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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托扎敏

时间:2023/11/9 作者: 岁月 热度: 13793
曼娘

  1.红柿子与母亲

  母亲决定搬离托扎敏的原因似乎源于红柿子。

  母亲的血管里流淌着高贵的满汉血液,她响应“上山下乡”的号召走进托扎敏的时候,以为这不过是“到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一堂劳动实践课,尽管她是托扎敏知识青年中最优秀的才女,但还没有占卜未来的能力。年仅二八年华的母亲没有料到她会在那个被森林包裹着的鄂伦春人和蒙古人杂居的小镇里定居下来,也没有料到她会为一个身材短壮的蒙古男人育养子女,更没有料到她的回乡路会因为成家育子而变得愈加遥遥无期。母亲似乎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托扎敏,她认为这座寒冷多于温暖的森林小镇是属于父亲的,是属于父亲的子女的,是属于所有在森林中奔跑的蒙鄂民族的,但不属于母亲,母亲的血管里流淌着高贵的满汉血液。托扎敏,只能是父亲和他的子女们的故乡,它永远是母亲的他乡。

  托扎敏的春天短暂得让人无法察觉。当母亲把种子埋进土地的时候,土地还带着冰霜的气息,午后灿烂的阳光总会让冰冷的土地升腾起一缕缕温暖的气流。母亲一边点着菜籽一边叹息着说“不要再冷了,再冷就长不出青菜了”。我和我的伙伴们是不管冷不冷的,我们只是高兴可以褪去笨重的乌拉鞋和厚重的棉大袍,可以痛痛快快地上房爬树了。

  当树叶抽出嫩芽,当朝南的窗子为燕子打开的时候,就是托扎敏的夏天了。母亲不再为寒冷叹息,脸上开始有了笑容。我喜欢夏季的母亲,忙碌的她不停地奔波在土地、单位和家之间,她一路小跑着上下班,进了家门担起水桶就跑去土地,为长在那里的青菜施肥、浇水,直到深蓝色的夜空挂满星星,母亲才会走离土地。看着小小的菜籽发芽、爬藤、开花,母亲的笑意愈发浓了,她甚至不会因为我们的淘气而怪罪责骂我们。

  一个清爽的黄昏,土地上的青菜已经结出果实,母亲看着土地,我看着母亲,血红太阳下的母亲看上去柔和而俊美,我呆呆地盯着母亲问:“为什么那么小的菜籽会长出果实来?”母亲笑中含嗔地说“傻丫头的脑子里总是胡思乱想”。母亲没有告诉我种子是希望,是希望就会在汗水辛劳中破土发芽,开花结果。

  果实还青着的时候,秋天就来了。排着队的鸿雁飞越渐枯的草原渐黄的森林开始向南迁徙,晚开的山花还没有来得及展开妩媚的身姿就开始凋零。森林倒是热闹起来了,挂霜的嘟柿果弥漫着幽雅的清香,娇嫩的山丁子醉红了团团的笑脸,黝黑的稠李子酸甜着孩子们的唇舌。我们每天忙着采山果吃,最兴奋的是骑在树杈上美餐,一把把的野果子塞进口,来不及细嚼就吞咽下肚,根本没机会去理会空空的篮子。吃够了,才会打着响嗝儿采果,回家。母亲的脸又开始阴郁起来。她也忙碌着,把土豆、胡萝卜从地里刨出,再移到室内的地窖里存起来,那是一家人冬天的口粮;把长短粗细如手指头的茄子摘下,给父亲蘸酱吃;把青青的柿子摘下,用棉被包裹起来,捂得内红外青的时候炒菜吃……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茄子可以长到一尺多长,更不知道柿子还可以在柿秧上长成红色,以至于若干年后,当我搬离托扎敏,在平原第一次看到秧上的红柿子时,很惊讶很不解——柿子怎么可以在秧上长成红色?

