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是因为雪中行走时,那种久违的寒冷。冻得手脚冰凉麻痒,却爽得直想唱歌。至少农民兄弟不再为盼雪而心焦了。
这难言的喜悦里,看到失望之极以后,那不期而遇的雪花,在十里长街的大红灯笼前,简直成了红色的雪。立刻编了个信息《红雪》发给所有爱我的人:“移居青州十八载,今年竟无一片雪。正月十五雪打灯,疑是今夜故乡行。”
故乡的雪夜,那一片片一排排的冰灯啊,像泊在大海里的彩色船只,把人渡向不知名的远方。每次过年都有一次这样的遥想。遥想着别人的灯海里,自己也在那灯海里被别人遥想着。
昨儿还在青州小城的十里长街,窥见柳树抽芽,婆婆丁也不知何时钻出地面,散落在田野边,水渠边,今儿个忽而又大片大片的雪花斜飘下来。一片一片,无穷无尽的样子,直将昨天行在春天的人儿变成风雪夜归人。真是喜煞个人儿。
该冷的时候就冷才是正常,不然总觉得缺失了什么一样。春节都过去了,还恍惚企盼着什么似的。教人心里莫名地浮躁着。
这让人盼望了一个冬天的雪花,终于将悬着的心认领了去,心才暖将起来。故乡啊故乡,故乡的雪啊,没有雪,就怎么也没有了与故乡连接的纽带,就真的感觉被故乡遗落了。只要冬天有雪,就觉得我还是与故乡息息相关的。没有雪的冬天,怎么算是个完整的季节呢?就像一个没有经历爱情的人生不算完整的人生啊。北方的孩子心中都有一个秘密的解语,雪花是天地之间的爱情之花。他们常常说,第一场雪的时候我们去买戒指吧,最后一场雪的时候我们曾经拥抱着取暖……
这是在北国的故乡了,我们七八岁,雪平姐姐十四五岁,两条又黑又粗的长辫子。她总是给我们扎麻花小辫子。有时直指云天,有时垂柳下河。每次给我们扎辫子时她都会说,正月十五我领你们去跑花灯。
雪平姐,啥是跑花灯啊?
跑花灯就是我提着灯笼在前面走,你们一大帮提着灯笼在后面跟着。我快你们就快,我慢你们就慢,我跑你们就跑,不准乱套。我带你们一直跑到雪甸子里去,离村庄很远,让家人出来找我们时,只能看到一排排在雪甸子里奔跑的灯笼……
一次一次跑到雪平姐家的高凳子上排号等着她梳小辫子,一遍一遍听她的许诺,仿佛这样就能更快地临近那个魂牵梦绕的时刻。
终于到了戴大长围脖,穿大棉鞋,戴大棉手套的时候了。我们早就让父母把手提的纸灯笼准备好八百年了。那种一层一层折叠的纸灯笼,像纸手工折叠的手风琴样的屏风。
雪平姐成了我们的小女王。先挨着个地检查我们的棉鞋带系紧了吗,别跑着跑着掉了鞋子,或者自己踩了自己的鞋带子。然后检查棉手套是否用毛线绳或者花布带子挂在脖子上,要不跑着跑着手套掉了也不知道,会把手冻了。只有这两样都合格了,才有资格把自己的折叠灯随着她的灯笼一个一个排在雪地上。她把手套摘下来一扔,从棉衣口袋里掏出一截红蜡烛,捏出一根火柴棍,嚓地划着,点燃蜡烛的捻子,然后朝灯笼底座的中心滴几滴蜡油子,迅速地把红蜡烛牢牢地蹾上。然后让我们也这样做,谁的歪了就得重新滴蜡油子蹾正当,否则会烧了灯笼。
都合格了,她环视大家说,看着我是怎么提的!我们都安静极了,只有睫毛偶尔忽闪一下。她右手拿起小棍,挑起了灯笼的顶层,灯笼就像手风琴一样慢慢拉开,与手风琴不同是,手风琴是横着拉开,灯笼是竖着拉开,灯笼越向上就被拉开得越长,直到再也拉不动,灯笼就被提起来了。
蜡烛在里面顽皮地闪烁,像妹妹的眼睛一样,映出灯笼上的图案,雪平姐柔声念诵着:春雨如酒柳如烟。
