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又好像一切都从未开始过。
我竭力挣扎,苦苦搜索,所有的尝试和努力都付之清风了。这是不是应了那句因缘分而聚、又因缘尽而散的话了?我是在孤苦无助的日子里认识你的,我是在滚沸的烈酒中与你掏肝掏肺心照不宣的。我们相识,既是偶然也是必然。这是上帝早就安排好的,注定要在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个时辰,注定要在特定的场合并以特定的方式才得以相识的。那时,我的心终日里孤零零地摇曳于窗前那棵枯败不堪的老树之上,而你也正是在把叫做家的地方称之为爱的废墟的时候。当然,一个更主要的理由,是我们共同挚爱的诗……
那是一个凄切清冷而又充满躁意的夜晚,我们心存广宇,我们高举晕眩,连同午夜的复杂气味和斑斑辉光,一饮而尽。我们的周围,一些圆圆的眼睛里,映出无数泡沫的混浊的市井情绪,毫无节制地在鱼鳞上跳动然后被一把沐血的刀穿裂。死亡沿着奔涌的甬道一意孤行,风干的雪白的城堞跌落在一个充满杀机的冬天。没有信仰的激情的骚乱如同瘟疫,一路扫荡四处蔓延。你和我继续饮酒。酒,真是好东西!它让我们没有拐弯抹角,没有留有余地,没有歹念和算计,没有伪装和欺骗……
我们本是些乐观的人,总爱开怀大笑。开怀大笑是件了不起的事情,有时任你花费多大气力,都很难找到它。尤其在此时此地,开怀大笑的人最有资格、最有权利痛哭一次了,可是我们没有哭。我们终于笑了,在酒中笑了,在玻璃的肉的碰撞中笑了,在泪水中笑了,我们笑成一团。我们互相击掌,互相拍打对方的肩头,发誓宁愿在生活和爱的风暴中笑成灰烬……
我们是永远都看不透(更甭说看破了)红尘又深深陷入红尘的人;我们是坐在酒上高呼再醉一次但绝不是没醉装醉的人;我们是喝完酒争着买单而不是靠公款或勒百姓脖子肥吃肥喝又高喊自己是“两袖清风,一肚子酒精”的人……在这样的夜晚,环顾四周,想跟我们的心一起醉一回的人不是太多了。但是,在更深的地方,在更深不可测的地方,在月亮被高价拍卖星星落荒而逃黑暗也大摇大摆逛街的地方,那些不喝酒的人看不见我们,那些喝了酒不讲真话的人也看不见我们,那些与酒为敌的人更看不见我们……
音乐是我和你的泪水,正从我们的眼角流出。以酒为诗可以醉上一夜,以诗为酒可以醉上一生。我们一生一世都在写诗,写一首所有时代所有伟大诗人都在写的诗。你和我,逐渐看到生命的火焰正在人类的精神中心和一首诗的每一颗文字里凶猛地燃烧,照耀着人类的黑暗,照耀着人类古老的良知,照耀着被压迫的希望和被理性窒息的本能。一首杰出而圣洁的诗站在我们面前,截住我们,让我们为了活在这个世上,为了一次又一次目睹生命的本质,惊愕地说不出一句话!那些外在的宣泄的情感,那些浅陋的自虐,那些虚假的历史和人类场景及表现氛围的描写,都使我们想到花言巧语的骗子,使我们想到匠人在“玩”他的工艺品时所流露的快感,使我们看到一个虚伪的、内心没有精神火焰、生命腐败、懂得标签肤浅的价值的人,用一只猫的眼睛窥见一个洞穴时所表现出的灵巧和得意。我们把真实和纯粹塞进诗句里,然后用诗歌连起世界破碎的肢体。我们除了诗歌和身边无奈的日子,一无所有。
我们有理由走进灵魂,把生命从存在的复杂和虚伪的状况中拎出来。诗人啊!写我们最真切的灵魂的隐秘。写那些被权力和威胁禁忌的题材。写我们活着的肮脏和一些带有罪恶的欲望。写人类永远为之骄傲的想法。写实现了的梦和难以诠释的梦。我们应该从蒙昧中醒来,认真学习2500年前古希腊那位伟大的悲剧诗人欧里庇德斯,他不是把人写成应该是什么样子,而是把人写成本来就是什么样子。诗人,还应该写出自己生命渐渐“到达那样的地步”的每一微妙的过程。还给艺术以本来之面貌,写自己,自己的血,自己的骨头和破碎的肉!爱和良知,决定了我们对一些事物由衷地膜拜,对一些东西永恒地仇恨。这些火焰尖锐的顶部噬咬着我们,穿透我们的身体和头脑,把我们的每一行诗句冶炼成人性之骨骼和信念之魂魄。我们和诗结成了生死一对并融为一体,把它们从我们的心脏里拽出来,看见鲜红的血和人类美好的景象。终有一天,我们会站在死亡的前头说:我们的生命和所创造的诗,都是真的!要知道,在虚假和虚伪横行的世面上,真实是何等珍贵!