  托扎敏的冬天漫长而寒冷,一米多深的雪常会把小个子的我淹没。每到下雪时,母亲就会站在院子里喊隔壁的孩子:“他小林哥,一会儿带曼去上学!”隔壁的小林哥总会爽快地应着“好嘞”!上学时,高我两头的小林哥带着铁锹,一边走一边铲雪,我跟在小林哥的身后,百无聊赖地看着身体两侧高过我的雪墙。尽管冬天的母亲没有了笑脸,尽管严厉的家规让我生畏,我依然喜欢在冬天逃课。我爬上学校的青石墙,在墙头使劲一跃,就跳到墙外的雪地里了。从雪里爬出来是件很艰难的事情,我必须要在雪地里挪移许久,才会气喘吁吁地站起身来。

  那年冬天,因为逃课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

  那年冬天的雪格外大,一列经由托扎敏开往俄罗斯的火车滞留在了托扎敏。上面装着一车皮的青菜。青菜是不能放久的,于是,就在托扎敏卸车了。柿子,一个红红的柿子滚落到我的脚下。没做任何犹豫,我就捡起它,放进兜,跑回家。我急于请教母亲这个红色的圆形东西到底是什么?当我展开手掌,把柿子亮在母亲眼前的时候,母亲的眼角滚出一串泪。我慌乱得不知所措,我以为母亲是因为我“偷”拿了别人的东西而羞愧落泪的,但不是,因为母亲少有地把我搂在怀里,并且轻柔地拍打着我的后背。

  父亲下班回来后,母亲坚定地对父亲说:“我们必须得搬离这里!”父亲不解地说:“生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搬走?”母亲突然咆哮起来:“怎么能是好好的?孩子连柿子都不认识。”于是我才知道,我捡到的那个红红的圆形的东西叫柿子。我打开母亲包裹着我家土地上长出来的柿子的棉被,看着这些大大小小的青柿子,疑惑着,那个红色的圆形东西怎么也叫柿子?

  就这样随父母搬离了托扎敏,搬离了那片生我的土地,搬离了父亲和他的子女们的故乡,从此,再没回去。我寒冷的故乡的土地上,没有一尺长的大茄子,也没有长在秧上的红柿子。

  2.巴图和乌兰托雅的故事

  我哥巴图望向群山的眼睛是绝望的。

  跟所有的北方乡村一样,托扎敏漫长的冬季冻住了所有的东西,改革的春风还没有吹到托扎敏。外面的世界已经精彩得让人眼花缭乱了,可是托扎敏还是安静地坐落在群山的怀抱里。山上有茂密的森林,山下有清澈安静的吉文河、丰富的草场和成群的牛羊。金色的夕阳下,散落在吉文河边的羊群和牛群就会被晚霞映红。这座不足百户人家的小镇安逸恬适,日出而牧日落而归的简单生活使托扎敏缺少盛气凌人指手画脚的富人,人们像安静的吉文河一样,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可是,我哥巴图要放弃这里简单安静的生活,执意要走出大山,到眼花缭乱的大城市天津去生活。

  “哥,天津真的那么好吗?”我问巴图。

  “当然好!”巴图加重着语气,“乌兰托雅说天津有很多很大的菜市场,有歌舞厅,有电影院,天黑了外面还会亮起很多五颜六色的灯,就像树上结满了刺玫果(托扎敏生长的一种野果子),你无法想象,这些美丽的灯居然会亮一个晚上。”

  我哥巴图最信乌兰托雅的话。乌兰托雅在大城市天津读书,是托扎敏唯一一个在城市里读书的人,况且乌兰托雅说得没错,托扎敏的确没有菜市场,没有歌舞厅,也没有电影院,可是托扎敏根本不需要这些东西,国家的粮店给了我们粮食,自家的菜园子给了我们蔬菜,我们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化成篝火旁的“安代”(舞蹈)和面对群山的呐喊,我们自己的生活比那些电影里的故事更真实有趣。可是,巴图不愿意过这样的日子,乌兰托雅给他下了“离开”的蛊,他要像乌兰托雅一样飞出群山。可是,乌兰托雅有“读书”做翅膀,巴图的翅膀是什么?

  “我可以打工,我会用自己使不完的力气赚很多钱,我可以养活自己,我还可以把钱寄给你们,让你们生活得更好。”巴图这样说。但没有人相信,就连巴图的阿妈,我的大妈也不信。

  “天津没有草原,没有森林,没有牧不了的羊群,没有伐不完的树木,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人需要帮工?”大妈这样对我阿妈说。

  “不会是巴图想乌兰托雅了吧?”我阿妈说。

  “可是,乌兰托雅是飞走的凤凰,巴图哪有金窝装凤凰哟。”

  “所以巴图才着急去天津打工赚钱盖金窝呀。”

