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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的冬天

时间:2023/11/9 作者: 岁月 热度: 13704
郭岩君

  父亲站在没脚脖子深的雪里,勾着头、弓着背,腰间扎一条粗麻绳,双手插进破棉袄的袖筒里。身后,是被冬雪覆盖的死寂的村庄,眼前,是一条被野兽踏出几行脚印的弯曲道路。

  父亲站在这里盼望一群人的到来。领头的叫花狐狸,有十几条枪,占据村南二十几里地外的南梁子山。父亲跟这群人非亲非故,也不是他们的眼线。在这个大雪封山的冬日早晨,父亲却心急火燎地盼望他们能来。

  果然,一望无际的雪野尽头,出现一个黑色斑点。斑点渐渐扩大,一个骑黑马的人来到父亲面前,勒住马,上下打量父亲。父亲激动地哈着气,巴望着他,鼻涕不由自主地淌下来。

  来人身穿一件肥大的绵羊皮袄,下身一条山羊皮裤,腰间插一把盒子枪。他跳下马,抬起马鞭拨弄父亲的下巴,父亲谄媚地笑一下,哈一下腰。那人解开包裹严实的灰围巾,露出一张阴森森的带着伤疤的刀条白脸。父亲认出来,这人就是花狐狸。

  花狐狸一双鹰眼打量父亲背后死寂的村庄说:“人都死绝了?”

  父亲又哈一下腰,这回没笑,也没搭话。

  “张三炮在家吗?”

  “昨儿黑个,他家灯笼亮着。”父亲吸一下鼻子说。

  花狐狸随手把马缰绳塞进父亲手中,向身后纷纷跳下马背的十几个背枪汉子摆手,大摇大摆向村中间一座高宅大院走去。十几条马缰绳,依次塞进父亲的手里。

  父亲扔下马缰绳,小跑着追赶上花狐狸,双腿一屈跪下,双手成乞讨状举过头顶。花狐狸身后一名黑大汉举起马鞭恶狠狠向父亲抽来,花狐狸拦住黑大汉,向黑大汉使眼色。黑大汉皱眉,不情愿地伸手进怀里,掏出两个烧熟了的土豆扔在父亲面前。父亲如获至宝地抓起土豆,麻利地站起来,重新抓起十几条马缰绳。

  目送花狐狸等人进了财主张三炮家,父亲急忙转过身,跑向路边两间几乎被雪压塌了的土屋。土屋里盆清碗凉。父亲直奔火炕上的一团旧棉花堆,从里边掏出饿得皮包骨的小姑,把两个土豆塞进小姑手里。小姑冰凉的手指触摸到带着体温的熟土豆,突然睁开眼,贪婪地捧起土豆,狼吞虎咽地啃起来。

  这一幕发生在1944年末,那是个饥饿的冬天。这一年,父亲13岁,小姑6岁。一年前的除夕夜,在地主张三炮家当长工的爷爷,因为琐事与东家吵了起来。倔强的爷爷一气之下,端起一簸箕灰土倒进饺子锅里。东家急眼了,抄起水扁担照准爷爷后脑勺来了一下子,爷爷当时就被撂倒了。被抬回家后,爷爷病歪歪地在炕上躺了一个多月,终于咽了气。两个月前,奶奶狠心扔下父亲和小姑,跟随一个皮货贩子远嫁围场县。

  父亲两手牵着十几匹马来到村外。草地被雪覆盖了,有的地方只露出一片草尖。有经验的老马,用蹄子刨开雪地,可以吃到一些枯草。更多的马,则望雪兴叹。父亲从树上掰断树枝,解下腰上的麻绳,捆成一把扫帚,沿着草地上的斜坡,扫去上面的雪,露出一片枯草。马们争相来食。

  饥肠辘辘的父亲,也拔下一株枯草含在嘴里咀嚼。他试图把嚼碎了的草沫咽下去,却干呕了一阵,吐出几口酸水。他眼前发黑,虚弱地坐在草地上喘息。这时,一匹黑马拉出一堆粪蛋儿,在雪地上冒着热气儿。父亲挪过去,盯住马粪看,发现中间有些没消化的玉米粒残渣。父亲用树枝剥开马粪,一粒粒捡出玉米粒残渣,捡了足有小半捧。他把玉米粒残渣掺进雪里,双手揉搓清洗几下,一粒粒放进嘴里咀嚼。

  晌午,父亲牵着十几匹马回村。远远的,发现张家大院冒烟,走近看,院子里几间正房已被烧毁。花狐狸带着吃饱喝足的土匪们,枪上挑着鸡,马车上装着粮食袋子和一头瘦骨嶙峋的猪,走出张家大院。

  父亲站在路边等着领赏,跟一个小土匪拉家常。小土匪劝他入伙,说跟着花大当家的干,饿不着,冻不着,还吃香的,喝辣的。父亲问可以带妹妹上山吗?小土匪说这个怕不行。

  花狐狸走过来,小土匪凑上前,手指父亲说着什么。突然,花狐狸抬手狠抽小土匪几个耳光说:“这年月,多张嘴就是争命,你脑袋被驴踢了!”