我看到灯笼上有一个姑娘在荡秋千,飘荡着百合花一样的朝鲜族裙子,仿佛能听到她的笑声。远处有几只鸭子在戏水,下面有蝇头小楷:朝鲜电影,《春香传》。
雪平姐神秘的样子,像个魔术师。我好奇极了,我也学着她的样子轻轻地挑起风琴灯笼的顶,徐徐拉起来,折叠的屏风,心跳着,看那细密柔软的手风琴里会跳出什么奇妙的东西来。在一阵喝彩声中,我好像眼看就成功了。几个小脑袋齐刷刷围拢过来看我的灯笼。
蜡烛依旧在里面像个娇羞的小姑娘,在花轿似的灯笼轿子里坐着,闪烁着怯怯的目光。天蓝的背景,一个女子在织布机前织布,格子窗外立着一个老妇人: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
转一下灯笼又一幅画撞入眼帘:奔腾嘶鸣的马上一英俊男儿拉弓放箭。边上有竖行的小字: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其余的还有《女驸马》、《牧鹅少年》、《水乡横笛》、《关公夜读》……
雪平姐姐说:都给我听好了,我们现在的任务是去砸东头老倭瓜家的冰灯,然后去北头砸小鼻子家的冰灯。
我说,我不去砸老倭瓜家的冰灯,他是我李大爷,他会唱《霸王别姬》、《四郎探母》、《铡美案》,我爸还给他拉胡弦呢。我光去砸小鼻子家的吧。
不行!要砸一起砸,不要叛徒,要不就不带你了。
那我砸还不行吗?我急得差点哭了。好不容易天天去找雪平姐梳辫子,等了一年了,怎么舍得放弃呢?
开始雪平姐先慢走,我们就慢走,她快走,我们也快走,右手提着灯笼,左胳膊使劲甩着,生怕跟不上雪平姐。
我能想像出,去砸老倭瓜家的冰灯被抓住的下场,一定是被爸爸臭骂一顿,妈妈也会说,你这个小孩,平时怎么教育你的?心怦怦地跳着,不是该停的时候没停踩了前面人的后脚跟,就是不该停的时候停下来,后脑勺被后面疾走的人的脑门撞个正着,龇牙咧嘴,唏嘘不已。
快到老倭瓜家了,心跳得好像整个农场的人都能听得到。雪平姐说,关键时候到了,谁也不许捅娄子,特别是你!矛头又指向我,我算是被盯上了。还没等反应过来,就听乒乓乒乓,老倭瓜家的彩色冰灯被飞去的石头子砸破了,蜡烛还在亮着,是很粗的大红蜡烛。
正不知所措的时候,雪平姐又甩过一句话:快跑!逮住了不许出卖我们!我拔腿就跑,腿却不好使了,一个大前趴子,抢到雪地上,灯笼甩出去很远,满脸都是冰凉的雪。后面的跑得正来劲,冷不丁被我绊倒,连人带灯压在我身上。
老倭瓜出来了,谁啊?又来砸我老头子的灯啊?一个个都爬起来跑了,只有我被逮住了。这不是老洪家的大闺女吗?我不敢动弹,也不敢抬头看他,忍不住偷偷看夜色里那一排灯笼,一字排开,亮着不同朝代的故事,春香、花木兰和关公,在雪夜的原野里奔跑着,恍惚听见灯上面有整齐的声音漫过来,仔细一听:
“学习李向阳,坚决不投降,敌人来抓我,赶快跳山墙……”
雪平姐?雪平姐?我一声紧似一声地呼唤着,一个长辫子回头望我,仿佛猜透了我的冒失,笑了一下,转过头,继续朝前走去,走在青州的十里长街上……
我红着脸,心里却一阵怅然,想起上次回家乡曾听妈妈说,那个调皮的雪平男人去世了,后来远嫁上海了。
哦,我的雪平姐,此时的上海一定是花灯如海,海如潮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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