  大妈觉得她的弟媳说得有道理,可是她担心巴图在天津根本找不到帮工的活儿,更担心乌兰托雅这只凤凰早有了高飞的心,不愿意与一只鸡在院子里低飞。“如果那样,还不如让乌兰托雅去攀她的高枝,让巴图娶个安稳人家的姑娘过日子,总是强过一蒂结两果的分心生活。”大妈叹着气,说“新社会了,指腹为婚不管用了”。

  我哥巴图和乌兰托雅是指腹为婚,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镇里读完初中后,乌兰托雅考到盟里读高中,巴图没考上,跟着清林队上山清林。定居后,林子里几乎看不到野兽了,但枝枝蔓蔓的枯杈有很多,除了个别鄂伦春人还有资格背着猎枪以外,其他人都把枪上交给了政府,走进树林伐木或清林。初中毕业的巴图还没有掌握伐木的本事,就只好跟着女人们去清林。巴图在山里一边清林一边长大,乌兰托雅在盟中一边读书一边长大,我们都以为乌兰托雅从盟中毕业后就会走进巴图的木刻楞(房子),没想到,乌兰托雅居然一下子考进天津的大学,飞出了托扎敏。巴图的心慌慌的。乌兰托雅来一次信说天津的好,巴图的心就慌一次,我知道我哥的心思,飞走的凤凰哪有飞回来的道理?

  “哥,要不你偷偷跑吧?大伯大妈肯定追不上你。”我给巴图出主意。

  巴图望向群山绝望的眼睛倏地亮了。我知道巴图要跑了。

  巴图当晚就跑了,他扒着那列货车跑的。每天半夜都会有一列运木材的火车路过托扎敏,猴急的巴图、没有一分钱的巴图、想念心上人的巴图,当晚就扒着那辆货车跑了。我哥巴图由此成为托扎敏第一个借着“打工”翅膀飞出群山的人。大妈怔怔地看着群山,把双手交叉在胸前,说“腾格里(天神)呀,保佑巴图这个傻孩子吧”。

  那列货车把我哥巴图带到了一个城市,这个城市没有乌兰托雅,但有乌兰托雅说的菜市场、歌舞厅、电影院和满街五颜六色的灯。巴图困惑起来。他不知道这座城市离乌兰托雅的天津有多远,如果离得近的话,也许能走得到,离得远就要花钱买车票。可钱在哪儿?

  巴图是初中毕业生,又有一个大学女友,聪明的巴图想到了打工。虽然这里不是天津,没有乌兰托雅,但毕竟离乌兰托雅近了。一个月以后,等巴图赚够了买车票的钱,就可以到有乌兰托雅的天津去打工了。这样想的时候,巴图就快乐地投入到找工作的行动上来。我哥巴图没有身份证,他不知道城里人把这东西时刻带在身上,没有身份证,哪里都不愿意雇他。走了一家又一家,就在巴图要绝望的时候,一家新开张的小吃部雇佣了他。因为没有身份证做抵押,老板说拿一个月的工资做抵押,就是说,我哥巴图只有干满两个月,才会拿到一个月的工钱。饥渴交加的巴图答应了。

  我哥巴图不好意思告诉乌兰托雅他偷跑出了托扎敏,更不好意思说自己被货车丢在了不知名的城市里,他只想等到两个月后去天津找她,因此,孤身异乡的巴图就只能数着日子生活了。一个又一个白天在巴图忙碌的脚掌间溜走,一个又一个难眠的夜晚在巴图思念的心中熬过。在这些日子里,老板逐渐知道了巴图和乌兰托雅的故事。善良的老板在两个月后给巴图结了两个月的工钱,又给他买好了去天津的车票,老板说:“蒙古小伙子,张开翅膀快去追求你的姑娘吧!”

  我哥巴图就这样来到了天津。幸好有在那个城市生活过的经历,面对更大的天津,巴图没有显得慌乱,他看好去往乌兰托雅大学的公共汽车站牌后,从容地登上公共汽车,俨然一个城里人的模样。

  当乌兰托雅笑盈盈地站在巴图面前时,美丽的容颜晃亮了巴图的眼,他居然没出息地流下泪来,泪眼中的乌兰托雅在亭亭玉立中增添了如梦如幻的感觉。

  托扎敏只有镇机关才有一部电话,公家电话怎么能用来谈情说爱呢?所以乌兰托雅从来没有给巴图打过电话。这一次,因为太久没有接到巴图的信,乌兰托雅才给镇上打了电话,镇里人告诉她巴图扒货车跑了。乌兰托雅就知道巴图要来了。这个聪明的姑娘开始给巴图找工作,她在学校附近给巴图找了一份包吃住的复印的活。瞧瞧,这就是读过书的姑娘才能干出来的事,不慌不忙地就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我哥巴图和乌兰托雅的幸福生活开始了。她用做家教赚来的钱给巴图买衣服、买他喜欢吃的东西,还勾着他的胳膊去街里。“乌兰托雅是好样的!她从来没有因为巴图是初中生而觉得难堪,她在用行动告诉别人她是巴图的女人。”我阿妈每次提起乌兰托雅都会这样说。

