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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

时间:2023/11/9 作者: 岁月 热度: 14122
三万

  清明节,我来到母亲那黄土堆积的坟墓。没有墓碑,没有遗像,也没有逝者的名字,只有一堆隆起地面的黄土,这就是我母亲的坟墓。我的母亲是一位普通的农妇,她用四十四岁的生命哺育了我们十一个兄弟姊妹,还抚养了亲属家的七个孩子。她善良、勤劳、质朴,每当想起母亲,我总是泪水簌簌。

  1923年,母亲出生在河南长垣县黄河岸边一个贫穷的农家,四口人两亩薄田和三间土屋,虽然父母终日辛劳,但怎么也填不饱全家人的肚腹。接着,母亲又有了两个弟弟,家里的生活更加凄苦了。1937年“七七”事变,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践踏着我中华民族的土地。战火、贫穷,使贫苦的农民更加走投无路。更令人痛心的是,蒋介石扒开了“花园口”,那滔滔洪水没有阻挡住日寇南进的脚步,却无情地冲毁了豫东人民的土地和房屋。妈妈全家和众乡亲一样流落栖息在黄河大堤上,到处都是饥民,没有救灾,只有哭天抢地的哀号。姥爷在绝望之中,推起一架“红车子”①,载上年仅十四岁的母亲,去寻求生路。在一个叫做牛庄的村子,一个家道殷实的中年人死了媳妇,姥爷咬咬牙,用一袋子高粱,换了自己的女儿,也换来了全家人的一线生机。

  从此,年仅十四岁的母亲,就成了我40岁父亲的继妇。这个家虽然家道殷实,但也命运多舛,父亲曾先后娶过三个媳妇,但都相继病故,只留下两个女儿,大女儿还是先天聋哑,而十四岁瘦弱娇小的母亲,就这样成了这两个女孩的继母,这个特殊家庭的主妇。虽然是老夫少妻,但总算是填饱了肚子。母亲稳定的生活刚刚开始,不幸就接踵而至。大伯意外身故,接着,伯母在生产时也因大流血而去世。伯父伯母又给妈妈留下了两个女儿和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儿子。不久,同宗的堂兄宝儿也不幸病故,不到一年,他的妻子也在流言蜚语中自杀,留下一双失去父母的儿子。看着两个无助的孩子,心地善良的母亲又把这两个孩子领回了家。当时母亲只有十五岁,她却毫无怨言地抚养着七个别人的孩子。她缝衣做饭,像对待亲生孩子一样呵护着每一个孩子。

  接着,十六岁的母亲生了一个男孩,父亲高兴得手舞足蹈。接着,母亲又生了一个女儿,有了一双儿女的母亲,尽管兵荒马乱,虽然少妻老夫,但善良勤劳的母亲心里还是感到了幸福。1947年,母亲生了第二个男孩,但不久这孩子就夭折亡故。1949年,母亲生下了她的第二个女儿,而这一年,社会、家庭都发生了重大变革。她不懂得政治,更不知道什么是阶级,甚至也不懂得谁是贫农,谁是地主。而正是这一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土地改革如火如荼。家中的土地、囤里的粮食、盒中的首饰和箱里的衣物都充了公,母亲和父亲一起,被捆绑住押进了一间土屋里。她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更不知道这是政治上的天翻地覆的革命。接着,召开了清算批斗大会,眼看着一个姓牛的地主被砍了头,她吓得瑟瑟发抖。后来,父亲把大部分土地都记在了自己的名下,堂兄堂姐家被定为中农,我们家被定为富农,因为父亲人缘好,并且帮助和掩护过共产党干部,土改工作队又留给了我家五亩土地、三间房屋和一些应急的食物。

  从此,这八口之家没有了过去的殷实,过上了清贫的日子,但辛勤的劳作,善良的为人,和睦的大家庭,还是让村里人由衷的羡慕。1952年,母亲又相继生下了她的第三、第四个女儿,大家庭里又多了两张吃饭的嘴,同时,也给这本来就清贫的日子增添了更多的辛苦。农民,就是农民,风里来,雨里去,春种秋收,虽然土地不多,也能勉强糊口。1957年,妈妈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儿子,这就是我和我的三弟,尽管已有了六女一男,但我们的到来,仍然使父母无比兴奋和幸福。

  天有不测风云,1958年的“大跃进”开始了,全民大炼钢铁,吃大伙食堂,这盲目的疯狂,炼出了千万吨废钢烂铁,也使无数肥沃的土地荒芜。水灾、旱灾接踵而至,天灾人祸好像是孪生兄弟,饥饿顿时笼罩了大片国土。野菜、树皮、地瓜秧,花生壳……只要能够充饥,都填进了人们的肚皮。但吃下去却拉不出来,不知多少人承受这样的痛苦。生活的艰难困苦,使母亲的乳房无法分泌乳汁,嗷嗷待哺的我们哥俩儿成了妈妈最大的心病,她用大量的时间,跑东走西,为的是一对儿子找口奶水。一家人喝着透明的米汤,将碗底仅有的几粒米凑在一起,来勉强填充我们两个的肚皮。