一个命运的酒杯,被我们频频举起,那是一种无声的语言。爱酒,写诗;写诗,爱酒。一浪高过一浪的现实,让你和我始终没有退缩。在诗歌的沙龙里,在诗与酒的结合处,我们学着古希腊的伟大悲剧诗人那样做诗,我们学着雅典人那样去歌颂酒神。我们举办诗歌大节,我们举办酒神大节。我们控制不住自己的疯狂,我们阻拦不住汹涌的人群。眼睛与眼睛之间,澎湃着无法形容的大海,欢喜的波浪在激情燃烧和感情脆弱的时刻,同时显露出人们不同本源的轮廓。形而下的酒和形而上的诗,激励人们再去深爱一次,因为爱是万物的灵魂,爱是心灵的窗户。
这时的你和我,是谁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把酒写成诗,再把诗献给饮酒的人,献给爱我们的人,也献给我们爱的人。为此,我们就是倒在诗与酒的血泊中也在所不惜。就这样,你和我在酒中写诗,带着醉意写诗,一首又一首酒味十足的诗诞生了,这足以让整个世界为之一醉。酒后的天空再无秘密可言,酒后的天空空空荡荡,我们的内心也空空荡荡。我们站在自己内心的最高处,那里终年积雪,正面临一场雪崩的危险。面对生存的空旷,你和我彼此祝酒,进入彼此的梦中对酒当诗(歌),从而醉倒在彼此的梦中而不自觉……
生活,时刻都在改造我们的灵魂。而我们饮酒,是在寻找精神伴侣;我们写诗,就是找回自己的灵魂。我们以心酿酒,我们以酒写诗,我们正在写一首万物皆醉的诗,诗的名字叫《世界的醉意》。我们深知,命运不会把每个人都安排好的,那个日夜打扫内心的人终被内心的乌云驱逐。心之外的一切都是象征性的,我们无法接受的现实正在被虚构、被涂改。太阳一直在饮酒,星星月亮也一直在饮酒。它们摇摇晃晃、闪闪烁烁地浮现在我们的梦中又在我们的梦中消失。你和我,都不会忘记那个暴雨逞凶肆虐的夏季,多少人改头换面,抽空内心;多少人一醉再醉,甚至不醉装醉。他们在一杯掏空良心的酒中久久无语,他们在一首让人灵魂出窍的诗歌面前浑身战栗。他们误以为背叛的是诗歌,实际背叛的是他们自己的青春和热血。酒是靠不住的,还是诗是靠不住的?在这个世界上,唯独人是靠不住的!那些昔日的同道,撕碎了诗稿,用力地往天上抛撒,然后扬长而去。你和我,没有愤怒,没有埋怨,我们在诗稿的碎片落地的一刹那,终于安静下来。我们从对方的眼睛里,看自己无奈的笑。最后为那些离去的背影,送上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这些能怪谁呢?那时候一杯真理的酒,谁都想一饮而尽;而一首真理的诗,却很少有一个真实而可靠的读者。好多人还认识不到,一个人,一个民族,如果没有诗之光芒穿过生存的惶惑和黑暗,没有诗之光芒照亮人们日益混乱的心灵,那将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就在我们结伴同行的途中,两株守候多年的枯树重获青春,以河流抚摸沙岸的方式,我们彼此在那无声的友情和醉意之间,洒下了曾经沧海的泪水。这泪水让那个夏季最猛烈的暴雨无地自容……那些不读诗的人看不见我们,那些写过几句诗但在诗中说谎的人也看不见我们,那些故作高雅实则卑鄙肮脏又大骂诗是垃圾的人更看不见我们……其实,吹过身边的风言风语太多了,就像从垃圾场刮出来的卫生纸一样。我们不会在乎好人对我们说过的好话,但我们却不能不在乎坏人对我们说过的坏话。因为诗是我们的精神太阳,我们不能让自身狭隘和偏见的文字呼啸而来,毁坏了诗歌的光明磊落和波澜壮阔的一生……
又是一个凄切清冷而又充满躁意的夜晚,一种醉酒的激动,从小小酒吧传遍整座城市。我问你:“为什么我们不能大醉一回呢?”你喝下一杯酒,慢吞吞地说:“时光飞逝如鸟,我们不能醉卧他乡。”是的,为生存疲于奔命是一种痛苦,而无所事事醉卧他乡则是另一种痛苦。我们无奈地坐在难言的痛苦里继续饮酒,内心却一直下着雪。关于饮酒,说得粗俗一些就是在爱中做爱,说得文雅一些就是自我更新,说得再文雅一些就是在醉中自我陶醉。到了酒过三巡之时,没有人能听懂我们与时光之鸟的心灵交流,包括我们自己。“醉吧,醉他个酩酊!”你突然对我喊叫,并把满满一杯酒倒进口中。我紧随其后,也想用一种无人理解之醉替诗醉,替诗人醉,替天下人醉……