  乌兰托雅大学毕业后,真的没有回托扎敏。乌兰托雅说她已经不习惯托扎敏没有暖气、没有上下水、没有抽水马桶的房子了,巴图笑着说“幸好我跑来天津了,不然你会像不习惯托扎敏的房子一样不习惯我了”。乌兰托雅说“不会,不管我走到哪儿,都会把你养在心里,你和我是一起长大的”。巴图笑了。

  乌兰托雅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她和巴图还没有举行婚礼。这个早到的小家伙让他们改变了“先有事业再有家”的计划,准备扯证结婚。托扎敏的大伯大妈听到这个消息后更是乐不可支,开始张罗起了婚礼。所有的人都沉浸在喜悦中。

  那个初秋的早晨,阳光在天地间泛着光彩,天很蓝,蓝得有点忧郁。乌兰托雅因为闹小病呕吐不止,清澈的双眼被折腾得流下泪来,巴图心疼极了。那一刻,巴图动了打掉孩子的念头,乌兰托雅拽着巴图的衣襟,笑着说“当妈妈哪能那么容易”,说着,乌兰托雅就直起身来,她想像骄傲的母鸡一样挺起肚皮,却不想,因为用力过猛扯掉了巴图衣襟上的纽扣。乌兰托雅要给巴图缝扣子,巴图见她那么难受的样子,就执意要自己缝,从没动过针线的巴图扎了两次手指头才缝上扣子。他自豪地对乌兰托雅说“以后我可以给孩子缝被子了”。在我哥巴图眼里,缝扣子与缝被子的距离只是相挨邻居问的距离。

  我哥巴图去上班了。他在阳光明媚,蓝得有点忧郁的天空下匆匆地赶往单位,他小跑着追赶那辆公共汽车,司机停下刚启动的车,给巴图打开了车门。善良的司机知道这个时间都是着急赶着上班的人。巴图上了车,门在他身后合拢。巴图贴着门站着,大口地喘着气,平定呼吸后,他侧着身子挤进拥挤的车厢。这时,我哥巴图看到身边一个小偷把手伸进了别人的口袋。巴图是个不含糊的人,他敏捷地抓住了小偷的手腕,用眼神告诉小偷“把手拿出来,我不会声张”。小偷看明白了巴图的眼语,他轻轻地抽回了自己的手,亦如轻轻地伸出自己的手,轻得没有惊动任何人。

  巴图下车的时候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个小偷也跟着下了车,他着急往单位赶,早晨乌兰托雅呕吐和缝扣子耽误了他太多的时间。巴图奔跑起来,那个小偷也奔跑起来,他跑到巴图身边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把刀,他凶狠地刺向巴图。从小偷挥刀的位置来看,他是想刺巴图的胳膊,他也许只是想教训一下巴图,但巴图对小偷挥过来的刀本能地往后一闪,这一闪不要紧,刀刺进了巴图的左胸。那天明媚的阳光,忧郁的蓝天,还有刚刚启动的公共汽车里的人群都看到了,当小偷把刀从巴图左胸拔出来的时候,鲜血像哲别(神箭手)射向苍鹰的箭,从胸前喷涌而出。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公共汽车停了下来,从车厢里跑下来很多人,人们叫喊着“捅人了!捅人了!抓住他!抓住他!”我哥巴图在人们的叫喊声中像一座山轰然倒了下去。

  小偷跑掉了,那么多人都没有追上他。“他奔跑的速度只有猎枪打出的子弹才能追得上。”乌兰托雅这样说,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哥巴图正在医院里接受抢救。3天后,巴图一句话没留下就走了。年仅24岁的我哥巴图就这么和那一天的清晨永别了。他的乌兰托雅刚刚大学毕业,他们还没有来得及领结婚证,他们的孩子还在母体中孕育。乌兰托雅到公安局报了案,从此开始了她对抓逃凶犯的漫长等待。