  秋天,生活刚刚出现转机,妈妈又生了她的第四个儿子,在艰难困苦中,只好将大女儿先嫁了出去。大伯家的堂兄已经成家,由于他的聪明能干被选为联队长,经常对我们家的生活给予资助。眼看着这样一个十二口之家,他竟然置联队长而不顾,只身去往东北伐木,只是为了能够对这个家更多的帮助。父亲感叹他的为人,母亲感谢他的帮助。他总是莞尔一笑,“没有你们,哪有我的生路。”

  1963年,妈妈在不惑之年竟然又神奇地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她的第五个女儿和第六个儿子。像妈妈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农妇,竟然生下了十一个孩子,同时又抚养了别人的7个孩子,这可能吗?说出来人们也不会相信,只能当作传说、故事,或是无稽之谈,而这却是真真实实的事情,这是我的母亲,一个普通的农妇。

  这年,我和老三一起背起书包上了学,因为妈妈说“男孩子,只有读书才会有出路”。从那时起,我就热爱读书,并且连年跳级。1966年末的一天,村里要开一个忆苦思甜大会,有人找到了母亲,要她到大会上去“忆苦”。母亲一脸的茫然,她真正是苦海无边,但她真的不知道怎么“忆苦”。来人说,“解放前你是贫农的女儿,被迫卖给了富农家,剥削压迫不用说,你想想,这些年你吃了多少苦?”妈妈说,“是呀,我是吃了很多的苦,但我说了又有啥好处?”来人说,“无论怎样你都要参加,这是党给你的任务。不但要忆苦,还要揭发你男人的罪行,说出来解放前你在他家所遭受的屈辱。你要反戈一击,争取立功!”母亲更加茫然了。晚上,母亲还是带上我去村里召开忆苦思甜大会。我是一个五年级小学生,我知道我是富农的儿子,但我不知道母亲心里的苦。大会上人头攒动,每人发一个红薯叶做的团子,说都要尝一尝旧社会的苦。大家七嘴八舌,在忆着各自不同的苦,有人让母亲发言,她嗫嚅着,“这,这,这……”终于没有能够忆起她的苦。我看出了母亲的困惑,有多少苦她都埋在心底,她不可能背叛家庭,也不可能背叛自己的丈夫。她有十个可爱的儿女,她心甘情愿为他们付出,即使再苦再累,她也觉得自己无限幸福。她因此遭到了批评,说她没有阶级觉悟。母亲困惑、迷茫,她不知道该怎样分辨,也不想有什么阶级觉悟。母亲勤劳、善良、懦弱,她心里真的很苦,她的孩子成了“黑五类”的子女,参军、升学、就业都不能凭着分数,二女儿学习成绩优秀,可是考农校时被取消了资格,她只有哭,哭自己是那么的无辜。

  母亲经常抚摸着我的头,一边夸奖我学习优秀,一边是泪水模糊。我知道母亲的心事,她一直在担心着我未来的前途!忽然,有一天母亲病了,她的右肋疼痛难忍,冷汗簌簌。大家都劝她去医院看看,她说,“没事,可能是凉气,一会儿就过去了。”她分明是怕花钱。就这样她强忍着病痛,仍然重复着天天的锅碗瓢盆,浆洗缝补。时间一天天流逝了,而母亲的病情却在一天天加重。母亲终于倒下了,她脸色蜡黄,瘦弱的身体在不停地抽搐。一辆架子车把她送进了最近的徐镇医院,又找了最好的大夫。抽血、化验、检查,大夫说,她胆上长了个瘤子,需要手术,但必须马上转院,这乡镇医院做不了这么大的手术。架子车风风火火,把母亲送到了濮阳东关医院,又找到了一位本家的主治大夫。经过大夫们的确诊,母亲得的是胆癌,需要马上手术。但遗憾的是,虽然打开了妈妈的胸腔,大夫眼睁睁看着妈妈胆上偌大的肿瘤,却没敢切除。那些“反动学术权威”害怕手术失败,这人命关天的手术一旦失败,很可能葬送他们一生的前途。就这样,刀口又被缝合上了,我苦命的妈妈,白白地做了一次失败的手术。在药物的作用下,母亲的病痛得到了缓解,蜡黄的脸色也有些恢复。大夫给开了一大堆西药中药,说,出院吧,回家里调养更有益病人康复。就这样,母亲又回到了家,她的病情似乎有了好转,但我们大家心里十分清楚。母亲躺着床上,将我们兄弟姐妹挨个地叮嘱。她对堂兄说,“老二聪明学习好,你把他带出去吧,我最担心他的前途。”她对大哥说,“你身上的毛病太多,要懂得你是家里的老大,无论怎样也要再娶个媳妇。”她对二姐说,“自从你没考上农校,整天在家里闷头苦干,洗衣做饭,纺花织布;尽快找个好人家,将来对弟妹也有个照顾。”她流着泪对我说,“读书吧,好好读书,只有读书才有前途。”……

  千言万语,千叮咛,万嘱咐。那天晚上,妈妈终于离开了我们,紧紧地闭上了她那慈祥善良的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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