对前路,我们本来设计好了的:我们选择大海做我们的方向,我们选择悬崖做我们的退路。我们一旦陷入孤独,我们就会爱上我们自己。携带诗与酒上路,这是我们的终身大事。我们与诗与酒的关系,就是我们和血液和肉体的关系。我们与诗与酒之间没有距离,但有深浅。向往诗与酒的人,他(她)的心在波浪与波浪之间意绪飞扬。走近诗与酒,无论男人女人,都会在梦与非梦的光环中想入非非。我们今天这般贪杯,是我们相识以来的第一回。其实,我们都是不胜酒力之人,甚至滴酒不沾,只是以诗酿酒罢了。对无形的人来说,感情就是一杯美酒;对有形的人来说,感情恰恰就是一杯苦酒。但无论什么酒,我们都要一饮而尽,不能在诗与酒之间留下丝毫遗憾。
我们真的没有醉过,这一次彻底醉了,而且我是先你而醉。我仿佛看见那酒的蓝色火焰深陷我们的肉体,然后又从我们的肉体传递给酒瓶打开的一刻。每开一瓶酒,你和我几乎要自我引爆了。从来没有一滴酒告诉我们,酒是火的形态在内心滋生爱情的浓烟。我们沉醉了,但没有迷狂。最后,我们像懒于归圈的绵羊一样,一路踉跄,一路哼唱。跌倒了,我们自己扶着自己站起来,直到走进既熟悉又陌生的蜗居。这会儿你和我,像两块无法沟通的疲倦的石头紧紧挨在一起。少顷。我们点燃一支烟,天上的星星就掉下几颗。又点燃一支烟,又有几颗星星掉下来。一阵喷云吐雾,空气中浓浓的烟味酒味,大有一触即燃的危险。此时此刻,时间弯曲成一把钥匙,这是你和我拥有的唯一的宝物。我们把它插进身体寂寞的锁,痛苦便咔嚓一声,随之消逝了。但是,你和我却突然觉得,我们都苍老了许多……
几年的风风雨雨,我们绝望过,你和我如同溺水者,唯一能抓住的就是漂流在我们躯体中的一丝温存。阴郁常在,疯狂常在,长夜常在,孤独常在。我们谁都不想用语言挖掘心底那个秘密,只是站在疯狂的边缘,拼命碰杯,让酒精流淌,悲哀流淌,苦涩流淌,颂歌流淌。我们朗诵一首还没有公开发表就引起轰动的诗,并互相用牙齿祝福。之后,我们把杯中的酒,连同带有血丝的冷漠,狠狠地泼向世界。我们高举诗歌的垂直的手树木一样遭到砍伐,成为生命血腥的河流中漂动的桨。那天,太阳摇晃着升起,在一场暴风雨还未酝酿成的时候,你和我终于默契地分手了,而且是长长的别离。一个由岩石自雕的我幻化成另一个柔软的我。我不相信黑夜全是黑的,它的柔软部分正在上升,与星辰的孤寂形成对称。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忽然间,我又幻化成了浸透了酒的难看而破碎的石头……
人,在你童年和少年时是自寻乐趣,当你成年以后就是自寻烦恼;当你去爱一个人时是自寻乐趣,当你被别人爱时就是自寻烦恼;当你读诗时是自寻乐趣,当你写诗时就是自寻烦恼;当你酒醉时是自寻乐趣,当你保持清醒时就是自寻烦恼。大千世界上,凡是踩着自己的影子行走的,每个人都是对的,而踩着别人的影子成长,每个人都是一个烦恼的幻象。我们很难说清我们过去岁月里的取舍,哪一件是对的,哪一件是错的。我们一别之后,再也没了你的音信。我总是在酒醉中想起你,一想你,月亮转眼间阴晴圆缺,星星转眼间灰飞烟灭。我整夜整夜地写诗,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能比我给你的诗更温暖的了……
为友人设置的门从来都是敞开的,可是直到今天,我仍未盼来,明明是这一个面孔却恰恰是另一个。真情和真诚并不是从时间意义上进入心灵的。我们抓获的正是最易四散而去的东西。我无法做出切近事实的表达,从右手到达心脏,一臂之遥的距离,竟是一条从没打通的隧道。玫瑰开成想象中的样子,那便不是玫瑰了。我从无数具完整的、似乎未经苦难和巨创的躯体上,看到所有的器官,都不再维持常识意义上的效用了……
醉意朦胧,有人在我耳边叮咛:错是对的一部分,对的迟早要对,错的迟早要错。错了还要再错一次,你就对了。不要认为错在别人,不要认为错在自己,爱是一生的错过,错过什么就爱上什么,什么也没有错过就不存在错的可能……冥冥之中,我似乎悟出了一个道理:真爱是说不出来的,说出来的爱就已经是恨了。为了恨,我们必须去爱;为了爱,我们怀恨在心……
好像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又好像一切都从未开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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