  爱情是不能靠猜测的。就像当初我们以为乌兰托雅会嫌弃巴图一样,当我们家族所有人都认为乌兰托雅会打掉那个孩子,乌兰托雅家族所有人都动员她打掉那个孩子的时候,托扎敏唯一的金凤凰,大学生乌兰托雅决然要生下这个孩子——我哥巴图留在人世间的唯一骨肉。

  巴图的遗体无法送回托扎敏,只能在天津火化。乌兰托雅没有钱买墓地,就把巴图的骨灰盒抱回了他们的租住屋。从此,不习惯托扎敏房子的乌兰托雅再也没有回过故乡,她和巴图的骨灰盒,还有他们的孩子一直生活在天津,那个有菜市场,有歌舞厅,有电影院,还有霓虹灯点亮整个晚上的城市。这座城市里有一座房子,房子的墙上挂着我哥巴图憨笑的相片。

  乌兰托雅给她和巴图的孩子取名叫蒙荷,意为“永恒”。

  像所有的蒙古女人一样,巴图离世后,乌兰托雅带着蒙荷艰难地生活着,但她没有被困难压垮,她依然像森林里的百灵鸟一样快乐地唱歌、跳舞、上下班,她用没心没肺的笑声冲淡着单身妈妈的辛苦。蒙荷像小绵羊一样一天天地成长起来,进了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可是公安局依然没有抓获逃犯的消息。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等待中,托扎敏的金凤凰乌兰托雅有了白发。站在穿衣镜前,乌兰托雅认真地把白发梳进黑发里,她不想拔掉它,她在心里想“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到腾格里那里去见巴图了。只是不知道,去见蒙荷的爸爸巴图之前,那个凶手能不能抓到”。

  蒙荷结婚那年24岁,正是我哥巴图离世的年龄。看着女儿穿着婚纱的模样,乌兰托雅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她拍着巴图的骨灰盒说“那可儿(伴侣),你在腾格里那里看到了吧?我们的女儿出嫁了。”

  又是初秋了,湛蓝的天空辽远清澈,清晨的暖阳斜挂在东方,没了盛夏的燥热,空气变得清爽宜人起来。这样美好的秋天早晨,蒙荷有了早孕反应。乌兰托雅想起巴图离开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秋日,也是这样的暖阳,也是这样的呕吐……电话铃响了起来,是公安局的电话,通知说那个逃犯被抓到了。

  乌兰托雅匆忙地赶到公安局。才知道那个小偷,那个凶手,那个逃犯,他居然又杀了第二个人,在侦破那个案子的时候抓到了他。乌兰托雅长吁一口气,她抬起头来,盯着天花板,她在心里说“那可儿,你看到了吧?凶手抓到了”。可是,公安局告诉乌兰托雅,根据《刑法》有关规定,法定判定最高刑为死刑的,经过20年追逃期,犯罪不再追诉。就是说,这个即将被判为死刑的凶手,不是因为杀了巴图,而是因为杀了第二个人才被起诉的。

  乌兰托雅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这是她第一次这样不顾脸面地放声大哭,哭得肝肠寸断,哭得骨裂心碎,哭得地动山摇。而后,她缓缓地站起身,缓缓地走出公安局,外面的天空依然很蓝,蓝得有点忧郁,路上的人匆匆地奔来跑去,不知道都在忙些什么。眼泪抽空了乌兰托雅身上所有的水分,她像失去水分滋养的鲜桃,一下子变得褶皱起来。

  乌兰托雅对蒙荷说凶手真的抓到了。蒙荷笑了,说“邪恶的种子即使有石头挡着,也会有探头冒芽那一天”。这个从来没有看见过父亲的孩子还说“我的孩子一定取名叫高勒奇”。

  高勒奇,蒙古语,正义。

  后记:巴图,蒙古语,意为牢固。这个身材健硕,扁脸吊睛的蒙古男人,用锲而不舍的恒心牢固着自己的爱情,但在眼花缭乱的城市里,他却没有办法牢固住自己漂在异乡的生命。

  乌兰托雅,蒙古语,意为红色的光。她丰盈性感,圆眼高颧,是托扎敏少有的美女,她像一道光,点亮了镇子里所有少男少女走出群山的梦想,山里的孩子以她为榜样,给自己插上知识的翅膀,借助它飞翔。而托扎敏老人更加赞赏的则是她对巴图的坚贞,“你们要做乌兰托雅那样的女人呀!”托扎敏的母亲总是这样对她们的女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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