  小土匪手捂脸不敢再吱声,父亲上前讨要放马工钱,黑大汉抽了父亲几马鞭说:“奶奶的,马肚子都瘪着,你还有脸要工钱!”黑大汉说着,从背后甩过枪来,拉动枪栓。父亲吓得一溜烟儿跑开了。

  天空又飘起了雪花,父亲绝望地在死寂的村街上转悠。村庄已十室九空,能走动的都逃荒去了,余下的,都是老弱病残。有几户人家,已经几天不见烟火,也不见人出来,估计已凶多吉少。当然,父亲已无暇顾及这些,摆在他面前最严峻的问题,是明天早上,他和小姑还能否从炕上起来。

  路过张家大院时,父亲发现他家厢房烟筒冒着青烟,空气中有股米饭的香味儿。父亲条件反射地站在张家院门外,他准备抬手敲门,想跪在张财主面前讨一口吃的。但是,他想起爷爷的死,想起张财主看见他跟小土匪唠嗑时,脸上划过的那丝恐惧。父亲转身离开了张家院门,回到两间土屋。

  父亲从锅台后掏出一把生满锈的菜刀,在水缸沿儿上磨几下,菜刀勉强有了些光泽。他从炕上的旧棉花堆里抱出小姑,小姑一脸惊恐。

  “哥,你要干啥?”小姑说。

  “你别怕,妹。”父亲说,“跟哥走。”

  父亲抱着小姑,来到张家大院门前,他拼足最后的力气,抬脚踹开虚掩的大门。来到厢房,看见张财主一家围在一张桌子周围,桌上放着一盆有几颗稀疏小米粒的饭汤。

  张财主见父亲提着菜刀闯进来,“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他一家老小也跟着跪下来。父亲把小姑放在桌上,端起一只盛满米汤的碗递给小姑。之后,他把菜刀架在张财主脖子上。

  “我知道欠你家一条命,”张财主说,“可你没必要动刀了。”

  “你这话咋说?”父亲问。

  “这些米,是土匪抢劫时散落在地上的。”张财主说,“我们捡起来,煮了一锅米汤,一家人喝口告别汤。”

  父亲不解地望着张财主。

  张财主说:“又下雪了,都等死吧。”

  张财主说完,向他的家人挥一下手,一大家七八口子,都挤躺在一铺火炕上。张财主也上炕躺下,他闭上眼睛说:“你动手吧,利索点儿,这样比活活饿死强。”

  父亲提着菜刀,看着火炕上一拉溜儿引颈就戮的张家人,一时竟没了主张。

  小姑坐在桌子上低声哭泣,乞求地看着父亲。父亲懊恼地扔掉手中的菜刀,他走到桌前,抱起小姑,来到炕边。他伸手把张财主从炕头的位置推开,把小姑放在炕头,让小姑躺下,扯过一条被子盖在小姑身上。之后,他回到桌旁,舀了一碗小米汤喝下去。他也上了炕,紧挨小姑躺下,一只手轻拍小姑说:“妹,乖,睡吧。”

  父亲这一觉不知睡了多长时间,中间好像也醒过,但却浑身无力,动弹不得,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睡梦中,他似乎感觉到了小姑的身体在渐渐变凉,却无能为力。

  当奄奄一息的父亲和张财主被区小队的人救醒时,他发现小姑连同张家七口人,都变成了僵硬的尸体。

  父亲抱起僵硬的小姑想哭,却没有泪。

  在父亲的带路下,区小队夜袭南梁子,消灭了花狐狸那股土匪。之后,区小队押着张财主,召集村里几个命大的百姓开诉苦大会。父亲控诉了张财主的罪状,张财主被判处死刑。执行时,父亲接过一支步枪,此时,他已经参加区小队。

  父亲走到跪在地上的张财主身后,端起枪,张财主转过身冲父亲一笑。

  “你笑什么?”父亲说。

  “枪子儿比菜刀好,”张财主说,“可惜晚了一步,不能跟家人一起上路。”

  父亲心里一酸,他推子弹上膛,瞄准张财主肩膀开了一枪。张财主中弹摔倒在地,疼得龇牙咧嘴。

  区小队长说:“再补一枪,他还没死。”

  父亲却收起枪,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责任编辑:王政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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