不,一转到盆里,它们就自由畅快地游动了起来,有的还不断蹭出水面,尽情地翻着斤斗,似乎还真有点回到河流里的感觉呢。

  这些鱼,是我乡下的外甥从河流里捉回来的。我想我的外甥应该是幸福的,至少他目前还算拥有一个幸福的童年,至少到目前为止还可以有一条河流让他捉鱼,还可以让他用这样简朴的方式来取悦我的女儿——他的表妹;我还想,当他在七颠八簸的车上紧紧用手保持着身子的平衡,努力不让瓶里的水泼洒出来,不让瓶里的鱼感到窒息时,我想他一定就感到了深深的幸福。一群瓶装的鱼,让他相信,这一定就是连接他这个乡村表哥和城里的表妹之间最好的礼物了。

  只是有一点我不敢确定,我不知道这些鱼,不管是在玻璃瓶里,还是被我转到盆里时,它们是否知道自己已经离开了河流,离开了故乡?当它们在盆里尽情游弋时,它们又是不是把这里当成了故乡?错把他乡当故乡,一个“错”字,是不是就说出了我所看不见的一群鱼的内心?

  怀疑和诘问基本是我每天的课题。每天,当我的女儿蹲在盆边欢喜地看着她表哥送给她的礼物时,我也会不动声色地望着它们出神。它们的身子很小,还不足以让一个大盆显得狭窄,一个大盆在它们的眼里,或许跟一条河流并无大异,因而它们似乎还是从前的欢喜,甚至忘情。它们并不知道我对它们的担心。因为我知道,再大的盆,盛的也是无根的水,无根的水能养活它们一时,却不能养活它们一世。它们不明白我看着它们的欢喜和忘情时,其实我却看到了它们所面临的危险,看到了这一盆无根的水,会很快成为埋葬它们的墓冢。

  一个人最大的悲情就在于不知道自己活在危险中,包括生命,包括情感。但我显然并没有要责怪这一群鱼的意思,毕竟它们都只是一群没有思考的鱼(它们真的没有思考吗?),它们并不知道世事无常,至于世道人心险恶之类,更无从知晓。它们就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至于是玻璃瓶还是盆,以及河流,对它们而言,或许都是相同的人生风景。

  也或许,它们原本是有思考的,也洞悉了此刻的危机四伏。只是,当它们明白一切都不可更改时,就举重若轻地放下了?就只愿抓住并紧紧珍惜这最后的时光?就也旁若无人似的让我无济于事的思考独自花开花落?

  一切都只是猜测。只有一个确切的答案是,大约在一周后的某个早晨,当我再一次因为担心而去探望它们时,它们已经在我的意料中纷纷死亡了,一具具苍白的尸身,漂浮在水面上,像一片片无根的叶,在苍茫的天际里划过一抹抹触目的苍凉。

  它们死在了无根的异乡。很触目,也很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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